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往事不堪回首。我却觉得回首往事,虽岁月悠悠,有时牵肠挂肚,则也会使人喜怒哀乐轮番涌起,是教训,当铭记;是经验,当省喻;回首往事,还会修正人生,在征途上截弯取直;回首往事,还会悟出很多事理,认识世间万象,与国与己结交朋友会留下谆谆告诫……

近来,闲翻它年故纸,发现我们延寿有文字记载的往事中有些确能给人以启迪。
  延寿往事,写延寿过去的人和事,我编了一组文章,将陆续整理出来,这里是其中部分。
  先摘祭奠死者的两篇短稿供读者品读,但好象与中国人无关,然而发生在中国,且叫《异邦魂》吧。两稿均写一样内容:日本人死了埋在中国,事情内里折射出来含义却截然不同:一篇是写清末的,一篇是写抗日战争时期的,不知读者看了这两个故事会是怎样的想法。

一、一面坡的日本坟

宣统三年(1911年)7月12日,一面坡分防巡检谭澄收到一面坡日本商会会长野口和田吉一份《呈请》,《呈请》中说:日本商人在一面坡经商多年,有多家企业、商号,各商家因病死亡者已有多人,并散埋在一面坡附近荒山,现商会打算归倂一处,用地大约6弓见方(约一亩地多),其坟址已选在一面坡南山。为此,特请分防巡检衙门审批,等云。谭登见涉外用地,不敢擅自做主,遂于7月14日呈报长寿县知事刘清书。
  刘清书很谨慎,签批谭澄“亲处”,谭澄奉令去了一面坡南山,结果令他大吃一惊:原来,这个日本商会会长野口和田吉7月12日呈报分防巡检时已令人修好坟地!在近两亩的田地周围已围上栅栏,里面有9个木碑,上写已经死去的日本人名字,只是没有棺椁。谭澄自觉受骗,心中不悦,当即禁止。野口和回答说:这是暂时的,因为7月15日是日本的兰盆会(似乎中国人的“鬼节”)大家要纪念一下。还说,如果不同意在这里,还可以迁到别处去。野口和虽然说的口气平和,但谭澄已看出日本人是阳奉阴违。前思后想,他又一次行文上报刘清书,文中说外国人占用中国土地事关重大,巡检衙门认为日商强占中国土地实属“强横”,巡检如用“强横”对待怕引起涉外交涉……很明显,谭澄不想得罪日本人,把球踢给刘清书。刘清书看过呈文心里明白,他更不想找麻烦。于是,他在7月16日一纸电报打给了吉林省长公署,陈述了一面坡日本人强占中国土地埋葬日本死人经过,请吉林省长公署出面同日本驻哈尔滨领事馆交涉,令其出面制止日商强占中国土地行为。7月21日,吉林省长公署复电长寿县知事刘清书令“一面阻止,一面等候日驻哈领事馆交涉结果。”发给刘清书电报的是吉林省长公署西北道监督滨江关交涉处。没想日领事馆亦没有把交涉处放在眼里,日领事馆复函称:中国人占坟地都由官方批准,日本人占坟地若无中国官员主裁,日本人岂敢围地造坟并埋上木桩?一面坡官员如此作为分明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胡闹”。
  刘清书看了日本领事馆答复也疑虑重重,他担心谭澄是私自与日本商会捏合,怕知事追究责任,故意行文呈送。于是,他暗中调任警察分署(平安镇)办案能手李明才暗查日本人占地事件。李明才不负所望,经查得知:日本人所占地主为一面坡附近板石河人唐安邦。
  据唐安邦交待,他于光绪32年(1905年)领荒五垧五亩,累经几年开垦,现已拥有土地30多垧,大部租给佃户耕种。今年,他突然发现在自家田里有人围着栅栏修建坟茔一处。近看得知日人所为。他找到日本商会,会长野口和田吉很客气,告诉他:7月15日是日本国兰盆会,大家要纪念一下死去的亲人,所以,暂时集中在那里,待兰盆会过后,一定归还……唐安邦信以为真,于是再没有过问此事。
