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九四五年初春的哈尔滨,几场飘飘春雪落过之后,追随着落雪姗姗来迟的春风,才懒洋洋地吹拂到松花江冰封雪冻的江面上。当血红红的太阳,从迷蒙的天际有气无力地升起,把灰蒙蒙的日光撒落到江面上,江面上的积雪,由雪白如银的洁白,渐渐地也变成了灰蒙蒙一片,江面上的坚冰,再也抗拒不住春的力量的无形袭击,几乎一夜之间,便噼噼啪啪开始炸裂。一道道裂纹缝隙,一点点扩大,最后终于四分五裂成一块块七长八短七零八落的冰排,互相撞击着挤压着,缓缓地向下游流动。

  待到江畔上的冻土层开始融化,你会发现,突然有一天早晨,旭日的霞辉刚刚撒落到地面上,从刚刚融化的冻土层里钻出来的几棵小草,小小尖尖的脑袋瓜,顶着点点滴滴的绿色,挺拔起腰肢,争先恐后地承接着早霞的亲吻。这时候,一江的冰排已经流泄而去,灰蒙蒙的江面才变得清亮亮。在料硝春风的吹拂下,宽阔江面上涌起的一朵朵浪花,翻卷跳跃着,乘着滚滚激流,向太阳升起的东方奔流而下,一直奔流进黑龙江,又奔流进大海。

  当春的新绿,终于把覆盖着江城的冰雪驱赶殆尽,开始一笔笔描画着江城新一年的轮廓,渐渐开始苏醒过来的大地,才展现出了新的生机。

  然而,当火球般的太阳一瞬间坠入西天的江底,紫红色的晚霞也迫不得已被从天而降的黑暗所逼退,黑夜又企图把大地整个吞没。沉沉夜幕的笼罩却还是被道外北七道街市场的喧闹所击破,尤如一个东摇西晃却在挣扎着努力使自己站稳脚跟的醉汉,又开始了半醒半醉的狂欢。

  鳞次栉比的商铺、店铺、酒馆、饭馆、大烟馆、杂货铺、煎饼铺、花月楼、艳春楼;唱京戏的、唱二人传的、唱大口捞子(评剧)的、说西河大鼓的、说评书的、真王麻子膏药、假王麻子膏药、真假王麻子膏药、北来顺、南来顺、狗不理、驴马乱、一家挨着一家,一户挨着一户。灰墙黄瓦,红匾绿幡,沿窄窄的长街一溜儿排开。可街筒子,闪烁着五光十色迷蒙的灯火,悬挂着一盏盏跳动着火苗的大红灯笼。把驴打滚般的喧嚣和繁华,铺满了窄窄的街道。

  蹲在街路两边卖香烟卖毛磕的小贩,沾冰糖葫芦的老头,卖烤地瓜的大汉,拉洋车的车夫,绞绵花糖的女人,一张张粗拉拉黝黑黑的脸上,也闪耀跳动着灰蒙蒙的紫光,他们那沙哑尖厉的吆喝声叫卖声,比着赛似地,一个高过一个,一个压过一个。

  站在几家妓院门前拉客的大茶壶们,操着娘们腔调在高声拉客:里边请!里边坐!没开苞的黄花任你采,水凌凌的大姑娘陪你乐!”

  站在狗不理包子铺门前大声揽客的店小二真真假假的天津卫调:“皮薄馅大油水厚!保准你吃了第一回还想第二回!吃了第二回还想第三回!吃也吃不够,不吃还得再回头!

  拉洋片人沙哑怪异的吼唱:瞅一瞅!瞧一瞧!美景美!佳人俏!保准叫你看一回就过一回瘾,下晚黑也睡不着觉!要是你看不着,你心口窝里可就直抓挠!

  演皮影戏艺人尖历的干嚎声:小佳人杨柳细腰粉红的腮,圆滚滚的屁股肥嘟嘟的奶,那公子哥儿只瞅一眼就掉了魂儿,再瞅一眼就迷了窍。瞅上第三眼,就一个劲地叫:“我的小娘子,我的小乖乖,想你想到七星歪”……

  变戏法人故弄玄虚阴阳怪气地比划着;两只手,三个球,叫它没就没,叫它有就有!

