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的话

  谨以此篇献给曾经的知青们及当年为无数知青做出无私奉献和付出的那一代父老乡亲们!


  一


  夏末秋初,天高气爽。

  省道丹普线,行驶着一辆解放牌敞篷卡车。沙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把路面的细沙尘土卷起,弥漫在半空,笼罩着行驶的汽车。路边堆着一堆堆的沙子,道班的养路工人用沙子修整路面上的坑坑洼洼,尽量保持着路面的平整。车上,铁剑锋和他的二十五六个同学,自然而然地聚成两个单元;为了让女同学少受一点风沙尘土之苦,男生把女生让到车厢的前半部分,男生们则聚在车箱的尾部。这些青年学生表情是凝重的,心情是复杂的;铁剑锋心里很清楚,他和他的同学们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管愿意不愿意,滔滔的革命洪流,涌动着上山下乡的大潮,是容不得他们这些应届毕业生有其它选择的。伟大领袖的一声号令,昨天的千千万万红卫兵小将,今天或明天即将奔赴广阔的农村和遥远的边疆。今天,铁剑锋从坐上这辆解放车起,就成为了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万千革命青年之一员了。

  太阳渐渐接近西方地平线,行驶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拐下省道,在狭长的黄海平原上一路向南驶去。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在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之际,汽车终于开进一个濒临黄海的村庄里。

  一阵敲锣打鼓过后,生产队长向二十几个学生致了简短的欢迎词,内容无非是热烈欢迎知识青年来到柳头屯生产队安家落户,扎根农村干革命云云。之后,队长把二十几个学生分配到社员家——因为给知青盖的房子没有完工,只好分到社员家暂住一段时间。队长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说,咱们生产队的乡亲们都是很热情的,希望知青同志们千万不要客气,住在老乡家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好了。平原地区与山区不同,随便一个村庄都有百十户人家,较大的生产队甚至有一百五六十户。柳头屯生产队一百五十八户,分摊这不足三十个人,自然不在话下。队长瞧着手里拿的六十四开纸的工作日记本,唱票般的喊着张、王、李、赵家对应的是知青某某、某某人。

  轮到铁剑锋时,他大声喊:

  “田校长,田校长家来人了吗?”

  “来了,来了。”随着清脆的答应声,一个姑娘挤出人群,笑眯眯的站在队长面前。

  “春苗来了,”队长笑着问,一副肃然起敬的表情,“你爸呢?”

  “我爸在家收拾屋子呐。”

  “哎哟,真是雷厉风行啊,”队长愈加显出高兴,指着铁剑锋说,“这位同志,啊哈,是的,应该叫同志嘛,分到你家的,帮他搬行李吧。”

  铁剑锋心里想,我一个大小伙子,怎能让一个姑娘扛行李,真是笑话,迅疾抓起行李和帆布大旅行袋,指着地上的网兜,客气的对姑娘说你拿这个就行。姑娘翻了个白眼,抢过铺盖卷一甩,就到了肩膀上,小嘴一努,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是队长的命令,让我帮你搬行李,我可不敢不服从。”

  望着蹬蹬蹬快步走在前面的姑娘,铁剑锋傻眼了,这姑娘力气好像比我都大,刚走出校门的他觉得不可思议了。他跟在姑娘的后面,走了大约一百米,拐进一个胡同,到了姑娘的家门口。这是一栋坐北朝南带套间的传统农舍,墙是土坯砌的,房盖是芦苇苫的,院墙是篱笆的,院门是木板的。铁剑锋刚进到院子,一个和他父亲年龄差不多的人迎了上来,说着热烈欢迎之类的话,把铁剑锋引进屋子里。这个人就是姑娘的爸爸,是公社中学的校长,因为是臭老九,被红卫兵造反派赶回家,在生产队劳动。姑娘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身体强壮,泼辣能干,说话快言快语,平日做家务,农忙时节也到生产队里做活计挣工分。

  此前,田校长已经把女儿住的西屋收拾利索,把女儿的铺盖搬到东屋的套间,和她弟弟住在一起,腾出西屋留给分配来的知青。姑娘把肩上的行李放到西屋的炕上,然后抢过铁剑锋手里的旅行袋和网兜。帆布大旅行袋一大半装着换洗衣服,余下的空间装着二三十本书。网兜里面装着脸盆牙具,还有一个半新的篮球和一把装在盒子里的二胡,二胡很长,伸出网兜口外面,用网口纲绳紧紧缠绕着。毛主席的书是万万不能放在旅行袋或网兜里的,那是对他老人家极不敬重的亵渎。绣着“忠于毛主席”五个鲜红大字的军绿色书包里,装着小红书《最高指示》和烫金贴膜封皮的《毛泽东选集》,时时刻刻挂在铁剑锋的肩上。