  刘清书这才明白,日商会会长野口和田吉7月12日的《呈请》原本是先斩后奏,纯为欺人之举,其狡猾之极已令他人不能容忍。于是他又下令谭澄坚决予以制止。谭澄只好找野口和田吉,野口和此时已知中方查明他请坟地《呈请》真相,居然凭着日本国民傲慢告诉谭澄,建坟地一事是他与唐安邦达成私买私卖交易,是唐安邦私人典卖行为。中国官方要责问是中国人之间的事情,与日本商会、商人无关,因为中国人无权处理在中国的日本人。
  谭澄一下傻了眼,一个小小巡检何敢过问涉外事件!他只好又陈情上报长寿县衙。刘清书也不敢惹事,7月26日,他仍一纸电文打给吉林省长公署。
  吉林省公署也不比刘清书胆大,便把有关事件来龙去脉呈送东三省总督赵尔巽,赵尔巽找来吉林巡抚陈照常,这位巡抚大人同三省总督一商议,下令给滨江道尹:1.查清是否是唐安邦私自把地卖给日本商人?2、一面坡商会是否自做主张强占中国土地?滨江道尹通过调查否定唐安邦私自卖地一说,肯定了日商会强占中国土地事实。8月12日,滨江道尹调查结果上报东三省总督府和吉林巡抚。赵、陈二人觉得一面坡日本商人无视中国法律,强占中国土地行为不能允许,下令吉林省交涉司交涉使照会日本驻哈尔滨领事馆,申明一面坡日商会会长野口和田吉无视中国法律,居然侵占土地私建坟茔,令其无条件退还。同时电告刘清书等候日方查处结果。
  然而,东三省总督和吉林巡抚没有收到调查处理结果,却接到日驻哈尔滨领事馆照会,文中称:据报日方建坟已得到中方官员默认,照会所提“私自造坟”是中国方面“无理取闹”!
  这个事件闹到这个地步,人人都已明白真相,但身为东三省总督和吉林巡抚却按日本人照会所说,打电报给刘清书,让他查出“默认”的中方官员是谁?刘清书有理难辨:涉外事件变成其中有人私通日商!有口难说:占地之事,一字未提!谭澄更是日夜不安,恐怕日方所说中方官员默认的帽子落到自己头上。
  事情进展到9月份,传来南方革命军已快打到武昌的消息,晚清政府惶惶不可终日,一面坡日商会更加有恃无恐,他们不但举办了“兰盆会”,还迁葬了死人,立了石碑。到了10月份,辛亥革命成功,推翻几千年帝制。东北三省总督赵尔巽 摇身一变成了东三省“治安会”主任,一面坡商人占地一事岂能顾及!于此,从1911年7月-8月间东北小镇一面坡炒的沸沸扬扬日商占中国土地建坟茔事件便不了了之。
  多年之后,一面坡人大都知道“南山日本坟”的其中来龙去脉,也只有到档案馆才能查到有关的记载。
  这个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这一百年来中国人民经过前仆后继,流血奋斗终于赶走了帝国主义列强,广大劳动人民成了真正的土地主人,外国商人强占我们土地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今天,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屈辱的“弱国无外交”已不属于中国。挺起脊梁的中华民族,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二、太平川日本坟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我从辽宁下放到延寿县一个新建的牧场——太平川种畜场。到场一看,四周是莽莽群山,到处是茂密森林,我以为这里是蛮荒一片,可后来听说,这里曾建有日本开拓团,当然,那是日本侵略者占领东北时期的往事。我抽空察看了开拓团旧址,那是一个有一公里见方的建筑群,周围尚可看出围墙残存,内有房基数十座,排列整齐,街道显明;墙外还有一排房基,据说是仓库和警备队营地。后来,我们在那里开田种地时惊讶地发现从地里翻出步枪、刺刀、锅、盆、钢盔等烧坏的军用物资,而隔道仓库,警备营址翻出的则是烧焦了的大米、黄豆、玉米;还有一处房地,寸草不生,种什么种子都不出芽;更有甚者,一个枯井里发现人骨,一个大房址上,马犁杖翻下去,翻出白骨堆堆,尸骸成片!
