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农谚说,立冬交十月节,变天气就下雪,这话一点不假。从海上刮过来的东南风持续了两天两夜,阴沉沉的天空终于按捺不住,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地温还没有降到冰点,雪花落到地上瞬间就化了,田野、土路、房舍到处都湿漉漉的。

  给知青盖的房子已经收拾的利利索索,可知青们和社员一样,起早贪黑的忙于秋收打场,总也没有时间搬家。队长说,青年点儿的房子都收拾妥当十来天了,恰好赶上这下雪的天气,场院的活也不能干,咱就放一天假,也好让新社员搬到青年点儿。这些新社员当然很高兴,来到柳头屯几个月,终于有了名副其实的属于自己的家了。

  铁剑锋正在收拾行李物品,田春苗走进西屋,说,我来帮你收拾吧,她把毯子铺在炕上,又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放到毯子上,用毯子的四个角把行李包的严严实实。又跑回东屋把三本书拿来还给铁剑锋,他问她看完了吗,她说看完一本半还有一本半没看完,他说送给你了,她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让田春苗替自己背行李,只是让她把零碎物品帮忙送到青年点儿,用的仍然是那个网兜。

  青年点儿的房子建在屯子的最南边,坐北朝南的正房,一共是带走廊的十间房,两间做食堂,一间做仓库;宿舍是对面炕,女生住两间,男生住四间,一间做活动室,用作日常开会和学习。铁剑锋的宿舍在走廊的尽头,大家一起把宿舍又清扫一遍,然后把行李脸盆牙具摆放整齐。

  总算有了自己的家,铁剑锋想。


  四


  时光荏苒,忙忙碌碌中,第二年的秋收结束了。

  往年,只要粮食一进仓,农民们就到了农闲猫冬的时节。今年不然,交完公粮,分完社员口粮,种子、饲料入完库,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大会小会。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公社贫下中农协会宣传队一拨又一拨的进驻柳头屯。不是传达文件就是学习报纸材料搞大批判,弄得人心惶惶。

  恰在这个档口,一件事情的发生,使这两个青年的友谊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天晚上,全体社员开斗私批修大会,吵嚷闹哄大半夜才散会。田春苗在回家的路上刚走到胡同口,一个人挡在了她的前面,嬉皮笑脸地纠缠她,吓得她嗷嗷地大喊大叫。往青年点走的知青们听见叫嚷声停住脚步,回头张望着。铁剑锋听出是田春苗的喊声,迅疾奔着喊声冲了过去,三步并成两步跑到胡同口,一拳打在对方的肩窝上,那小子一个趔趄差点摔个仰八叉,田春苗连着喊别打了别打了,他是贾文革。

  听到贾文革三个字,铁剑锋把已经高高举起准备第二次进攻的拳头收了回来。因为,这小子是生产队贫协主任的儿子,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按照贾家族谱排列叫贾有才,在轰轰烈烈的“革命更名”运动中,自己把有才改成文革。与田春苗同住一个屯子,小学中学又是同班同学,一向觉着田春苗长得俊俏,时不时地找个由头接近她。田春苗虽然知道他这个人不是很坏,但却很烦他,总是处处小心的躲着他,免得招来令人恶心可恶的纠缠。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仗着贫下中农的后代,铁杆的自来红,在柳头屯横冲直撞,耀武扬威。时而在学校造反,时而回柳头屯胡闹,社员群众烦得要死又不敢言,暗地里说他是搅屎棍子。田春苗的爸爸被造反派撵回家,贾文革觉得机会来了,经常有意无意的接触她,表示自己对田家的关心和保护。田春苗知道家里的情况和爸爸的处境,只好无奈的敷衍周旋着,能躲就躲,躲不过就顺情说一些感谢之类的话应酬他。没想到这小子越发变本加厉,竟然肆无忌惮地动手动脚了,要不是今晚遇上这帮知青,田春苗真的很难脱身了。这时,十几个知青也都走了过来,贾文革见来了一大帮人,灰溜溜地撒腿跑了。

  本来是一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却变成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且不胫而走,传的整个屯子家喻户晓,尽人皆知。无论铁剑锋还是田春苗,走在大街上或上下班的田埂上,总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一天晚上开完会,田春苗找到铁剑锋,说:“铁大哥,你听见风言风语了吗?”

  “青年点儿里的人都告诉我了。”

  “那你是咋个想法?”

  “什么咋个想法?”

