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望着铁剑锋,眼神流露出的是渴望,轻声细语道:“说说你吧。”
铁剑锋知道,这一节是必须要有的,只是在等田春苗的叙述结束才好开口,这是最基本的礼节。现在他知道她已经结束了诉说,尽管是几十年的一个梗概,但也算是告一段落。
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讲述:“那年离开柳头屯,回到江城家里待了三天,然后去了省城S市沈阳军区文工团报道,正式成为文工团演员。然后,就是排练节目,慰问演出,去了很多地方,北到蒙古大草原,额尔古纳河,乌苏里江,黑龙江;南到辽东半岛,鸭绿江畔,长山列岛,海防前线,无一没有我们的踪迹。与友军部队互相展演交流,进京汇演,逢年过节搞拥军爱民活动,还要到农村为贫下中农革命群众慰问演出。”
“说完了?”
“说完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文工团的工作就这么单调,”他笑着回答,“严格意义上讲就这么单一。”
“除了文工团,再讲点别个吧。”他那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声音更轻了,“比如你的家庭?……”
铁剑锋笑了,笑的很自然,因为他心里已经准备好了,作为一个过来人,他知道这是一定要讲的。只是在初恋人的面前,没有得到对方的要求或许可之前是绝对不能冒昧的。这是人之常情,是我们民族的习俗抑或礼数。
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为的是能够正面对着她,亲切地笑着问:“那我讲了?”
“讲讲吧。”
于是,铁剑锋开始了新一轮的讲述:
“我的婚姻生活应该说是幸福的,妻子是我们团里的手风琴演奏员,长得虽然没有你漂亮,但是也很好看。”
“瞎说。”她的脸更红了。
“这是真话,她也是很俊俏的,”他的表情是认真地,“邓小平主席向全世界宣布裁军五百万那年,我俩一起转业回到江城……她的老家在A市,父母有妹妹照顾,而我弟弟在外地工作,父母没人照顾,她毅然决然的跟我回到老家。这一点,我永远不能忘怀对她的感恩。”
“应该的,其实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笑了,笑得很真诚,像是在开玩笑,“还有后来么?”
“我们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在一家国企,后来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外交部工作,去年被派往俄罗斯圣彼得堡总领事馆,算是个职业外交官吧。”
“你这次把老伴一起带来多好,”她实心实意地说,“让她看看你的第二故乡。”
“前年走了……”他的神情黯淡下来,她看出他很沉痛。
“对不起。”
“没关系,每个人迟早都要走这一步的。”
本来是一句真心的话,却把铁剑锋拖入沉痛之中,田春苗感到有些内疚,她不知道怎样弥补此话给对方造成的创痛,惶惶然说道:
“没想到五十多年后你又来到柳头屯,还能见到你,天老爷真是好人……”
“是啊,”短暂地沉默之后,他恢复了以往,说,“还记得在公社文艺队的那个叫才女的姑娘吗,我们一个青年点儿的?”
“记得,当然记得。”
“前些日子,她突发奇想,在电视台发了一个寻人启示,寻找当年在柳头屯插队的知青们,并留了她的电话号码。”
“联系到了?”
“当然,不过不齐全。”
“为啥?”
“两个已经离世,两个在外地给儿女哄孩子。”
“哦,是这样。”
“大家在一起搞了一次知青聚会,共同研究的结果,准备组团回柳头屯探亲访友。决定由我打个前站,探访一下,看是否能成行。毕竟半个多世纪了,农村变化日新月异,能见到几多当年的熟人都不好说?……没想到还见到了你……还有,队长也健在,我这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
她笑了,这笑里充满了一种幸福感。
不知不觉中已经日上三竿,她说天要晌了,你先坐着,家里也没啥好吃的,我给你做一碗你最爱吃的鸡蛋面吧。提到鸡蛋面,铁剑锋心里一动,如烟往事袭上心头,一下子把他拉回到那久远的年代。须臾,他恢复了神往,目光毫无顾忌的射向坐在对面的老太婆,剧烈跳动的心不是砰砰的,而是抖动着的:开朗活泼,笑容可掬,天真无邪,心地善良的田春苗活脱脱又回到了自己的面前。他下意识的做了一个动作,猛地站起来走到她对面,拉住她的手激动地说:
“春苗,不要去敬老院!”
“不去敬老院?”
“是的!”
“那我去哪儿?”
“这事儿……我们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没错,从长计议!”