  这个开拓团种种谜团在我心中留下巨大的问号。
  文化大革命时我因写电影剧本打入另册,同“走资派”的党委书记、场长、一个老劳模一起被专了“政”。那个老劳模是个老太太,是这山里老户,不但是个抗联有功人员,还是个省地县挂了名的劳动模范。她对我很好,像我的母亲,这对我,一个只身闯北大荒的年轻人来说,从心理上、精神上都是个慰藉。老太太给我讲赵尚志、讲李秋岳,我记了不少笔记。有一天,书记说:“老太太最了解开拓团”。但她都轻易不谈,脸上倒显出尤为伤感。
  大概是1968年4月初,我和老太太被分配到一个叫通天沟里去刨“塔头”,那里离开拓团不远。我们路过开拓团时月牙挂在西天,清冷月光照在残址上依稀看出光秃秃的房基,我心里有些发怵,恨不一步跨过这块残留遗址。可老太太走的却很慢,有时还站下来,弯月下她的脸迎着月光,我看见两颗洁莹的泪珠滚下来:“孩子!我来看你了。”起初,我以为老太太和我说话,但细听不对劲,老太太分明是向开拓团遗址说的。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大沟深处一个看山的小木屋里。我们点着松树明子灯,老太太给我讲两个故事,其中就有路过开拓团提到的孩子。
  日本人到延寿的第二年(后来查资料是1935年),日伪开始治安肃政,烧山并屯,但是太平川沟里因为山高林密,包括老太太在内有几户人家藏在山林深处而躲过一劫。几年以后。日本开拓团建成(资料记载:太平川开拓团始建于伪康德7年(1940年),投入使用为1943年),日本侵略战争已到无兵源无给养边缘,这个刚建的开拓团男人都赶上战场,种地干活就落在妇女、儿童身上,只有预备队还有成年人。在农忙时,他们居然雇用周围农民,这就给抗日军打击侵略者创造了良好机会,老太太家正是抗日军常来之处。大概是1936年,抗日军主力开始撤往下江。一天,赵尚志带队来了,他身边多了个又瘦又小的孩子。赵尚志见了老太太诚挚地说:“大嫂,这个孩子是烈士遗孤,受尽磨难,队上决定请您照顾,长大了,身体壮了,留守部队再带走”。当年老太太二话没说,留下了孩子,赵尚志拍拍孩子告诉老太太:“大嫂,别忘了,他是个抗日战士啊。”老太太一下明白了。
  老太太养了一头猪,让孩子去放。几年之后,孩子可能知道自己是个抗日战士,开拓团建成后他就想办法接近开拓团。有一次发大水,他居然救了一个和他一样大小日本孩子,两人成了朋友。通过这个日本男孩,他得到不少开拓团情报,由老太太传给抗日军。果然,有好多次开拓团送给侵略军物资成了抗日军的战利品。
  日本投降前一年孩子已像个小伙子了,当然岁数不大,个头却很高,抗日留守队周主任已同意他上队。可就在这时他被开拓团抓走了。原来,他和日本孩子交往已引起敌人注意。老妈妈担心孩子的安危,整天偷偷潜伏在开拓团附近林子里希望看到抓去的孩子。终于有一天她真的听到附近一棵大树下有呻吟的声音,老妈妈不顾一切冲过去,他发现树下草丛中躺着的竟是那个日本孩子,他穿着日本开拓团守备队军装。当年,老妈妈虽近中年,还是把日本孩子背回自己家。
  这个日本孩子已处在昏迷当中,腹部前后均被鲜血染红,老妈妈想尽一切办法挽救这个日本孩子生命,但终回天无力,但孩子在死前躺在老妈妈怀里,表现很安详,断断续续讲了两个孩子惨遭杀害经过:
  日本孩子说,开拓团守备队员大部分上战场了,开拓团男孩子都去当了守备队员,不过队长还是那位少佐。他有个老师在哈尔滨平房正在研究细菌弹,给他来信,让他抓个中国青少年做实验。抓住那个中国孩子后,守备队长马上给哈尔滨打电话,少佐的日本老师来了,它是日本军将军,而且是他亲自动手杀了中国孩子,取走了孩子的内脏。当时,穿着守备队服日本男孩正在现场,流着眼泪,跪在将军面前请求不要杀他,只说了句:“他还是个孩子!”那个日本将军瞪了一眼,顺手拿过一个带刺刀的步枪,一下捅进了日本男孩的腹部,喊了声:“拖出去!”然后继续把屠刀对准中国孩子。残忍的刽子手大概以为这个日本男孩必死无疑,就把他扔到老妈妈住的大沟沟头的林子里。(后来,查到有关资料这件血案制造者正是日军驻平房731部队魔头石井四郎。)
