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时间,是历史记录的章节表;时间,是历史发展的里程碑;时间,是社会变革的分水岭;时间,是社会前进的原动力。弹指一挥,时空穿越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文人们称之为斗转星移日月如梭,事实上确实如此。整整半个世纪后,金秋季节的一天,铁剑锋踏上了去柳头屯的旅程。

  长途客运班车平稳地行驶在丹大高速公路上,这条高速公路就是五十年前他下乡走过的那条沙土省道,如今已经修成了单向四车道的高速路。当年知青们搭乘的是捷克斯洛伐克产的捷克牌大客车,虽然是进口的,但因为年限太久,已经破败不堪,吭哧吭哧的最快四十迈,从江城市到柳头屯所在公社要跑十几个小时。而近年修了高速公路,又是暂新的国产黄海牌大客车,只要几个小时就可到达。况且,随着农村基础设施建设的拓展,柳头屯村口也设立了站点,客车下了高速路口,前行过程中恰好路过柳头屯站。

  铁剑锋舒适地坐在高背座椅上,遥望黄海平原那无边无际的千顷水稻,一片金黄随风摇曳,好像在向来往的人们频频招手。星罗棋布的村村屯屯也没有了土坯草屋的踪影,全变成了一排排齐整整的砖瓦平房。他感慨了,真是沧桑巨变今非昔比,代代面朝黑土背朝天的农民终于盼来了好日子,他这样想。

  日挂中天,班车在柳头屯站戛然而止,下车的三个乘客中,铁剑锋走在最后,他费力地把沉重的双肩包挂上肩膀,向村口走去。路径虽然一点没变,路面却焕然一新,当年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的村道,现在变成了平坦笔直的混凝土路面。一根根间隔相等的太阳能路灯的灯杆,像站岗似的矗立在路边。土坯草房消失殆尽,鳞次栉比的砖瓦房舍排列得错落有致。柳头屯焕然一新,可谓今非昔比啊,他这样想,像在回忆又像在参观,左顾右盼着,慢慢走进柳头屯。一个老人坐在门前的洋槐树下,吞云吐雾的在吸着卷烟,看见有人从村口走来,眯缝起眼睛远远地望着。

  铁剑锋走近老人客气的问;“老哥你好,我想打听一个人”

  “哦,谁呀?”

  “五十年前柳头屯的生产队长还健在吗?”

  “五十年前的队……哎呀,”老人一下子认出了铁剑锋,哈哈的笑了,“你是剑锋吧,老不死的就站在你面前啊!”

  “老队长!”

  铁剑锋也认出了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呼叫一声,冲上前去,两个老头子激动地紧紧搂抱在一起。

  在老队长家里,两个老人促膝长谈了一下午,晚饭自然很丰盛,老队长拿出一瓶北京红星二锅头,二人边喝边聊,一直唠到启明星升起来,仍意犹未尽。铁剑锋告诉老队长,当年曾在柳头屯插队的老知青们,准备国庆节后一起回来探亲。他这次来是受老知青们所托,打个前站,探讨一下回第二故乡的可行性。老队长回答说一点问题没有,这是一件大好事,柳头屯的老家伙们时不时的就凑到一起念想你们。

  鸡窝里的公鸡报晓了,东方渐渐现出鱼肚白,憋了一个下午和一个通宵的铁剑锋终于憋不住了,试探着问:

  “田春苗可好,过的咋样?”

  你小子,终于扯到正题了,老队长心里想。他虽然略有醉意,头脑却清醒得很,他深知当年的根来稍去,更猜到铁剑锋一定会打听田春苗的。唠了半天一夜,他几次想告诉铁剑锋有关田春苗的情况,却苦于没有由头,几次欲言又止。现在对方问到了,正应了他的想法,于是就滔滔不绝的讲起了田春苗,他告诉铁剑锋:“你走的那年年底,贾文革和田春苗捧着中学毕业证一起回到柳头屯,回到生产队二年后的那个春天两个人就结婚了。后来,有了一个儿子……后来,贾文革死了,和他儿子一起死的……可我的儿子活着……”

  他的神色黯然下来,老泪纵横,抖抖的放下筷子,双手捂住脸,明亮的灯光下,铁剑锋看见泪水顺着指缝流到手背上。

  太阳从海平面冉冉升起,渐渐冲出海面上的薄雾,把又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送给人间。铁剑锋在老队长的引领下来到贾文革家。

  没等进院门,老队长就高声喊:“春苗,来贵客了!”

