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铁剑锋回去的第十一天,老队长打来电话,告诉他,田春苗说如果你不嫌弃,她愿意到江城来。她说她知道你的心思,她愿意陪着你走完这辈子剩下的路。但是,她担心你的儿子是否同意,要你千万不要为这事难为孩子。如果孩子过不去这个坎儿,她的病治好以后立马回敬老院。铁剑锋告诉老队长,这亊他想过了,就等田春苗给了答复以后,他才好安排下一步。如果她不同意,事情也就过去了,如果她同意,我必须要和儿子儿媳商量的。现在好了,既然春苗有了明确的表态,我即刻就给儿子写信,征求他的意见。

  铁剑锋兴奋地撂下电话,离开客厅,脚步轻盈地走进他的书房兼卧室。高兴地坐到写字台旁,从笔筒里抽出一支0.7毫米的碳素笔,一边思考一边给儿子写信。

  一封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L省江城市的邮件,投进了中国驻俄罗斯圣彼得堡总领事馆的邮件箱,收信人是二秘铁辉。由于工作的关系,父亲很少给他写信,他怀着疑惑打开信默读着:

  铁辉见字:

  想必你的工作一定很忙,也知道你各方面都很好,所以很少与你联系。然而目前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和你商量,才给你写这封信。你我一家人,为父就不客套了,开门见山的跟你说这件事情。你还记不记得你母亲病重时说的那句话?她说很遗憾没能见见那个农村姑娘(当然现在已经老了,因为她和我们是同龄人),当时你困惑的追问怎么回事,被我和你母亲搪塞过去。今天,我想我应该也必须对你坦诚的谈谈她。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但愿你不会用世俗的眼光看待为父告诉你的一切:她叫田春苗,是半个世纪前老爸当插队知青时的初恋。为了让我离开农村到部队去,为了我的前途,她违心的跟我分手。事实上,也正因为她的痛苦选择,才有了我与你妈妈的真爱,才有了老爸的今天。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不可以说才有了你和你的今天?当然这一点我不敢妄断。

  在我和你妈妈组建家庭之前,曾经坦白的告诉她我的这段苦涩的情感。你妈妈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她坦然的表示理解,而且赞赏姑娘的善良天性,更为她的不济命运唏嘘不已。甚至说若将来有机会,让我陪她一起去看看这个姑娘。但是,我们毕竟都各自有了家庭,传统的习俗像一堵无形的高墙,终究没能使我和你妈妈完成这个夙愿。

  日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回到了阔别五十多年的那个叫柳头屯的地方。见到的她却是一个孤身一人,双鬓花白,罹患疾病,走路蹒跚的老人。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我与仍健在的当年的生产队长商量,想把她接回江城,给她把病治好,表示我的感恩。也为了给当年对我们这些知青照顾有加的父老乡亲们一个交代。

  铁辉,我想我说到这里,你已经心照不宣的知道我的意思了,老爸由衷的想知道你的想法。希望你务必给我一个意见,行与否都无所谓,因为你也是有家庭的人,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本来,我想先给你爱人写封信,征求一下她的意见,考虑再三,还是先给你写信为宜。北京终归在国内,如有必要,我可以亲自坐车到北京与甄昕商量。

  就此止笔,要注意身体。

  爱你的老爸

  某年月日


  数日后,邮递员把一封来自俄罗斯圣彼得堡中国总领事馆的信交到铁剑锋手里,内容简单明了却饱含深情:

  爸爸泰安:

  来信收到,望爸爸勿念。

  儿子以无比钦敬的心情看完了这封信,对田阿姨的崇高境界敬佩不已,对妈妈的善良大度感动至深,对您现在的想法倍加支持。

  古话说风欲静而树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和甄昕都没能陪在您的身边。甄昕虽然在国内,但她的工作性质使她不能离开北京,况且还要照顾孩子。因为我们的原因使您成为一个孤寡老人,为儿倍感愧疚。收到您的来信后,我立刻与甄昕取得联系,她很赞成您的想法。说如果您的设想成为现实,她一定请假回一趟江城。

  爸爸,您们是已近古稀之人,应该享受没有孤独的天伦之乐,借此机会,我和甄昕衷心祝福您心想成真。

  另外,甄昕说田阿姨的治疗费用不必担心,我们来出。若有其它需要尽管畅言,因为,我和甄昕是永远爱您的儿子和儿媳。

  谨此

  叩首

  爱您的儿子:铁辉敬上

  某年月日


  十二


  铁剑锋下了班车,径直来到老队长家,把铁辉的信交给老队长。他戴着老花镜看完了铁辉的信,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抓着铁剑锋的胳膊使劲摇着,动着真情含着赞赏的说:

  “剑锋,你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儿子!”