  说书人高声大嗓地说道:却说那关老爷关云长,桃园三结义,温酒斩华雄。过五关,斩六将,屯土山,盟三誓,盖世英雄,流芳百世!

  还有山东吕剧鼓点声中拔起来的高腔演唱:杨宗保阵前招亲哪,娶得了巾帼女将穆桂英。那穆桂英挂帅印,抖威风,大破天门阵,令金兵丧胆!直杀得那金兀珠丢盔卸甲,屁滚尿流,望风而逃!

  各种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南腔北调的声音,汇合成了夜幕下的哈尔滨,光怪陆离嘈杂刺耳抓心挠肺荡人心魄的多重奏和混声大合唱。

  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拥拥挤挤,顺流不息。

  长袍马褂者,西装革履者,旗袍长裙者,商旅流寇者,昂首挺胸,扭妮作态,招摇过市。

  破衣滥衫者,引车卖浆者,贩儿卖女者,贩夫走卒者,弓腰曲背,擦肩接踵,蹒跚而行。

  偶尔有一小队日本宪兵,肩膀上扛着长枪,踏着卡卡三响的马靴,耀武扬威,穿街而过。

  三五个身穿灰黑警服的警察,挎着短枪,晃着膀子,斜楞着眼珠,耳朵根子上夹根香烟,走过来又走过去。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在某几个小贩的摊儿前,喝令小贩拿出良民证检查。小贩就会塞进手里几张毛票,再递上去一包香烟几串冰糖葫芦,或是一捧毛磕几团绵花糖,警察就会龇一下大板牙,眯缝起小眼珠,嘿嘿一乐,送回良民证,说一声“好啦”,就又走到别的小贩摊前去检查。

  这时我们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身穿一身灰蓝布褂,高高挽起的发髻上,别着一枝紫色的蝴蝶发卡,映衬着她白皙脸庞唇边上挂着的那一抹微笑,更使她给人一种和蔼的亲切感。她蹲在道牙子边上,面前摆着两个挎篮,一个挎篮里装的是炒瓜子,一个挎篮里装的是榛子,一边叫卖吆喝着;新炒的毛磕,大毛磕!又香又好磕!榛子榛子!大榛子!新采的大榛子!好磕又好吃!一边拿她那雪亮的眼睛四下里撒眸着。好象是在寻找什么人。

  不一会,一个中等个头,身穿长袍马褂,头戴黑妮礼帽的男人,溜溜达达地走到她的摊位前,两只大而亮的眼睛,盯住她发髻上那个紫蝴蝶发卡,盯盯地瞄了几眼,蹲下身子,用手拨拉着瓜子和榛子查看着。刘淑兰见男人盯住她头上的发卡,眼睛亮了一下,不由心口窝里猛地跳了几下,笑脸相迎地笑着说;先生,这是我家自己种的大毛嗑,是我刚炒的,你摸摸还热乎呢。这榛子也是我家老头上帽儿山采回来的。你尝尝,都可香啦!

  帽儿山。帽儿山远不远?

  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得往阿城那疙瘩走呢。

  那山高不高?

  不高,就是陡。

  这松树是几叶松?

  全都是五叶松。

  说到这儿,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下头。确认暗号无误。

  马褂男人,掰开一个瓜子,放进嘴里,又用牙咬开一颗榛子,放进嘴里,嚼了嚼说;还行。你这两篮子一共有几斤?

  一共有四五斤吧?刘淑兰回答说,你要包了,便宜卖你。

  不够,我多要。

  要多少?