  “哎,谁呀?”回答的虽然有些迟钝,倒很清脆。

  “自己看嘛!”老队长显得异常兴奋。

  须臾,一个老人推开房门向院门望着。

  铁剑锋紧走几步,冲到院子中央,急促地说:“春苗,我是剑锋啊!”

  “剑锋?”老人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赶紧抓住门框。

  老队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扶住田春苗,打着哈哈说:“腿不得劲还要硬撑,手杖呐?”

  “剑锋,真的是剑锋?”她答非所问,仿佛根本没听见老队长说些什么,不断重复着问,“真的是剑锋吗?”

  “哎呀老妹子,真的是剑锋,这能诓你吗。”老队长扶着她迈出门槛,向院子中央走来。

  “真的是我。”铁剑锋把已经减轻一半负担的,从老队长家出来一直提在手里的双肩包放到地上,往前挪了两步,肯定地说。

  六只眼睛闪着晶莹的泪花,六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一起,摇着晃着,晃着摇着,久久没有分开。末了,老队长抽出手,对铁剑锋说我先回了,一整天的时间,你俩慢慢唠扯唠扯。

  老队长边走出院子边反复一句话:“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们两人听。

  田春苗的右腿走路一跛一跛的,每走一步都显出艰难的样子。铁剑锋扶着她回到屋里,突然眼睛一亮,愣住了,当年她的那个小书桌,如今依然放在靠墙的位置,只不过不是当年的那间屋,而且多了一把跟原来一样的木椅,分别摆在两边。她请他过去坐,于是两个人隔着小书桌坐下。

  铁剑锋突如其来的造访,令她不知所措。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曾经让她爱的疯狂,几乎占据她的整个心灵,却被残酷无情的鸳鸯棒打散的人,突然从天而降般的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心震撼了:五十多年的岁月冲蚀,铁剑锋三个字已经渐渐淡出她的记忆;五十多年的坎坷生活早已把那曾经的向往磨削殆尽;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却站在她的面前,亲切深情地唤着她的名字,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心跳在加剧,难以自控的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慌里慌张的忽而看他一眼便迅速移开,似乎不甘心的又转回眼神;砰砰乱跳的心仿佛就要从嘴里蹦出来,莫名的尴尬瞬间把二人陷进沉默中。

  终于,铁剑锋开口了,感慨地说:“五十多年了,没想到还能见面。”

  “是呀,”她嗫嚅着,眼睛瞅着自己的脚尖,“没想到,都老成这样了,还能见到你……老天爷的心真好。”

  “老队长告诉我说,你现在孤身一人,日子过得很艰难,”他诚挚地说,“跟我说说好吗?”

  “这就是命呗,有啥说的。”

  “当年咱俩是有约定的,说好了要互相通信的,可你为啥一封信都不回?”

  “……”她嘴唇翕动着,却一言没发,只是那老年人固有的苍白的脸愈加苍白了。

  “我总共给你寄了九十八封信,没见你的回信,当写完第九十九封信的时候,我揣测你可能已经结婚了,前思后想,为了你的家庭,为了你的幸福,终于没有寄出去……今天,我把这第九十九封信带来了……”

  ……她低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鞋面上。

  “说了你别介意,来的时候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这信还能不能交到你手里……”

  ……

  “我们说好了的,我是哥哥你是妹妹,听话,不哭了,”他情真意切地说,就像哄小孩子,“说说这些年吧,说说文革……还有孩子……到底是咋回事……昨晚上老队长哭了,哭得很伤心,看他那难过样子,我也没敢多问。”

