一声惊雷炸裂,继而大雨倾盆,像是千军万马在空旷的原野疾驰,又像是浊浪滔天奔涌而来。

  从一方窗望去,漆黑的夜仿佛镀了一层鳞光,地面的湿映出秋的凄冷,树在摇曳,不见了鲜亮的颜色,只是黑黢黢狂舞的魅影。几声闷雷,雨势渐渐小了,夜渐渐静了,几分钟前的势不可挡仿佛做梦一般不真实,赏雨的人却睡意全无。

  记忆中是有雨的。

  小时候的家是接近四合院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全家住在这方小院子里,孩子眼里的世界,就是这四四方方的院子。最喜欢蒙蒙细雨,或者再大些也无妨,几个孩子总是披着一块儿塑料布,光着小脚丫在雨地里嬉戏,从院子这头跑到院子那头,笑着看谁踩出的水花大,倘若有谁一个不小心滑倒了,搀扶起时,定会笑他的狼狈样儿。有时也会蹲在一起看地面上的一个个水泡,看落叶或小虫子打着漩儿顺着雨水流到院外不可知的世界。这时候,爷爷奶奶一个笑眯眯看着我们玩耍,一个在摇椅上看报纸。更多的时候会摆出象棋,来几个输赢既定的战局,我们几个围观者,谨记“观棋不语真君子”,看出破绽会用手紧紧捂着嘴巴,实在忍不住了,会七嘴八舌急不可待地争辩起来。当头炮把马跳,马走日象飞田,我的仅有的象棋常识,就是那时候观棋得来的。我们几个小孩儿也不止一次大战几回合,战着战着,最后总是会乱了阵脚,赢的一方总是得意忘形,一幅稳操胜券的样子,输的一方当然不肯认输,厮杀到只剩孤家寡人了,宁肯让老将出城也不缴械投降。此时,屋里车仰马翻厮杀震天,屋外雨声潺潺,这一片静好,永远留在了童年的回忆中。

  小时候每次下雨,不管是如纱雾般的牛毛细雨,还是瓢泼大雨,爹娘总是带我们第一时间冲出屋,把院子里晾晒的衣物或者墙角堆放的铁锨簸箕啥的一样样收好,往往是身上头上全淋了雨,娘总会倒一碗姜糖水,小孩子不喜欢姜的辛辣,剁得再碎,也总是一粒粒吹到碗边,一碗水喝到肚里,身上顿时暖融融的。时间长了,只要有雨,我们姐弟仨也总是不约而同地抢着收拾好所有的家伙什。

  喜欢雨夜,爹终于从桌子上那堆作业或试卷中抬起头站起身,娘终于放下她手头忙不完的营生活,我们会在炕上玩各种游戏,或偎在爹娘怀里睁大眼睛听小红帽或司马光砸缸等各种小故事,小屋里的笑声遮住了屋外的雨声,隔壁厨房暖暖的炉火四周散发出烤花生瓜子核桃红薯或者烤馍片的香气,这暖暖的阵阵香气把雨的寒冷驱赶得无影无踪。

  那时候是不怕雨的,再大的雨也挡不住回家心切,不管雨打湿了头发湿透了衣服,总是像孤傲的英雄一样骑着单车在雨中飞驰狂奔,那种酣畅淋漓让人心生快意,娘总是怪我不像个女孩子的模样,总是让我披着雨衣出门骑车慢点,全都抛之脑后了。

  后来怕雨了。那是中考后的暑假,晚饭后我和奶奶摇着蒲扇散步纳凉,大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我们三步并两步跑回家,却不见爷爷,几声异响,跑到门口,却惊见爷爷躺在雨地里……那晚的雨好大,我拼命地在雨里跑,恨不得长出翅膀飞着搬来救兵,那晚的雨好大好大,我拼命跑也跑不出令人窒息的雨……爷爷走了,从此,我开始怕雨。

  再大些,笑着看我们长大的爷爷奶奶走了,爹娘老了,几个孩子也各自安家为生计奔波,各种断舍离各种忧虑各种窘迫,无心赏雨。

  今夜,住院部三楼的29床,当年那个总是埋头备课批改作业的青年才俊,那个给我们姐弟仨洗手洗脚剪指甲的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窗外炸响的惊雷没有惊扰他,雨声没有惊扰他。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他是睡着还是醒着——除了喂饭喂水,他偶尔会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晶亮得不像久病的人。平时他只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薄薄的被单下瘦小的身躯,根本找不到一丁点曾经的高大伟岸。他不睁眼不说话,好像累得没了一点力气,连抬手翻身睁眼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没力气在意窗外是晴天还是雨天。

  窗外的雨由急渐缓,又由缓复急,反复淅沥中,天微亮。夜里的势不可挡仿佛梦境一般不真实,只有地面上的鳞光和半空中摇曳的魅影证明雨来过。

  不知道在这寂寥的秋夜,有多少人从梦中惊醒,又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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