  知青们分散住在社员家里,但是并不在社员家吃饭。生产队在队部大院的一间闲置的房屋建了食堂,派了一个大妈和一个大叔给知青们做饭。二十几个学生陆陆续续到队部食堂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晚饭很丰盛,二寸厚的木板做的长条桌子,几乎摆满了盘盘碗碗,有炒鸡蛋、咸鸭蛋、小干鱼、茄子、辣椒、韭菜、芹菜、土豆、角瓜、芸豆、黄瓜,总之,农村乡土自产的蔬菜禽蛋应有尽有,主食是大米干饭。马灯挂在房柁上,把整间屋子照的也算亮堂,生产队长带领贫协主任和妇女队长,外加两个炊事员屋里屋外忙个不停。这些学生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就像见到了满汉全席,都不知道如何下筷子了。队长说,大家不要客气,十天前大队就下了通知,知识青年到咱农村来安家落户,就是咱们生产队的新社员了,今天是你们来到柳头屯吃的第一顿饭,给你们接风洗尘是理所应当的。


  二


  黄海岸边的平原地区,一马平川,晴好的天气站在水渠大坝上,一眼能望几十里。田里齐刷刷平展展的水稻无边无际,稻花阵阵飘香,沁人心脾。然而,铁剑锋和他的同学们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田园美景,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中午炽热的阳光下走在下班的田埂上。半个多月的体力劳动,使这些城里来的新社员切身体验到农民的辛苦,真正体会到书本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滋味;更感悟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谛。

  铁剑锋吃完午饭,回到他的临时宿舍田校长家,脚朝外头朝里一躺,不到五分钟就打起了呼噜。尖利的哨音响了,并没有唤醒铁剑锋,他仍然在沉睡中。

  田校长的女儿在堂屋隔着门帘小声喊道:“知青大哥,队长吹哨了,该上班了。”

  “哦哦,”铁剑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知道了。”

  队部前面一块平坦的开阔地是个小广场,社员开会,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村里青年打篮球都在这里;而今又多了一项,每天早午上班时的三忠于,定不可挪必须要在这里做。贫下中农协会主任老贾,虽然小学没毕业却最有资格领读最高指示,也是小学没毕业的妇女队长,当仁不让的领跳忠字舞。

  一天,三忠于活动刚一结束,队长在分配活计前,先讲了一番话,说,经过昨天晚间队委会研究决定,从明日起,每天的三忠于活动,由新社员同志们带领大家做。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是有知识的青年,这叫让贤,大家鼓掌欢迎。于是乎,噼里啪啦的掌声响了好一阵子。

  不管白天干活多累,铁剑锋每天晚上都要坚持写日记,这是他给自己定的雷打不动的铁律。从一个城市学生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农民,对他而言,这变化无疑是天翻地覆的。我要把踏上社会第一步的这段经历记录下来,铭刻在心,牢记终生,他这样想。

  这天晚饭后,他正坐在炕桌上煤油罩灯下写日记,门帘无声地掀开一道缝,校长的女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寂静的晚上,再轻的脚步也不会躲过耳朵的。铁剑锋抬起头,看见姑娘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不禁脸微微有些发热,友好的指指炕沿,示意姑娘坐下。对方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一屁股坐在炕上,在俺自己家里,那还客气个啥,她心里这样想。

  铁剑锋放下笔,笑着问:“有事吗?”

  “没事,”她笑眯眯地说,把食指竖着贴在啾起的嘴唇上,示意对方声音小一点,“爸爸妈妈不让我到你这屋来。”

  “为什么?”

  “爸妈说你们是城里的学生,刚到乡下来,又不会干农活,在田里劳动一天会很累的,不让我打扰你休息。”

  “噢,是这样,”感激之情在铁剑锋心里油然而生,“谢谢田校长和大婶儿了。”

  “可你每天晚上都趴在桌子上写写写的,原来是在写日记呀。”

  “是的。”

  “你姓铁呀?”

  “没错。”

  “还有姓这姓的呀?”

  “当然,我不就姓这姓嘛。”

  “你叫铁剑锋,啥意思?”

  “不知道,爸妈起的。”

  “我知道。”

  “你知道?”铁剑锋迷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啥意思?”

  “哎呀不是,”姑娘又笑眯眯了,“我是说我知道我的名字啥意思。”

  “哦,那你的名字啥意思?”

  “我是打春那天生的,所以我爸给我起了这名字。”

  “打春?”