  她终于抬起头,含着眼泪笑了笑,他看出这笑不是当年的那种笑,这笑里不知藏着多少苦涩艰辛。

  “剑锋……哥……对不起,我食言了。”

  “不要说这话,外道,说说这些年吧。”

  她温顺的点点头,沉思着,回忆着:“你走了以后,我爸在贾文革的活动下终于回到学校,当上了革委会的副主任,我也回到学校。到了年底,学校给我们发了早就该颁发的毕业证书。当时本想考县高中,可那时候县高中也是乱哄哄的。起始,贾文革说我俩一起考,后来估摸他的成绩够呛能考上,就死缠乱搅着阻拦我,说什么现在的形势还看不出来,就是读书无用嘛。没办法,我跟我爸商量说不想升学了,想回生产队干活,我爸默许了,我知道他的默许是违心的,但他毕竟同意了。于是我和贾文革一起回到生产队,成了名副其实的社员。贾文革心诚意诚的说,他是为了我才扔掉校革委会副主任的差事,陪我一起回柳头屯的。我看出来他说这话是真心的,这时也看出来他是真心的喜欢我。我们在生产队一起劳动了二年整,第三个年头的春天,我俩就结婚了。当年,你走的头一天晚上,那是咱俩最后一次约会——提到那次约会,她的脸突然泛起红晕——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还真的灵验了,结婚的头一天晚上,他就信誓旦旦的向我保证,不管家里家外,大事小情,一切的一切都听我的,叫他往东绝不往西,叫他撵狗绝不抓鸡,说得我哈哈的笑,他也跟着嘿嘿的笑。说句实实在在的话,文革对我确实是好,人们都说他是模范丈夫。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儿子,长得很可爱,像文革的模样。后来,他上学了,上学放学总是和队长的儿子一起走。队长的儿子比我家孩子大三岁,跟着他一起走大人也放心。后来,有一天,那是稻穗拿弯的季节……还记得五亩地道边的那个大水泡子吗?那年的小菱角长得可实成了,硬硬的壳黝黑乌亮。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个孩子禁不住诱惑……我儿子掉进水里,队长的儿子去拽我儿子也掉进水里,两个孩子扑腾着挣扎着喊救命,恰巧文革在五亩地放晒田水……那时候,他在队里干活特别卖力气,从不藏奸耍滑,大家都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人说是我这贤妻教导有方,面上虽然谦虚一番,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队长看在我公公的面子,又是文革的学长,鼓捣社员们选他当了生产组长,其实我心里明镜的,队长是为了我……文革听见凄厉的喊声,扔下铁锨撒鸭子往泡子这边跑,解放鞋掉了一只都不知道,衣服都没脱一高跳了下去,把队长的儿子推到泡沿上……他和儿子……当社员们把他俩拖上来时已经不行了,腿上紧紧缠着菱角的秧蔓……”

  她停住了,把头转向窗外,一块浮云遮住了朝阳,天空突然暗淡下来。铁剑锋窥视到她的眼神里那种失落和空虚,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感悟到她的痛楚,迅疾转换话题:

  “田叔和婶子,还有弟弟……”

  “文革和儿子走了,受打击最大的就是我俩双方的父母,他的爸妈病倒了,我的爸妈也病倒了……不到半年我公公去世了,粉碎四人帮的第二年,我婆婆和我爸妈也相继去世了。我把小弟接到我家,供他上学,一直供到大学毕业,这是我爸的遗愿。他读的是石油专业,毕业后分配在胜利油田,家安在山东东营,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她渐渐恢复了常态,对他笑笑,她还是那样爱笑,但这笑仿佛缺失了一些什么,铁剑锋想。

  或许是鬼使神差,他下意识地问道:“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可你……”

  “剑锋,等等!”