  “就是咱俩的事……都说咱俩在处对象……”

  “说就说呗,”铁剑锋不屑地说,“何必当真。”

  “可是……我当真了呀……”田春苗红着脸说,幸亏是晚上,他不会看见我的大红脸,她心里这样想。

  铁剑锋心里一动,踌躇了一下,说:“别胡思乱想了,我送你回家吧。”

  实际上,男女之间的情感问题就像一层窗户纸,隔着这层窗户纸,总是朦朦胧胧的,甚至什么都看不见,窗户纸一旦捅破,必然是豁然开朗的。田春苗的表白让铁剑锋心里起了波澜,他失眠了,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却难以入睡。人往往就是这样,对某个人的认知评价第一印象是至关重要的,自从来到柳头屯生产队第一天起,他就认识了这个活泼爱笑的姑娘,而且对她有一定的好感。尤其在她家住的几个月时间里,更感到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不过他一直把她当作房东家的人对待,接触交流也是同龄人之间的那种,从来没有什么其它的想法,甚至连朋友两个字也不曾在脑际出现过。然而一个极其平常的义举,却让广大群众,当然也包括二十几个同学知青,给他戴上了救美的桂冠,把他推上了爱情的殿堂。他瞪着毫无睡意的双眼,望着窗外西天的上弦月,在几片游云中忽隐忽现,脑海演电影般地展现出到柳头屯至今的一幕幕场景,这才突然发现,其实田春苗与他的接触,是全生产队老社员中频率最多的一个,而他自己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禁感到脸有些微微发热,难道她早就对我动了心思?他这样问自己。

  事实上,一个年轻姑娘,尤其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心里的如意郎君,无非是人健壮心善良的小伙子,而铁剑锋恰恰具备了这些优点,起码田春苗是这样给他定义的。因而导致她由初始的好感、尊敬、仰慕,直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以后,刮遍柳头屯的风言风语,催生了她对铁剑锋的爱慕之情。

  又一天晚上,开完批林批孔社员大会后,田春苗叫住铁剑锋,告诉他,人们的议论也传到她爸妈的耳朵里了。他问她校长和大婶儿是什么想法,她说妈妈倒是很高兴,爸爸却一脸愁云。他问为什么,她说我妈认为你心眼儿好长得又壮实,是个靠得住的人,跟你这样的人过日子,她这个当妈的一百个放心。我爸觉得你是城里人,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迟在要走的,到那时该咋办,离婚吗?那是拿自己的一生开玩笑。带走吗?到城里当一个没有户口的人,会苦恼一辈子的。铁剑锋沉默着,静静地听她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愁闷的在絮叨。看来这姑娘是真心认准我了,我必须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了,他这样想。

  “你倒是说句话呀,”田春苗见铁剑锋沉默不语,有些急眼了,“你倒是咋个想法呀?”

  “我……我……”

  “我我个啥,你倒是同意不同意?”

  “春苗,”铁剑锋表情凝重,一本正经的说,“婚姻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是需要慎重的。”

  “我不管,反正我就知道我喜欢你,”她笑了,笑的是那样的天真烂漫,“这就是书上讲的爱情吧?”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铁剑锋被问得有点懵圈,“不过,我觉得爱情和婚姻好像不是一回事。”

  “瞎说,有爱情才有婚姻,”她反驳他,“你傻呀,跟自己不爱的人结婚?”

  铁剑锋苦笑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乱哄哄的脑子里找不出一句应对的话来,想了老半天咕哝一句,其实是所问非所答:

  “那你爸爸那边……”

  “我妈说他会做我爸的工作,一定会让他同意的。”

  “可我总得把这事告诉我的父母,我自己也决定不了。”

  “那是理所当然的,”她很懂道理的说,“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能瞒着爹娘。”

  这时的铁剑锋,终于理清了思路,他认真的对她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其实我也喜欢你,不过呢,爱情也好婚姻也罢,都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我们都还年轻,感情问题还不很成熟,更不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情,这即不是儿戏更不是小孩儿过家家,我俩都要慎之又慎。他说要给家里写封信,征求父母的意见,希望她能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她高兴地表示完全同意。

  铁剑锋回到宿舍,室友正等着他打扑克,他说今天不行,我要给家里写封信。

  “关于爱情吧?”一个室友问。

  “没错。”铁剑锋并不回避提问,这是他的性格使然。

  “不具体,”另一个室友纠正第一个室友,“应该这样问,是关于田春苗吧?”

  “是的。”简短地回答。

  “你真的喜欢她吗?”第三个室友问。

  “对。”更简短了。

  “我们支持你,”室友异口同声,“更祝贺你。”

  “谢谢哥几个。”

  “那就赶紧写信吧,”一个室友半开玩笑说,“咱们睡觉,别影响铁哥的爱情。”

  于是乎,室友们嘻哈着钻进各自的被窝。

  铁剑锋把煤油罩灯的灯芯调小一些,以免影响三个人的休息,开始给母亲写信。

  妈妈您好:

  最近工作忙吗,身体好吧,我爸工作一定很忙吧?告诉我爸一定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您说对吧,妈妈?

  今天,儿子有一件事情要向您汇报……

  ……妈妈,我是您的儿子,婚姻大事决然不敢擅自做主,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向您汇报完了,您务必要跟爸爸商量商量,给儿子拿个主意。我原想给爸爸写这封信,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给您写更合适些,是吧,我的好妈妈!