  “还有好儿媳妇。”铁剑锋笑着补充说。

  “走,赶快上春苗家去,”老队长快活得像一个孩子,拽着铁剑锋的胳膊,大步流星地奔向田春苗家,没等进到院门就高声大嗓喊起来,“春苗,剑锋回来啦!”

  田春苗喜出望外的出现在屋门口,女人的敏感告诉她:铁剑锋一定是来接她的。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种幸福感瞬间充斥了这颗放下的心。

  铁剑锋对老队长说要在他家住上几天,帮春苗把应办的事情处理妥当。春苗这一走指不定啥时候再回来,何况回来也是一时暂落,将来她的家就在江城了。老队长说那是自然,该办的事情要办利索,这是必须的。就在我家住下,把事情办的立立正正的再走。咱老哥俩的酒还没和酣畅呢,我是不着急,横竖你别着急就好。

  田春苗说前天看见村官,他说听爷爷讲铁爷爷要接你到江城治病,这要能成,真是一件大喜事。趁这机会我跟他说了两件事:一个是要真能走成,只带自己日常所需的物品,房屋和破烂家具、锅碗瓢盆全都交给村上。五保了这么多年,村上没少照顾我。人走了家也走了,交给村上也算是我对乡里乡亲的一点回报;二是我真走了的话,离文革和孩子就远了,不能经常去看他们了,逢年过节求村里安排个人替我到坟上祭奠祭奠。不管多远,我一定会给村上和乡亲磕头谢恩的。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春苗,这事你尽管放心,我孙子是个好村官,”老队长难过地说,继而拍着胸脯作保证,“他要是敢不答应,看我不扇他耳光子才怪。”

  她笑了,含着眼泪。

  几天的忙忙碌碌,田春苗在老队长和他那孙子村官的协助下,当然还有铁剑锋的跑前跑后,终于把必须要办的事情处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村官对田春苗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我爸让我用他养殖场的面包车送你们。我爸说明天上午对虾池里放水捞虾,让你们下午走,他也要来送你们。田春苗说太晚了吧,那啥时候能到江城。铁剑锋说没关系,才女已经把医院联系好了。走高速到江城,中间也不像客车那样一站一站的停车,两个小时左右准到,到了江城你就直接住进医院。老队长说那就这样定了,明天中午在我家里吃饭,我这当老哥哥应该为老弟老妹饯行不是。铁剑锋把眼神移向田春苗,她知道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见,笑着点头表示同意。

  蓦地,田春苗表情凝重起来,交织在这凝重里的一丝不安和难为情稍闪即逝。她看看老队长,看看铁剑锋,又看看村官,嗫嚅着说:“要是明天下午走,我想……上午去看看文革爷俩……”

  “应该的,我陪你去。”铁剑锋这样说。

  “必须的,我也去。”老队长这样说。

  她笑了,那笑是苦涩和甘甜交织在一起的笑。


  从海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唤醒了柳头屯又一个喧闹的清晨。公鸡抻着脖子的长鸣声,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上学孩子的嘻闹声,把整个柳头屯渲染的热闹非凡。铁剑锋和老队长陪着田春苗走出村口,走向柳头屯前面约一里地的那片苇塘边。顺着塘边往里走大约一百米,有一片墓地,是柳头屯村民埋葬往生人的处落。近几年村里陆续规划,现在已经是柳头屯的公墓。老队长把不知从哪弄来的两束黄花白花掺杂的秋菊,塞到田春苗手里,无声地扬扬下巴,示意田春苗去吧,自己和铁剑锋知趣的站在苇塘边,看着田春苗拖着瘸腿亦步亦趋的走向墓地,走到一大一小两个紧挨着的坟头前。