  一样怎么也得五六斤。我们开会用。

  我家里有。刘淑兰赶紧说,我家就在前趟街,不远。几步路。你要多买,我一定给你最便宜的价。

  那也行。男人说,那我上你家看看是不是跟这些都一样。男人说着站起身。

  一点不带差样的。刘淑兰也挎起竹篮站起身。

  于是,刘淑兰就领着那个男人,穿过人群,往北边的街道走去。

  走出熙熙攘攘的人群。离开了灯火,两个人都被笼罩在黑暗中。只有天空中微弱的星光,撒落在他们身上。但是,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在噗嗵噗嗵激跳。男人激动地喊了一声“同志!”刘淑兰也激动地说“同志,我一直在等你!”两个人在黑暗中紧紧握了握手。都能感觉到四只眼睛里,都有些潮湿。女人的心口窝里更是热热的:

  山上的同志,也一直在盼着你们。我们的几次行动,都好像被敌人预先知道了。弄得山上的队伍很被动。

  我们也一直非常着急。男人也压低着声音说,我们也知道,肯定是我们队伍里出了问题,很可能有内奸。只是一时半会还没办法入手查寻。是日伪特务机关最机密的机密。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昨天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抓到了这个情报。因为这情报特别重要,只能在极其隐密的情况下,单线传送,而且只能是口头传送。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真难为你们了。刘淑兰轻声地十分感动地说,没有遇到麻烦吧?

  没有。还很安全。男人回答,救国会和山上的同志们,也都好吧?

  都挺好的。虽然几次行动,都出现过险情,庆幸的是,没有人员损失。但是,领导上也很焦心,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刘淑兰依然压低着声音说,山上的同志也怀疑,可能是内部出了问题。就是查不出来问题出在哪儿,出在谁的身上。

  那些人隐藏得相当隐密,有的还打进了我们的高层领导里了。所以,危险性也特别大。

  太可怕,太可恨啦!

  所以,直接危及我们队伍的生死安危。上级指示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查清楚,是不是有人潜伏进去了,都是什么人?哪些人?

  多亏我们打入进去的同志中,有一位同志,有机会接触一些顶级机密。要不像这个如此机密如此重要的情报,上哪去能得到呀?所以,上级一再强调指示我们,这份情报,只能口头传送,单线传递。不能叫第二个人知道。所以,你也只能把情报记在心里,把它牢牢背下来。万一落到敌人手里,也绝对不能泄露。要求你必需把这些人的名字和这些人的特征,都牢牢地背下来,记在脑海里。这些人都是敌伪打进我们抗联内部的奸细或叛徒。是安插在我们抗联队伍里的定时炸弹。他们的计划是想要里应外合,侍机把我们的队伍一网打尽。这些人里面,有的是很巧妙地打进我们内部的,有的是被敌人收买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有的人,还担任着我们队伍的重要领导职务,是更加危险的人物。他们都隐藏得很深。平日里伪装得看不出破绽。我们山上的同志,根本就发现不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一直还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同志。他们掌握着我们队伍的很多重要情报,知道我们部队的活动规——也知道我们队伍经常露营的地方,和经常走的一些路线。你说这些人对我们的队伍该有多危险哪?拿到到这个情报,我头发根都发炸。这个情报是绝密中的绝密,是我们潜伏在敌人高层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弄出来的。所以,不能形成文字,只能记在心里。我也是强行死记硬背下来的。现在你也必需要跟我一个一个地背,反反复复地背。直到滚瓜滥熟为止。直到永远也忘不了为止。

  好。我会背下来的。刘淑兰有信心地说,同志,领导给我布置这个任务时,跟我交待说,你是咱们打进敌人心脏的重要内线。是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出问题的。任何时候都得优先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万一发生不测。我就掩护你迅速撤离。真要是发生了那个情况,你不能有一点犹豫。必需马上想办法撤走。千万不要因为考虑我而影响和耽误了你的撤离。一切都得以保证你的安全为主。你一定得赶快撤离。我一直是以做小买卖为掩护。就算他们抓住了我,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这也是上级领导一再交待,一再要求的。

  我知道。这次执行任务,上级领导也一再嘱咐我。必需保证安全送到,安全返回。男人说,我是说我上街上转转,其实是特地来找你的。没有人会怀疑的。因为我是独身,闲的时候常出去溜大街,泡个澡,下个馆子。他们也以为我是去寻欢作乐去了。没有人会知道我是来跟你接头的。你放心吧。

