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柳头屯又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流言蜚语穿街走巷,成了一些人饭后茶余的话题:铁剑锋是有媳妇的人,有媳妇的人是不能让他去当兵的,贫协主任说了,心里恋媳妇的人不可能全心全意的保卫红色政权,这次他一定要坚持原则,如果再有人护着铁剑锋,他就到县革委会贴大字报,到县武装部检举。

  墙总是要透风的,不三不四的话传到田校长的耳朵里。一天晚饭后,他把女儿叫到面前,忧郁地说:“孩子,听爸爸一句话,跟剑锋分手吧,爸知道说这话会伤你的心,但你要知道,只有这样剑锋才能走成。”

  “?……”田春苗低头不语,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爸知道你心里难过,其实爸心里更难过……剑锋是个好孩子,能跟他携手走完一生的人一定是最幸福的……但是为了让他走,你只能这样做。”

  “可是……爸,”她失声了,“我真的喜欢他……”

  “爸知道,爸知道,正因为你喜欢他,你爱他,你才应该这样做,爸相信你一定能想通这个道理。”

  田春苗跑回自己的西间屋,扑在行李上呜呜地哭着。许久,弟弟泪眼汪汪的走进西间屋,小声对姐姐说;“姐,别哭了,爸妈都在那哭,这可咋办?”

  田春苗抽泣着坐起身,把弟弟搂在怀里,脸贴在他的头发上,泪水顺着头发流到他的后颈上,他抬起手给姐姐擦泪水,姐姐抓住他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口,一只手牵着弟弟一只手擦干眼泪,回到东间屋;见母亲面朝窗户,肩膀一抖一抖的,父亲坐在炕沿上大口大口地吸烟,他看见女儿进来,迅疾用衣袖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她扑通跪在炕前,强忍着眼泪说:

  “爸,妈,女儿不孝,让你们操心了,可不可以容我想想?”

  田校长扶起女儿,一起回到西间,安慰她不要上火,想想也好,看能否有更好的法子。

  铁剑锋约了几次田春苗,她总是借故推脱,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家里有事情。虽然婉拒他的约会,却又时不时的在他面前闪现,给他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世上往往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表面上就像雾里看花,忽隐忽现难以捕捉,事实上并非如此。尤其在农村,扯骨连筋的那种宗族舆论,犹如涌动的暗流,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传到外人耳朵里的。这股暗风的始作俑者是贾主任,当然不会轻易传到知青这些外来人的耳朵里的。直到有一天生产队长偷偷找到铁剑锋,把底细一五一十的告诉他,这才恍然大悟。

  队长说这次我属实是帮不上忙了,大队公社我都去过,他们也没啥好法子,还让我一定要妥善处理,坚决要阻止贾主任到县上贴大字报。如果他当真去县里大呼小叫,势必会给大队公社造成极不好的影响。铁剑锋告诉队长,这件事我一定会处理好的,大不了我这兵不当了,看他贾主任能把我怎样。队长说你千万不要冲动,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那天晚饭后,铁剑锋来到田校长家,他见西间屋房门关着,便径直走进东间,田校长和妻子热情地给他让座。他看出来夫妻俩虽然很热情,但一举一动却有些无措,就像做错了什么亊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不知道应该说些啥。  

  铁剑锋是个头脑很灵活的人,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场面,他主动开场了,态度很认真的说:

  “叔,婶儿,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二老一件事,我不想去当兵了。”

  田校长惊诧的问:“不去当兵了,为什么?”

  “为了春苗,”他一脸严肃,接着补充说,“也为了我自己。”

  “这可使不得,”春苗的妈妈现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傻孩子,你怎么能不去当兵呢,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这可使不得。”

  “可我听说……”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了,”田校长打断他的话,粗重地叹口气,欲言又止,然而终于没有把住嘴,“当今这世……噢,不对,我是说当今这形势就是这样子嘛,没办法。”

  “所以我不想当兵了。”

  “剑锋,听叔一句劝,你必须走。”

  “为什么?”

  “从高度讲,部队是革命大熔炉,是锻炼人的好地方,”田校长诚恳地说,“从低处讲,对你的前途有好处,这倒不是私心,老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的一生总要有个奋斗目标不是,所以,叔认为你一定要迈进解放军的大舞台。”

  “可春苗怎么办?”

  “叔建议你们分手吧。”

  “那不行,我不成了陈世美了。”

  “春苗是我的女儿,她的秉性我了解,如果她真的爱你,为了你的将来,我相信她一定会放弃你的。”

  田校长说这话时并未直视铁剑锋,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那繁星点点的天空,显出无尽的忧愁和痛苦。铁剑锋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对年青一代的前途做出的最大牺牲。他不知所措了,脑子乱哄哄的,就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低着头沉默着,许久,终于抬起头,恳切地说:

  “叔,我想跟春苗谈谈。”

  “不知她睡下没有。”

  西屋的门吱扭响了一声,铁剑锋看看田校长,对方点点头。他像领了将令一般,且有不失礼貌的站起身,对两个长辈恭敬地笑笑,走向西屋。

  西屋的门闪着一条缝,煤油灯的玻璃罩子擦得铮明瓦亮,田春苗的胳膊肘支在小书桌上,双手捧着脑袋,深沉的在思索着什么。铁剑锋轻轻推开门跨进屋里,声音小的甚至连自己都听不见,柔和地说:“春苗,还没休息呀。”

  “嗯,还没呢,”她转过身,眼里噙着泪珠,“剑锋哥,我想过了,咱俩的关系到此为止吧。”

  “你在说些什么,我也想过了,决定不走了。”

  “不行,你必须得走,”她说的很决绝,“你偷偷给我的那本外国禁书里有歌德的一句话,说‘我认为人生在世,仅此一遭,一个人要有力量和前途,也仅此一遭;谁不好好利用一番,谁不好好大干一场,那就是傻瓜。’你要是不去部队,那就是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