  中国孩子死了,为赶走日本侵略者献出了年轻生命,我们将永远记住他。那天晚上,我问老太太:“知道名字吗?”老人家摇摇头:“赵尚志只是告诉我,孩子父母都是烈士,”那么,坟呢?老妈妈又摇摇头:“人死了,让活着的人记在心里,就有坟。”
  那个躺在老妈妈怀里的日本孩子,拼尽最后力气告诉老妈妈,他只有一个父亲在开拓团,最近因有病,特许回了日本国。孩子请求老妈妈把他埋在一个能看到东方的高处,他的魂会回日本见父亲的。
  这是老太太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她说,那个男孩是个有良心的日本人。后来,我把这个故事写进我的电影剧本《异邦魂》里。至于那个日本孩子的坟,我去看过,是个叫小砬子山东坡,现在已看不到坟了,只有一棵松树。早晨太阳升起时,一缕阳光真的首先射到那里。
  老太太给我讲的第二个故事,是关于抗日战争胜利后,新中国成立前夕的事。那时,延寿是解决战争时期北满根据地中心。为了捍卫新生政权,一位朝鲜族共产党员在太平川建立了集生产、剿匪为重点生产基地。那位朝鲜族共产党员后来被土匪杀害了,他的坟也在太平川,只是她的两个女儿当时太小,都送了人。老太太决心找到两个孩子,却始终没有结果。到把这个故事讲给我时还没有一点线索。那天晚上,老太太既然把故事讲给我听,便把这个寻亲的任务交给我。也许苍天有灵,那个朝鲜族共产党员的两个女儿我终于都找到了。当两个朝鲜族女儿到那个大沟去祭奠父亲时,已找不到坟了,这时我又想起老太太那句话:“人死了,让活着的人记在心里,就有坟!”
  我有一篇文章叫《清明时节雨纷纷》就是写的这个故事。当年在《黑龙江日报》发表时,编辑杨铭同志把标题改为《心中有你》。由这个故事演绎的小说《汉城山.汉江水》已脱稿很长时间,原稿曾参加中国作协举办的新作品研讨会,只是我没有钱出书,真是憾事。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调进县里编修史志,由于工作需要接触到太平川开拓团有关史料。原来,这个开拓团团民均来至日本国奈良县大塔村,所以团名叫长发大塔开拓团,团长叫梅本久义,全团有上百户人家,几百口人。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太平川开拓团民在效忠天皇的蛊惑下,可怜那些无辜的妇女、儿童均惨死在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枪口下!整个太平川开拓团几百口鲜活的生命先是吃迷幻药,然后集中在一栋大房子里葬身在烈火枪弹之中!这就是我们在开地时看到的堆堆白骨。
  日本侵略者占领了异国他乡,把无辜的百姓杀害在异国他乡,这是何等残忍!真乃令人千古唾骂!那埋葬累累冤魂白骨的地方是坟吗?不!应是杀人灭口的罪证!
  太平川开拓团有关资料我已整理出来了,可供后人研究,但那里的往事却难以忘怀,只是淡出了我的工作日程。没想到,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初,日本一个访问团来到延寿,他们当中有人提出要去太平川开拓团址祭奠亲人。县里接待人员要我见他。来人是个耄耋老者,他对我说:他儿子在太平川,我告诉他,太平川开拓团男女老少为天皇“效忠”了,没有幸存者!他摇摇头说,当年他是因病离开,赶上日本投降,所以捡条命。我一下想起了那个日本男孩,他父亲不正是因病回日本国吗?天下的事竟有这么巧合。我想到了老妈妈那句话,那个男孩“是个有良心的日本人!”也许,这个日本孩子“良心”感动了上苍,保佑这个老人躲过这个惨劫,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儿子的年轻生命!

我告诉他,对死去的人,无论是中国人、日本人,该祭奠的,中国人民都不会忘记。有良心的日本人,中国人会给他一个安息之处,让他的希翼在九泉之下得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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