  “就是立春,一年二十四个节气的第一个节气,农村讲究这个,你们城里人不懂这些。”

  “原来是这样,姓田,打春生的小幼苗,就叫田春苗。”

  姑娘嘻嘻的笑了,点头。

  半个多月以来,铁剑锋第一次与房东家的女儿面对面的坐在炕上交谈,一种拘谨感束缚着他,每说一句话都显得吞吐慌乱。

  “那……我以后就叫你田春苗可以吗?”

  “当然了,这些日子你总是哎、哎的叫我,我妈听了都说别扭。”

  “对不起,这怪我,”铁剑锋腼腆地说,“其实是这样,我刚来这里,一切都很生疏,你一个姑娘家的,我也不知道叫你春苗是不是合适,天天干活累得够呛,虽然每天都见面,但却很少交流,所以偶尔有点必须的事情,就哎哎了,你别见怪,以后……以后好了……”

  他对她说,以后不会再哎哎了,一定堂而皇之的称呼田春苗。

  她笑了,笑的很甜蜜。

  从住进田校长家的第二天,他就发现田春苗特别爱笑,而且笑的时候显得特别开朗,足以让人感到她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忧愁的姑娘。或许是她开朗的笑貌驱走了铁剑锋刚才的拘谨和腼腆,他大胆地看着炕桌对面的田春苗,这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一次近距离地端详房东的女儿:眼睛像田大婶儿,不大不小,透着一种天然的淳朴和善良。笔直的鼻梁和嘴角微微翘起的嘴像田校长,如此完美的组合令人觉得这是一个很端庄的姑娘。

  对方观察的眼神使得姑娘瞬时无措了,她敛住笑容,不好意思地问:

  “你在看什么?”

  “我……我在看你即像你爸爸又像你妈妈……”

  “那是,大家都这么说,”她兴奋了,“人家都说我好看就是因为把我爸妈脸上的优点都集中到我的脸上了。”

  “有道理。”

  “那你说……我……好看吗?”她虽然脸有些微红,但却大胆地问道。

  “哦,嗯,很端……”

  田春苗又笑了,她告诉他,你用的词我懂,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早就是县高中高三的学生了。于是,她开始做起自我介绍:我在公社中学读书,因为爸爸是校长,所以对我要求的格外严厉,结果呐,就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现在可好,爸爸成了臭老九,我也成了臭老九的后代,没有资格参加学校的红卫兵,只好跟着爸爸回家种地。幸亏生产队长曾经是我爸的学生,对我们家暗中照顾。我们家在生产队里的人缘也不赖,乡里乡亲们也不另眼看待我爸,所以日子过得还算稳当。铁剑锋听明白了,无怪乎队里没让她这有文化的人抛头露面,带领社员唱歌跳舞领读最高指示。

  这一夜,他和她隔着炕桌谈着自我和家庭。田春苗滔滔不绝地把自己和家庭的情况讲完,然后说很愿意听铁剑锋讲讲城里的故事。虽然言辞很婉转,但铁剑锋听出了她希望他能说说自己家里的事情。与其说出于礼貌,倒不如说是为了满足姑娘的好奇,铁剑锋开始了讲述,他告诉面前的姑娘:他的父亲是驻江城部队的一个营级干部,母亲是解放军第230野战医院的医生,也有一个弟弟,也在读小学。现在城里的文攻武卫已经基本上见不到了,该毕业的都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到边疆去了,没毕业的也已经复课闹革命了。我到柳头屯既是到农村来也是到边疆来,因为过了北黄海,对面就是南朝鲜,也算是到边疆来嘛,他这样对田春苗说。对方忽闪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讲故事般的叙述,偶尔点点头,表示同意或听懂了。现在,两个年轻人似乎没有了初始谈话的那种审慎,开始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一直聊到深夜。

  “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工,该休息了,”铁剑锋说,“你要愿意,每天都可以过来聊一会儿的。”

  意犹未尽的田春苗忧郁地说:“我倒是愿意和你唠嗑,弟弟在那写作业,我却无聊的很,真想过来和你说说话,可爸妈就是不让,说怕影响你休息。”

  “没关系的,我跟校长和大婶儿说。”

  “能行吗?”

  “没问题。”

  田春苗没有料到,铁剑锋真的做通了她爸妈的工作。田校长对女儿说,要是哪天闷得慌,就到那屋和铁大哥唠几句,我看他有不少书,你也可以借几本读读嘛。就这样,田春苗时不时地就跑到她自己原来的屋子里,与铁剑锋天南海北的扯上一阵子。渐渐地,两个青年似乎有了共同的语言,甚至有了某种心灵上的朦朦胧胧地碰撞。田春苗说喜欢看书,铁剑锋就把带来的一大摞书堆到炕上,让她随便挑选。她选了《林海雪原》、《暴风骤雨》和《红岩》三本书,说这就够我看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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