  刘淑兰和男同志两个人,踩着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一起往前趟街走着,男同志一边反复教刘淑兰背那些人的名字,和那些人的基本特征。聪明的刘淑兰很快就背下来,牢牢地记在脑子里了。

  突然他们发现,身背后有一道雪亮的手电筒的强光照射过来,两个人惊异地一回头,就看见后边有五六个人朝他们跑了过来,刘淑兰听见其中一个人喊道;那个女人就是刘淑兰!

  刘淑兰马上意识到有情况,很可能是有人认出了她。她用手用力一推男同志说:你快走。

  那你?……男同志有些犹豫。

  我没事。他们不知道我的底。快走呀!你快走。

  刘淑兰说着又猛力地推了男同志一把。

  男同志再不敢犹豫,几大步拐进旁边一个小胡同。飞跑而去。刘淑兰却迎着那几个追过来的人,大步迎了上去。

  刘淑兰认出了其中一个瘦瘦的男人,也是救国会的一名成员。她马上意识到这个人叛变了。是他带着人来抓她的。

  她记得这个男人好像是叶云红的小学同学,是叶云红发展他加入救国会的,他们见过面。是她给叶云红送从地下印刷所取来的油印的传单时见过这个男人。不过当时叶云红好像留了一个心眼,没说她也是救国会的成员,只是说她们是邻居,是好姐妹。

  那个瘦瘦的男人董立才,走到她的跟前问;你是刘姐吧。我在人堆里一眼就认出了你。刚才是不是有个人跑了?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刘淑兰平淡地回答说。

  那就只好请你跟他们几位到局子里走一趟了,董立才指着他身边几个穿便衣的保安队员说,我可是看见有一个男人跑了。 


  第二节

  夜幕降临的时候,天空中只有弯弯月牙和几颗稀稀落落星星微弱的光照,才使得江畔公园尽东头的一个小树林旁,面对面相向走过来的一男一女两个人,能够看清楚对方的脸。

  一个人的脸上,由于过分苍白而显得更加消瘦,更因为一对淡淡眉毛下的一双眼睛里,时尔有一片难以捉摸的阴影掠过,更使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但是,他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惊恐和慌乱,用细细的低低的很是温情脉脉的声音说道;

  云红,你应该知道我的心,从一上中学,我就喜欢上了你。那天你偷偷把那张救国会的传单塞进我手里,我参加了你们的活动,也完全是为了你。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我不惜一切。我什么都能为你做……也包括你向你老舅告密。

  站在瘦高个子男人对面的那个年轻女人,似乎再也忍无可忍,竟然一时忘记了先前另一个男人曲振山对她嘱咐的话,一定要镇静再镇静,千万不可感情用事,打草惊蛇,一张美丽瓜子脸上的两道细细弯弯的眉毛,禁不住往上挑了两挑,眸子深处隐忍着的一团怒火,似乎就要喷射出来,可能是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意识到自己应该冷静,只是把嘴角使劲歪了两歪,却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屑,极力压低着声音喝问道:你没有忘记你是中国人吧?

  云红,我不会忘记我是中国人。可是,眼前的形势…….这次的大检举,大搜捕,抓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哪!肇东我表哥同学一家五口人,就因为他家大儿子偷偷跑到山上参加了抗联,全都被扣上了反满抗日的罪名,叫日本人给活埋了。一家子五口人哪!太恐怖啦!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的呀!好死不如赖活着。人的生命能有几回呀?人也就只能活一世。谁能不珍惜呀?

  就你的命是命,就你的命值得珍惜,千千万万被日本侵略者杀害的中国人的命,就不是命吗?就不值得珍惜吗?叶云红禁不住打断男人的话,厉声反诘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云红。我是说,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瘦高个子男人分辩说,谁不想活得更好啊!我老舅说了,他可以帮助咱们俩一起进市公暑……

  我问你,淑兰姐是不是你带人抓走的?我们的好几个同志,是不是都是你告的密?叶云红再也隐忍不住,厉声喝问道,是不是你报告你老舅的?