  ……

  他撂下笔,长吁一口气,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报纸糊的屋棚顶,陷入沉思。

  一个星期以后,铁剑锋把一封信递到田春苗手里,兴奋地说:“这是我爸妈的回信,你自己看吧。”

  是激动?是忐忑?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微微抖动的手终于在错乱了一阵之后打开那封信。

  信是以铁剑锋父母共同的口气写的:

  剑锋见字:

  来信已收阅,勿念。

  你介绍的情况我们已知晓,但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没有包办的权力,何况现在都已经破四旧了,做父母的更不应该干涉你的终身大事。若问我们的态度,也只能算是提个建议,爸妈的观点是只要人正派,你们能心心相印,就不要考虑什么城市还是农村。爸妈都曾是农家孩子,我们认为农民并不比任何人矮一等。所以,只要你们相互喜欢情投意合,我们觉得是完全可以的。

  ……

  田春苗读着读着眼泪扑簌簌下来了,泪珠滴在信纸上,斑斑点点的浸润了字迹。


  五


  不知是上面有文件还是刮了一阵风,各公社各大队都成立起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因为铁剑锋二胡拉得好,唱起歌来字正腔圆,成为了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长。在他的极力推荐下,田春苗被招进文艺队。

  柳头屯生产队贫协主任不同意,理由很简单,她爸爸是臭老九,其子女当然不能进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文艺队。生产队长不干了,跟贫协主任辩论,他爸爸不就是个挂在旁边的中学校长吗,又不是地、富、反、坏、右,田春苗又不是黑五类的狗崽子,凭什么不让人家去?再者说,到文艺队去又不挣生产队的工分,反而顶生产队的义务工,这是多合算的事情。你要坚决不同意,咱就开班子会表决,要不就开社员大会,让全体社员决定。贫协主任自知理亏,败下阵来,还要找借口辩白:我知道你是她爸的好学生,总是处处偏向她家。把队长气的一蹦三尺高,瞪着眼珠子大喊大叫:甭说屁话,你儿子现在还是田校长的学生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勾勾心。贫协主任像萝卜缨子掉进了撒尿罐,霎时蔫吧了。

  文艺队白天编排节目,晚上到各个生产队巡回演出,各大队之间也汇演交流,逢年过节到守备边防的部队慰问演出,秋季交公粮的时候到粮库慰问演出,搞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那年春节过后,公社也要成立文艺队了,把各大队文艺队里的骨干演员全都划拉上去,成立了公社文艺队。于是铁剑锋和田春苗就成为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一员,而且铁剑锋又被选上了队长。田春苗整天跟在铁剑锋身前身后转,艺术细胞不断增生。与铁剑锋同一青年点儿的,绰号叫才女的文艺队员说,田春苗跳舞像孔雀唱歌像百灵,把她乐得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到了六月份,县革委会下达一个文件,通知各公社为庆祝“七?一”党的生日,要举行全县文艺汇演。于是文艺队没日没夜的排练节目,公社小礼堂里天天不是锣鼓响就是器乐鸣,隔三差五还在公社前的广场上来一场预演,征求广大群众的意见和建议。公社革委会主任鼓励文艺队的演员们,一定要拿一等奖回来。

  老话说无巧不成书,还真是那么回事。恰在庆“七?一”文艺汇演期间,沈阳军区文工团来县里招收文艺兵,筛选的结果招了四男二女,其中就有铁剑锋。汇演结束后,他拿着入伍通知书,捧着一等奖的奖状,向公社革委会主任交差,然后回到柳头屯等待启程通知。

  铁剑锋离开文艺队,田春苗死活也不干了,以往的满腔热情倏忽一落千丈,无论他怎么做工作也无济于事;她回答他的就是一句话,说的龙叫唤也没用,不干了就是不干了,你走了我在这干没劲。就这样,两个人又背着行头一起走在回柳头屯的路上了。那年头,十里八里的路程,乡下人都是靠脚板子的。在路上,他观察到她的情绪很不好,颓废的萎靡不振,始终一言不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见她一路沉思不说话,他问她在想啥,问了十几句甚至更多,她就是低头不语。急的铁剑锋干脆把东西往土道边一放,说咱休息一会儿再走吧。可回头一看傻眼了,田春苗站在那里抹眼泪。

  他一下子懵瞪了,不知所措的问:“你这是怎么了,咋还哭了?”

  “你当兵走了,我咋办?”

  “什么你咋办?”铁剑锋一头雾水,不解的问。

  “我是说咱俩的事咋办。”

  “哎呦妈呀,我当什么事呢,吓我一大跳,”他明白她的意思了,嘿嘿笑了,“该咋办咋办呗。”

  “什么叫该咋办咋办?”

  “该咋办咋办就是我去当兵,你在家等我回来,”他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咱俩结婚,然后生孩子过日子。”

  “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了。”

  “那好,拉勾。”

  “哎呀,这又不是小孩儿过家家,你真有意思。”

  “那不行,必须拉勾!”

  “好了好了,拉勾拉勾。”

  两个人的无名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田春苗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甚至挂在脸上的泪珠也在跟着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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