  “文革……我要走了……我可能对不起你和孩子……”她抽搐着,双肩不停地抖动着,呜咽着说,“但是没办法呀……我现在这个状况……好在剑锋他……我跟村官说了……就是你救上来的那个孩子的儿子,老队长的孙子,他已经答应了,逢年过节会派人来祭奠你的,我也会回来看你的……如果你能理解我,谅解我,就保佑我早点把病治好吧……”

  她艰难地跪下来,把头深深的埋在两个坟头之间,嚎啕大哭。

  铁剑锋急切地向前冲了一步,被老队长一把拽了回来,摇摇头,小声说:“让她哭吧,哭透彻了心里就敞亮了。”


  老队长的老伴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却没怎么动筷子,四个老人坐在那里只是说啊讲啊,讲啊说的,似乎有说不尽道不完的千言万语。大街上传来清脆的鸣笛声,老队长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三点多了。说是我孙子把车开回来了,该走了。于是,几个人一起来到大街上,然而眼前的一幕竟让几个老人目瞪口呆:大街上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柳头屯的村民几乎倾巢而出。看见田春苗,人们呼啦啦一下子围了上来,无声流泪的,抽抽泣泣的,慨然唏嘘的,无一不迸发着难以割舍的离别之情。人们扶着她,扯着她,也是说啊讲啊,讲啊说的,也似乎有说不尽道不完的千言万语。

  当着父老乡亲的面,田春苗表情凝重地把房产证和土地使用证交到村官手里。然后回过身来,继续和那些同龄的老人说着互相珍重的话。

  村官把田春苗的细软装上面包车,对爷爷说:我爸一会儿就到了,他要给奶奶和铁爷爷带点对虾。老队长跟铁剑锋说,那就再等一会儿吧,就便让春苗跟乡亲们多唠扯几句,往后见面的机会总归是不多了。铁剑锋说不急,横竖是十里赶集早晚一天嘛。

  一台幸福牌125排量的红色摩托车“吱嘎”一声停在面包车前,后货架上绑着一个大大的泡沫保温箱,箱里装满了活蹦乱跳的新鲜对虾,村官把保温箱卸下来装到面包车上。

  老队长的儿子跳下摩托车,三步并着两步奔到铁剑锋和田春苗跟前,礼貌的与铁剑锋握握手,继而恭恭敬敬的站到田春苗面前,动情地说:

  “田婶儿,你尽管放心的去治病,有我在,贾叔和我弟的坟头永远不会长一根荒草,我的命是贾叔给的,你和贾叔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田春苗笑了,泪流满面,流到嘴里那微咸的泪水忽而变得甜甜的,甜甜的。

  太阳仿佛怕打扰这难以割舍的离别,悄悄地向西天滑落着,慢慢接近了地平线。老队长说该上路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来日方长,再见的机会指定会有的。田春苗扯着铁剑锋的衣袖,一起向人群鞠躬,又鞠躬,再鞠躬,然后挺直身子,含着泪水向乡亲们挥手再挥手。

  望着远去的面包车渐渐变成一个黑点,老队长的双眼模糊了,慨然的长吁一口,喃喃自语:“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一片火烧云高高悬在地平线上,夕阳像害羞的姑娘,悄悄躲在它的身后。

  面包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田春苗对村官说把车窗打开好吗,让奶奶再闻一次稻花香吧。机灵的村官明白老人的意思,她是眷恋生她养她的这方土地。莫名的情愫撞开了他的心扉,他下意识地打开随车音响,放了一段音乐。铁剑锋说放首歌曲听听吧,你奶奶当年在文艺队的时候歌儿唱的最好听。

  村官心领神会,问:“那我给爷爷奶奶选一首好吗?”

  铁剑锋说:“当然好,你选啥我们都高兴听,我们虽然老了,但也要与时俱进嘛。”

  说着转头看田春苗,意在需要她的认可,她笑了,笑的那样天真——上面的对话仿佛一下子把她拉回到青春时代。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多少情爱化作一片夕阳红……”歌唱家刘秉义浑厚深情的歌声从音响里流淌出来,在车厢里回荡弥漫,悠悠的飘出车窗,随着温柔的轻风,飘向远天那血一样鲜红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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