  不不不,不是……瘦高个子男人虽然极力否认,脸色却变得更加惨白,用手指抹了抹嘴角边上的几滴唾沫星子,极力镇定着自己,大喘了几口粗气才又说;云红。这次全市的大捡举大抓捕,地毯式的搜捕,没有人能逃过的。刘淑兰他们……

  是不是你领人去抓的?

  不不,不是……

  还有民生中药铺的王掌柜,同记商场的胡会计。是不是都是你出卖的?

  不不不,都是我老舅……..

  董立才,你是不是心甘情愿当汉奸?出卖革命同志,出卖良心?!

  云红,你听我说,你不是一心一意想当演员,想演电影吗?我老舅说,只要咱们能跟他合作,你把你知道的一些情况,告诉他们,我老舅一定会帮助咱们实现咱们的美好理想的。到那时候,我进了市公署,你进了满洲映画,很快就会成明星的,我也能有大发展。咱们就能建立起一个幸福温暖的小家庭……

  谁跟你建立小家庭?痴心妄想!无耻之极!叶云红的一双细细弯弯的眉毛,几乎倒竖了起来,深藏在眼底里的那团怒火,再也隐忍不住,直朝对面董立才的脸上喷射而去。你是死心踏地要当汉奸要当叛徒啦。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日本人欠下中国人民的血债,要用血来还。你们这些叛徒汉奸,欠下的血债,也要用血来还。

  云红,你为什么这样固执?你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董立才肩负着老舅交给他的任务,想从叶云红嘴里得到更多的情报,就又进一步苦口婆心地劝说叶云红,云红,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跟他们硬碰硬地对抗,只能碰得头破血流。胳膊拧不过大腿,到头来,小命都保不住。命都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像刘淑兰那几个人,一旦落到日本人手里,活罪你都遭不起。以卵击石,能有什么好结果?云红,你就听我一回。把你知道的那些事,告诉我老舅。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叫我替你转达也行。一个女孩子家,少参与他们那些事。我是真心实意为你好。从上小学时候,咱俩就常在一起玩。你还记得不,那时候,咱们一帮小伙伴,没少上这儿来抓蜻蜓逮蝴蝶。所以,今天晚上,咱们约定上这儿来说话,也挺有意义的。我想把我肚子里的真心话,都向你倾述,向你表白,我愿意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我是真心实意爱你的,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的个人条件这么好,长得这么美,又这么有气质,竟选哈尔滨小姐,都绝对没问题。我老舅会全力以赴帮助咱们的。等你进入满洲映画,我进了市公署,我会更有条件全力以赴帮助你成为大明星的。像“满洲映画”里的那几个大明星。云红,我真是实心实意地为你好,也是打心眼里非常非常地爱你……

  我不稀罕!也请你不要玷污我的名字。我和叛徒汉奸,没有一丝一毫共同语言。叶云红截断董立才的话,声色俱厉地说,你早已不配做中国人,也不配再站在这片中国的土地上。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你出卖同志,出卖良心,你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刚才我说了,汉奸叛徒对人民犯下的罪行,也必须要用血来偿还。一切侵略者和他们的走狗,都不会有好下场!

  叶云红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再不看董立才一眼,猛一转身,沿着草地上的一条小路,噔噔噔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云红,你听我说,你等一等,等一等……..