  她打断他的话,艰难地站起来,彳亍到衣柜前,拉开底层的抽屉,捧出一个小木匣,放在小书桌上,打开盖子的一刹那,铁剑锋惊呆了,厚厚一沓没有拆口的信整整齐齐的摞在匣子里。

  “剑锋,我刚才说过,我食言了,”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是那种内疚与坦荡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她定定的看着他,继续说,“你每一次的来信文革都知道,几乎每次都是他拿回来交给我的。他总逼着我拆开看看,甚至还故意回避,希望我一个人拆开信安静的看。他越是这样我就越发不能拆这信,你……你能理解我吗?能原谅我吗?”

  强烈的敬佩感震动着铁剑锋的心灵,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才认识了真正的田春苗,他心里想。

  “文革走了以后,我曾萌生过拆信的想法,想来想去还是不应该拆,这样做没法向文革交代,只有把它带进坟墓,”她继续说,“现在好了,可以完璧归赵了。”

  一种强烈的,无与伦比的悲凉充斥着铁剑锋的魂灵,虚幻中,他突然间看到了田春苗这几十年的艰辛、困苦、凄惨、乃至孤独;更看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人与命运抗争的那种艰难。他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低着头不敢看她,双手不停地搓着,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了十几分钟,他终于抬起头,对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她,无比爱怜的说:“说说你的腿吧。”

  她莞尔一笑,她感受到了这种爱怜,这笑是对他的爱怜的回报,这笑似乎也让他找回了五十年前的田春苗。

  他温情的又重复了一句:“说说你的腿吧。”

  “说啥呀,有点毛病呗。”

  “为啥不到医院去看?”

  “看过了,大夫说是股骨头坏死。”

  “股骨头坏死?”铁剑锋一激灵,惊慌地说,“这不是小毛病,你咋还像没事似的……”

  “有事又能咋整,疼大了吃点止疼药呗。”

  “你这人真糊涂,严重了会瘫痪的,”铁剑锋仿佛忘记了自己是客人的身份,隔着书桌喊道,“现在可以换人造的股骨头,换上以后就啥事都没有了。”

  “医院也这样说,可那需要很多钱的。”她木讷的说。

  “现在不是有新农合吗?”

  “那只能报销医药费,其它的花销还是要自己拿的。”

  “可我听老队长说你是五保户呀。”

  “我不想再麻烦上面了,”她局促不安地说,“这些年没少麻烦村里。”

  “那也不能总这样拖下去呀。”

  “小弟来信说要我上他那里去治病,治疗费不用我考虑,”她顿了顿,瞄了一眼对方,继续说,“可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孙子都有了,我去了不是给那一大家子人添麻烦吗,我寻思以后再说吧。”

  “以后?以后是啥意思?”

  “像我这情况的可以到敬老院,你当年在这儿的时候就有的,在公社,噢,现在叫镇了,镇政府后面的那个大院,还记不记得在公社文艺队的时候,咱们还在那儿会餐过?”

  她又笑了,这笑不是一个老人的笑,笑的那样天真,那样无忧,那样清澈透明,刹时把铁剑锋带回到那久远的年代;这次不是似乎,而是真真切切找回了当年的田春苗,铁剑锋的热泪夺眶而出。

  “不哭,当哥的在妹妹面前哭,丢不丢人。”

  她轻声地笑着,笑得很甜蜜,甚至泪水流进嘴里都不是咸涩的,而是甜甜的。

  她告诉他,村官正在给她办手续,估计下个月就差不多能去敬老院了。到了敬老院一切都由政府管,治病也是,这样就不用麻烦村里了。铁剑锋一头雾水,村官是咋回事?她嘻嘻的笑着解释,村官就是大学生当村长。柳头屯的村官就是老队长的孙子,大学毕业后,响应政府号召,不要城里的工作,回到农村带领农民脱贫,发家致富。他爸爸,就是文革救上来的队长的儿子,一百个不同意。可老队长赞成,表决结果二比一,他爸气得干瞪眼也没招。这孩子还真行,回来不到三年,柳头屯就变成现在这样了,那可真叫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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