  “……铁剑锋眼睛潮湿了。

  “剑锋哥,别难过,男子汉大丈夫别动不动就掉眼泪,怎么连我这弱女子都不如。”她掏出手绢要给他擦眼泪,他握住她的手,她的心震颤了一下,温情地说,“你若真喜欢我,那就听话,走吧。”

  铁剑锋泪如雨下,把手绢紧紧攥在手里,痛苦地点点头。

  “剑锋哥,我就有一个恳求,”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声音很轻很轻的说,“你能一辈子记住田春苗三个字,我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一定能闭上眼睛。”

  铁剑锋坚定地点点头,她笑了,他看见她尽量把笑容表现得很自然,可他知道那笑里深藏着不尽的惆怅、无奈和痛苦,他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死而后已。”

  “好了,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她说,“不许反悔,一定要听话。”

  她把他送到大门口,扯住他的衣襟,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剑锋,能抱抱我吗?”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一辈子不忘你!”

  望着消失在胡同口的铁剑锋,田春苗转身冲回西屋,趴在书桌上嚎啕恸哭……


  七


  贾文革兴高采烈的造访田校长家。

  他一本正经的告诉田校长,学校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成员有一个军宣队员,一个贫宣队员。因为我是学校造反派头头,理所当然的也进了革委会。可是上面说有文件要求,革委会必须是老中青三结合,现在“中、青”有了,就缺一个“老”,而田叔您是建校时的老教师,又是现任校长,也没有什么政治问题,最适合到革委会领导班子里,我已经找军宣队和贫宣队那两位谈了,准备把您结合到革委会里。他一边滔滔不绝的说着,一边观察着田校长。只见田校长一脸木然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抻着脖子咽下一口吐沫,抬手抹去喷在嘴角的吐沫星子,继续他的演讲。他说这件事情已经跟爸爸说了,爸爸非常支持他的做法,要他务必把事情办成。

  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扯到了田春苗身上:

  “田叔,您的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大家都很尊敬您,就连我和春苗现在仍然是您的学生嘛……其实,我和春苗也是发小,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做游戏,也算青梅竹马不是……其实,自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喜欢她……其实,我这人本质并不坏,有人说我是运动员,我能说什么,毛主席说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革命青年要求进步的表现嘛,您说不是吗,田叔?”

  田校长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小子是心怀鬼胎来的,他定定地看着贾文革,沉稳地开口说;

  “文革,你是我的学生不假,咱们又是乡里乡亲的关系,因此,你想让我进革委会的事情,我很感谢你。至于春苗,当然了,如果不赶上这场运动,你们早就离开学校了,谈婚论嫁不是不可以,不过做父母的是不能够包办的,选择权在春苗而不在我和她妈妈,我希望你能听懂我的意思。”

  “那当然,那当然,”贾文革活跃了,眉飞色舞的回答说,“我明白,我爸说必须先征求一下老人的意见,这是咱们农村的老规矩,如果二位老人待见我,我才敢找春苗谈。”

  “不过有一件事情必须澄清,”田校长一脸严肃地说,“如果你真心想帮我恢复工作,我从心里谢谢你,但这件亊绝对不能跟你和春苗的事扯在一起,我希望你能听明白我的话。”

  “是的,我明白,这根本就是两码子事,”贾文革小鸡啄米般的点着头,“其实,您也没什么政治问题,又是老校长,作为革命老干部结合到革委会是天经地义的。”

  “那好,至于你跟春苗的事,我会找机会试探一下她的态度。”

  屋门砰的一声开了,田春苗像从天而降,倏地站在屋子中央,直瞪瞪地看着贾文革,一字一板的问:“文革,你说让我爸回学校可是当真?”

  “当真,属实当真。”

  “那好,你想法子让我爸恢复工作,我同意和你处对象!”

  “春苗……”爸爸错愕了,目光对着女儿,“你要想清楚……”

  ……贾文革惊呆了,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咕噜出一句话。

  “你们说的话我在灶间都听见了,”春苗惨淡的笑着,尽量显出自然的样子,对着贾文革,“你刚才讲的话必须作数,不然我不会答应你的。”

  “春苗,其实我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怀……”贾文革解释着,态度很诚恳。

  “我从来也没说你是个坏人,恰恰相反,我倒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人,起码在文化大革命以前。”

  “现在我也没做啥坏事,毛主席说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咱就是个革命青年嘛。”

  “这话也对,不算狡辩。”

  “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其实很了解我的。”

  “是的,发小嘛,不了解你能同意跟你处对象吗,对不?”

  “那倒是。”贾文革嘿嘿地笑了。

  “好了,你先回吧,我跟我爸还有话要说。”

  贾文革毕恭毕敬的退身,蹑手蹑脚地走出院子钻出胡同。

  “孩子,你……”田校长万分难过,几乎说不出话来。

  “爸,不要难过,既然我跟剑锋已经了结,就不要再考虑其它的了,你闺女迟早是要嫁人的。”

  “可文革这孩子……”

  “他的本质并不坏,他现在的表现无非是陷在一个怪圈里,你背地里不也跟我说过,搞运动就是这个样子,”女儿劝导着爸爸,“他带领造反派到县里批斗县长和教育局长,你说他跟他们有怨还是有仇,甚至都不认识人家,他是一心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才这样干的,对吧?

  “再者说,你不是朝思暮想都要回学校工作吗,他们现在来请你了,请一位为教育事业奉献大半生的老干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呀,你一定要回去,而且要堂堂正正的回去。”

  “春苗,你爸今天才发现,你已经是真正的大人了。”

  女儿笑了,笑的是那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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