  董立才刚追出没几步,身后就有一颗飞来的子弹,击穿了他的后背,随着左轮手枪枪声的一声闷响,董立才的身子摇晃了两下,噗嗵一声栽倒到草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也就再也没有机会向他老舅告密,再立新功了。

  飞快跑下江堤的叶云红,跳上立在一棵老柳树下的一辆自行车,一溜烟向市区急驶而去。不远处的后面,也有一辆自行车,飞快地跟了上来。 


  第三节

  道里区炮队大街《花乐歌舞厅》的大厅里,穹顶上高高吊起的霓虹灯,把闪闪烁烁着五光十色的光彩,投射到一对对紧紧拥抱着的男男女女,兴奋的脸颊上,不停扭动着的身体上,使得一双双踏着软绵绵的乐曲声翩翩起舞的男女,更加沉迷在忘我的陶醉中。

  小舞台上,一位金发碧眼的俄罗斯歌女,正在边歌边舞,一边不时向台下的人们抛几个媚眼,低沉的婉转如梦缠绵如水的女中音,在乐队低婉回环乐声的伴奏之下,更如一支催眠曲,陶醉着一对对红男绿女,使他们更加如醉如痴,更加忘情忘我。

  站在俄罗斯歌女娜塔莎身后的一支乐队,最显眼的是一个高高个子,英俊潇洒的萨克斯手,他微微摆动着长长黑黑的头发,忘情地吹着握在手里的黑管,伴奏着娜塔莎婉转缠绵的歌声,一忽儿如山间的潺潺如水,一忽儿如温柔乡的绵绵细雨,在屋宇中,在人们的头顶上,在人们的心坎上,轻柔柔麻簌簌地飘荡着,盘桓着,更使得一群群翩跹起舞的男男女女,沉醉于醉生梦死的欢乐之中。

  俄罗斯歌女娜塔莎演唱了几支曲子之后,又有一位黑发短裙的年轻女人上台演唱。娜塔莎在退回后台时,向那位萨克斯手瞟了一眼,那两道幽幽的目光里,似乎在向他述说着什么。萨克斯手,也用他那大而亮的眼睛,向她回了一眼,那亮亮的眼神里,也似乎在向她回答着什么。

  这时候,一个留着东洋八字胡五十几岁矮胖胖的男人,走到娜塔莎面前,拱手作揖,笑眯眯地说道;美丽的娜塔莎小姐,能请你跳支舞吗?

  当然,马会长。请。娜塔莎说着便把一支细白白的手臂搭到了马会长肩上,马会长也顺手紧紧挽住娜塔莎的杨柳细腰。两人便相伴着步入舞池,进入一对对男男女女的队伍之中。市商会会长马世臣,把自己粗粗矮矮的身体,更紧地靠住娜塔莎的身体,一对色迷迷的眼珠,盯盯地盯住娜塔莎白晳晳的脸庞,从眼仁深处射出的一缕贪娈的光,似乎要从娜塔莎的身体里攫取什么。娜塔莎却毫不回避马世臣的目光,也直直地回盯住他的眼睛,眸子里放射出的两道亮亮的光,似万般柔情的脉脉秋波,一忽儿又似熊熊燃烧的烈火,照射在马世臣的眼睛上,使他一忽儿觉得心旌摇荡,飘飘欲仙,如醉如痴。一忽儿又觉得似有一团烈火烧来,烧进了他的眼睛里,又似烧进了他的心口窝,心头似被猛烈地刺痛了一下。头便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了一下。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向后仰了一下。

  眼见此情此景,娜塔莎噗哧一声笑了;马会长,我吓着您了吗?

  不不不。没有,没有。你真是太美,太美丽啦,马世臣赶紧掩饰自己的窘态,夸张地说,你的美丽,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叫我甚至于有些晕眩…….

  谢谢,马会长!能得到您的夸奖,不胜荣幸。娜塔莎说着,又向马世臣抛了一个媚眼,故意碜声碜气娇滴滴地说,随时愿意为您效劳。

  那我将不胜荣幸。马世臣眯缝起小眼珠,把身体又紧紧地靠近到娜塔莎的身体上。

  娜塔莎立即感觉到了马世臣胸口里激烈的心跳,便在心里说;你个老色狼,又想打我的主意。等着瞧吧。我会好好满足你的。商会会长先生。

  这时只听马世臣又说;美丽的小姐,我能请你吃个饭吗?听说你们俄罗斯人在江畔公园新开了一家西餐厅,很有特色。

  你说的是伊丽莎白西餐厅吧。

  是的,多美妙的名字。马世臣回答说,我还没去品尝过,能请娜塔莎小姐赏光一起去吗?

