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乡下。以前,家里每日人畜要用上四五担水,需要到村前柘水河或过桥桥礅下的水井里挑。好在我家离河边不远,只有四十来米,但从河岸下到河中有十多级较陡的石阶。家到河对面的水井约七十多米,也要上好几米的陡坡。挑着九十来斤重的水上岸,对年轻男子来说,不在话下,而老人和体弱的妇女却是个问题。

        春夏季节,井水汩汩,清亮甘甜。秋末后,井水日见枯竭,附近人家就在河中挑水。挑水要趁早,天刚蒙蒙亮就要去,这时上游的人们还未在河里洗涮,河水比较卫生。至于平时洗衣,则直接拿到河里漂洗。

        我长年在洲湖工作,单位离家三十华里,星期天步行两个多小时回家一次,两头不见光。当年,母亲年岁大了,家中里里外外的活儿主要靠我妻子一个人承担。每天从早忙到晚,常常是夜里再咬着个手电筒在河里漂洗衣服。

        上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初,单位上班工资很低,每个月只有三十多块。两个孩子(老三还未出生),加上母亲,全家五口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年当中,妻子也会有三两次带着年幼的孩子来洲湖做点事,来去两三天到四五天不等,挣几个钱聊补家用。临行前,妻子把可盛下三担水的水缸挑满,再把两个蒸酒用的木桶也装上了水,尽可能让年迈体弱的母亲不为用水而发愁。这么多的水,母亲怎么省着用,也只能用上三天。妻子在洲湖时间稍微长了一两天,母亲在家就无水可用了。母亲虽然衰弱,但一般不轻易求人。没水用了,只好自己过桥,巍巍颤颤地挑着三四十斤的水一步一喘地回家,中途有时还要放下担子喘口气。这情景,现在每每想起,心里仍感到十分心酸。家虽离水不远,可对老母来说,挑着水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只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母更是难度无水之日啊!

        那年头,多么希望家门口能有一口水井啊!但那时,远近各村子的农家,既无自家挖井的先例,商店里也无手压井抽水器材可卖。直到母亲1984年去世那年,家里用水仍然是到桥那头的水井或河里挑。

        次年起,市场上出现了手压井器材。乡村便有不少人家请人或自己动手打井。我和妻子商量,准备在厨房外西侧挖口井。

        每月就那么一点工资,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钱用,如果花钱请人打井,肯定是要心痛的。有道是,三个钱难倒英雄汉!好在我当时正是三十多岁的壮年,自己花些力气与时日,挖口几米深的井,应当没有多大的问题,何况这也不是什么技术含量很高的活计。不过,需要一个在地面上提运泥土的帮手。那年老三刚开始学步,家里事多,妻子是抽不了身来帮忙的。正好岳母来到我家,只能辛苦六十多岁的老岳母帮着在上面提运一下泥土。

        挖井时节选定在久旱后的秋末。这时地表浅层基本上没了地下水,可以直接挖到岩石层的好泉水。说干就干。为防止土方工程量过大,并适合井下施工,选择4尺乘2.5尺长方形配置开挖。表层是20多厘米厚的浅褐色水稻土,直接用铁锹铲开。下面是40多厘米厚的致密黄色粘土层,要躬着身子用短柄锄头挖松后才能铲出。接下去是三米多厚,依次是细砂、粗砂、卵石、大圆石的半潮湿土石混合层。接着是20多厘米厚的沉积沙岩。一个小小的水井剖面,可是印证了成千上万年的沧海桑田啊!沉积沙岩硬度堪比高强度混泥土。越往下,掏凿难度越大。单靠短柄大锄头难以对付沉睡的大石和坚硬的沉积岩。借来了打炮用的截面为六边形的钢钎撬棍,或挖或杵或撬。铁器撞击石块和岩层,不时碰出火花点点,留下一个个白印,“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虎口与臂膀也震得麻麻木木的。井下虽然阴凉,身上汗水淋淋,拼得全是体力与耐力。“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我不时想起这句古老的谚语,把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累了,靠着井壁喘口气。脑海中回响起电影《创业》中的主题歌,“用我那大吊钳推着地球转,挥手起风雷,顽石要打穿……”精神为之一振。我身上蕴藏着一股不服输的犟劲,虽然感觉疲劳,仍要坚持“作战”。

        井下空间小,撬棍的作用很难尽情发挥。弯着腰,头和臀部时不时地碰着井壁,有力难以使出,恰如困兽犹斗。井底放上个装土的铁皮桶,转个身都有些困难。不便使用有柄的铁锹铲土,就用舀水的铁勺子舀土、舀砂石,大的石头就直接用手搬。井口上一左一右放着厚厚的木板,木板上固定一副板车轮子,轮轴上绕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做成提升泥土的滑轮。“鹏俚,少装些啊,多挂几回就是。”岳母不时地嘱咐我,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好的。”我应答着。井下作业,安全第一。头戴一顶草帽,防范泥砂掉落。在井底拉动挂着铁桶的麻绳,“咕噜咕噜”,盛土的铁桶就升到地面了。

        “上来歇口气吧!”妻子在喊我,“来,擦个脸,看你一身的汗。”妻子边递来打湿的毛巾,边拍打着我身上的泥土。转而端来一杯放了些红糖的热茶,“喝口茶,不用急。自己的功夫,多把几天就是。”“给我几口水酒。”我对妻子说。“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下一二两水酒。水酒入胃,经肝脏快速转化为葡萄糖,哈哈,身上的劲儿又勃发了!