院子里传进老队长的咳嗽声,田春苗站起来刚走两步身体就有点晃动,铁剑锋赶紧扶住她。她扭捏的指指屋门边的手杖,他把手杖递给她,另一只手像抓住一个要逃跑的人似的,依然紧紧抓住她的另一条胳膊。老队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开始嚷嚷,说来找他俩吃饭。老伴炒了四个菜,春苗也甭做了,一起过去吃。铁剑锋说春苗正准备给他做鸡蛋面,晌午就不过去叨扰了。老队长沉思片刻,铁剑锋的举动说明,他决定在春苗这里吃午饭了。他想,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丰盛与否吃好吃孬的问题,而是盛情难却的问题。于是频频点头,说春苗也应该尽尽地主之谊。春苗对老队长说要不你也在这一起吃吧,老队长心里翻腾着,当年最融洽最亲近的三个人,五十年后聚在一起吃一碗鸡蛋面,多么难能可得。
喟然叹道:“也罢,不走了,就吃春苗的鸡蛋面,我倒要看看比你娘的手艺如何。”
铁剑锋打开双肩包,把包里的东西全都捯饬出来,有北京红星二锅头、鱼罐头、肉罐头、铁观音、大红袍……来之前知青们商议决定,大家出钱准备一份礼物带给老队长,倘老队长健在则遂愿,若作古则由铁剑锋酌情处理,原则上是当年的那一代人,具体是哪一位,由铁剑锋定夺。然而,铁剑锋做了两手准备,他自己又买了同样的一份,准备带给贾文革,实际上的潜意识是带给田春苗,尽管有些东西不是田春苗能够享用的。
“嘿嘿,”老队长乐了,“我还以为你给春苗带的都是些女人物品呢,闹了归起跟给我的一模一样,好家伙,不光鸡蛋面,还有酒肉,春苗啊,你今天就是撵我我也不走了。”
小书桌上摆满了各种罐头,两个老头惬意的呷着二锅头,说着悄悄话。铁剑锋趁着田春苗在灶间忙活面条的机会,问老队长能不能不让她去敬老院。老队长说她这身体状况不去敬老院也不行啊,铁剑锋说他想动员她到江城去治病。股骨头坏死只要换个人造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你看电视里的那个著名歌唱家,上台唱歌不是跟正常人一样吗。老队长说那等病治好了不是还得回敬老院吗,铁剑锋说他想照顾她的余生。老队长眼睛一亮,过来人的阅历告诉他,铁剑锋已经深思熟虑下定决心了。他定定的看着铁剑锋,昏花的老眼倏忽闪出一种亲切的善意的光,看了足足几分钟,忽而站起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铁剑锋的手,激动地说我百分百的赞成你的想法。转而,又说这事不能操之过急,眼下还不知道春苗啥子想法,要不我先试探一下,看她咋个态度。铁剑锋说刚才我跟她说了,这不刚提了个头你就来了,正好请你老哥帮忙做做工作。
酒足饭饱之后,铁剑锋当着老队长的面动员田春苗,一定要到江城去治病,不要考虑钱不钱的,一切费用由他出,咱一定不给政府添麻烦。田春苗说这恐怕不行,光养病就得很长时间。铁剑锋说这没关系,我可以照顾你伺候你。女人的敏感告诉田春苗铁剑锋的所思所想。她心里清清楚楚,如果真的去了江城,接下来要走的路将会是什么样子。相隔五十多年第一次又见面,无形中突然出现这档子尴尬的情节,叫她不知如何是好。她踌躇着,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时而惶惶然的看着老队长,时而惶惶然的看着铁剑锋,脑子里像有一团乱麻在翻滚,难以自决。
“剑锋,你看这样行不行,”一直默不作声的老队长终于开口了,“你这想法特好,就是有点突然袭击,况且这也算是一件大事,总得让人家春苗考虑考虑是吧。”
田春苗红着脸嗫嚅着说:“老队长说的是,这是大事,何况咱们都老了,再说我现在这情况……容我想想好吗,剑锋?”
“没错,我的这个想法是很陡然,甚至连两个小时都不过,是在看到你现在这个状况突然产生的,”铁剑锋一脸诚实,“如果……如果你现在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我肯定会发自肺腑的祝福你,可是……”
“春苗,这事非同小可,我支持你想成熟了再做决定,”在场景渐渐恢复正常以后,老队长打着哈哈这样说,转过头又对着铁剑锋,“剑锋,这不是一时间脑袋发热就解决的事情,得给春苗些时间不是,你还要坐下午两点半的班车,我看这样,你该走就走,等春苗想好了会给你消息的,你看行吗?”
“那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恁大的事情咋能草率决定,”铁剑锋看了春苗一眼,口气是那样的和蔼,“你不要为难,如果……如果治好了病你想老家,还要回来,我一定亲自把你领到老队长面前。”
“剑锋,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的。”田春苗笑着说,铁剑锋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她送别他的时候,那种凄凉的笑。
去往车站的路上,铁剑锋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老队长,恳请老队长一有田春苗的态度,务必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他。理由很切实际,她的病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