  当然。娜塔莎装出满心欢喜的样子,回答说,我也想去品尝品尝。听说他们的大厨是从法国请来的呢。一定会做出上等的西餐。马会长也喜欢西餐?

  如果说我喜欢西餐,还不如说我喜欢你这样的西方小美人。我更对西方的美丽女人情有独钟。

  马会长,您的日语说得这么地道,一点口音没有,又纯粹又流利。娜塔莎似乎在尽量和马世臣拉近着关系,夸赞着说。

  我十几岁就跟随父亲去了日本,在日本国念的书,后来又跟着父亲做买卖,在大日本国生活了二十几年。又娶了一位日本太太。马世臣如实相告说,我的儿子也一直跟我在日本生活多年。但我们始终只是商人。如果不是战争,我儿子也会子承父业的,跟我一样经商。不会去当什么监狱长的。

  是傅家甸那个监狱吧。娜塔莎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那可是全滨江省最大的监狱呢。里面关押着好多人吧。

  我不清楚,我也不感兴趣。马世臣显然不愿谈这样的话题,转移开话题说,如果娜塔莎小姐肯于赏光,我就预定个今天晚上的座位。还可以一边品尝美酒佳肴,一边赏月。中国有句话,叫做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就是中国的阴历十六。在江边赏月,一定别有风味。

  那我谢谢马会长啦!

  不谢。届时我静候小姐光临。

  一定。一定。

  跟马世臣跳了两支曲子,娜塔莎说还有她的节目,不能奉陪,马世臣又说了一声“晚上见”,娜塔莎说了声“不见不散”,迈着婀娜的脚步,款款走进后台。这时,那位萨克斯手也正在后台休息。娜塔莎向他使了个眼色,萨克斯手装做要去外面方便,便从后门走了出去。娜塔莎换下脚上穿着的舞鞋,换上一双布鞋。也装做要去方便,从后台走下来,也从舞厅的后门走了出去。

  那位叫凌海涛的萨克斯手,已经在后院的一间装满服装道具的木板硼里等候着娜塔莎了。

  娜塔莎向四周围观察了几眼,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就快步走进了木板棚。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热烈地亲吻了一会儿,娜塔莎便附在男友的耳畔上轻声地通报说;那个马世臣又来纠缠我了,还约我今天晚上上伊丽莎白西餐厅吃饭,是不是一个飞来的好机会?

  只约你一个人?

  你不会吃醋吧?亲爱的?

  有点。

  那我就不去了。娜塔莎笑眯眯地盯住男友的眼睛,撒着娇地说,那你就不用担心你的心上人,被那个老色鬼抢走了。

  他抢不走的,任何人也抢不走的。凌海涛又热烈地亲吻起娜塔莎。

  亲爱的,是不是咱们可以在江上动手?吃完饭,我约他上江上划船。

  妙哉。凌海涛低低着声音喊了一声道,好。这个办法好。比在陆地上动手,动静小多了。

  亲爱的,你能保证刘淑兰就关押在他儿子那个监狱里吗?

  我们的人已经打探好了,就关在傅家甸那个监狱里。她手里可是掌握着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啊。关系到一个极其秘密的行动计划。如果落到敌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上级指示我们,必需要千方百计营救出淑兰姐。好在那个叛徒被除掉了,目前敌人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底细,她也一直说自己只是替人送个信,是为了钱,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但是组织上还是很担心。必需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她尽快营救出来。

  那咱们就在江上动手吧。我把小船划到江心岛那儿。你们就在那儿埋伏。娜塔莎建议说。

  我马上就去向老田汇报。凌海涛点头同意说,我很快就回来。等着我,亲爱的。

  凌海涛又一次和娜塔莎拥抱了一下,便快步走出木板棚,骑上一辆自行车,飞快地驶出花乐歌舞厅后门狭窄的胡同。

  重又返回到小舞台上的娜塔莎,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又开始载歌载舞地演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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