        在逼仄的井下作业,就像是螺丝壳里做道场,施展不了拳脚。很久没干体力活,一天下来,确实有些累。但看到井孔一尺一尺地向下延伸,油然生出了一份成就感。

        打通了沙岩层,还是没见到明显的泉水渗出。下面是厚厚的砖红壤层,所在高度大致略高于前面河床中的砖红壤,也就是再挖上四五十厘米,就基本达到河底的水平深度了,相信到时会有泉水从隙缝里渗出。

        用钢钎一下一下机械地“啃”着砖红壤这块硬骨头,进度很慢,每掘深一寸,都要消耗很多体力。当又掘进到四十多厘米深时,终于从隙缝里汩汩地渗出了泉水。“出水啦!”我高兴地向着井口喊叫。近五米的深度,挖了两天,累得够呛。“今天就到这儿为止。水路会越来越通的,到了明天估计会有很多水的。”妻子也高兴地说。

        过了一夜,井底果然聚集了二十多厘米深的水。出水量还是小了些。掏干渗水,再挖深了10多厘米,渗水量越来越大了。清凉的泉水,浸润着脚部,心底涌动着丝丝快意。好了,不再挖了。掏干,上井,准备筑井。

        用箩筐挑了几十斤木炭到河里漂洗。有的乡亲看到我洗木炭,感到很奇怪:“你吃了没事干吧,洗木炭做什么?”“我看看能不能把它们洗白。”给每个路过者解释,要费不少口舌。我故意不给答案,打趣回应。把木炭洗白,大概是傻瓜想的事啊!嘿嘿,逗人一乐,一笑了之。

        将洗干净了的木炭倒入井底,上面压一层鹅卵石,再放一块中间留了个孔洞的水泥预制板,然后从预制板上,沿井壁四周用水泥沙浆砌1米高的砖墙,做成容积为十多担水的贮水池。砖墙与井壁之间留有六七厘米宽的空隙,空隙里也倒满木炭,让泉水经木炭过滤后从底板孔洞中涌出。砖墙顶部也覆盖一块中间有孔的水泥板,方便塑料水管从中插入到贮水池中。盖板上依次安放一个中径20厘米,长度1米的水泥管和几个打通了底的酒坛,四周再回填泥土砂石,井下的贮水池就被密封起来了。即使到了春夏季节,浅层的地下水也只能通过木炭过滤后,才能进入贮水池中,从而保证水质干净卫生。

        在安放水泥管的过程中,发生一个插曲,至今想起来还十分后怕。

        那节水泥管有百来斤重,要从地面挂到井下,请来邻居学明族兄帮忙。我说:“你们在上面用麻绳慢慢放,我在井下接。”“这怎么可以呢?你这个想法太冒险了!”族兄极力反对我的想法。我只好遵从他的意见,一起在上面往下吊。刚放到中途,那根粗麻绳突然断裂,咚的一声,水泥管把盖板砸破了!几个人顿时吓得一脸惨白。如果不是族兄阻止了我的想法,我立马会被砸成肉饼!他的一句话,救了我一条命,也救了我一个家啊!我当时的头脑真的太幼稚简单、想法太冒险了!虽然族兄已去世多年了,我仍然铭记着他一言救命之恩!

        回填夯实,用水泥砂浆抹平地面,现浇水压井井头,下方再砌一个水池,做工速度慢些,手艺还算不错。

        大功告成!扶着泵杆上下来回压着,开始流出的水有些混黄,彻底抽干贮水!如此反复好多次,最后清亮沁人的泉水,随着泵杆的一起一落从井嘴哗哗流出,真个惬意啊!几个孩子欢快地跑过来洗着小手,喜盈盈地掬着水喝,身上脸上溅满了晶亮的水花。从此,我家告别了挑水的历史!

        过了几天,在厨房的外墙上钻了个孔,插上一段塑料管子,墙上再砌一个小小的池子,将剖开的半边毛竹搭在井头与小池之间,厨房内也搭上半边毛竹,把水直接引入水缸中,这样就不用提着水桶来回倒水了。我笑着对妻子说:“以前曾答应过你,茅伙(灶前放置柴草的柴塘)里交柴,水缸里交水,现在都已经做到了吧?”妻子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唔,都做到了!衣服也不要摸黑拿到河里去洗了。”岳母在旁边也笑眯眯地说:“鹏俚这回吃了苦,要好好歇几天啊!”“没事,明天就回去上班。这回也辛苦您了!”我回答着岳母。

        这井水,冬温夏凉,四季不竭。夏秋傍晚,在井台边洗澡冲凉,酣畅淋漓。冬春晨昏,抽水洗脸洗菜,水温适度,无需热水。后来家里建几间房子,大量的用水,都是从井里抽取的,节省了不少时力。

        井台上方用木棒搭了个凉棚,井旁栽上几株丝瓜、冬瓜苗,肥水充足,瓜苗蹭蹭往上长。凉棚上片片绿叶迎风翻动。长开不衰的嫩黄花朵引来蝶恋蜂迷。大大小小青绿色的丝瓜、冬瓜恣意悠晃,像顽皮的小娃娃惹人怜爱。憩息于棚架之下,陶然于凉风阵阵、清香缕缕之中,疲乏消弥,心境怡然。“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我想,如果母亲健在的话,也一定会感到很欣慰的。

        离开老家二十多年,水井早已不用了。但当年打井的经历仍历久弥新地留驻在我的心头。近年来,在党和政府部门的关怀下,沿途乡亲们用上了来自柘田深山的自来水,更加安全方便。当然,很多人家将自来水与手压井水交替使用。

        农家用上了廉价优质的自来水,不也是新农村建设的一个缩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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