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在小街的一个烧烤摊上见了小海,他常埋头吹火,在烟雾里我们可以看到那张永远平静而漠然的脸,如果谁低低地叫了一声:小海。他会抬起头来看你,但不理你。

   小海还活着呢。依然在午夜的街头喝光了一瓶白酒,然后,独自走长长的路,当淡淡的烟,仿佛一些往事,在午夜的街头飘的时候,小海还会唱几句跑调的歌。

   小海是六年前从外地来这里的,如果你常去街角的舞厅就可以看到,白衣黑裤的清秀男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看人,有时会一只接一只的吸烟,有时会喝一瓶酒,有时会看到那个清秀的男子一声不响地走到酒后狂乱的人面前,把酒瓶子送到谁头上去,他就是小海,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小海。小海是跟着龙哥来的,从龙哥的嘴里知道,他是救过小海的人。

   小海喜欢舞厅里的这份工作,这不仅因为这是龙哥的生意,也因为他自己喜欢这里的气氛,他喜欢在这微腐的凄艳气息里,看舞池里的男女短暂而似乎美好的释放,喜欢一动不动地听一首地老天荒的歌,甚至喜欢看那个陪舞的女孩闲时静静地织毛衣。好看吗,小海?嗯,好看。小海看都不看,就总是会对她说好看,而那个女孩子,总是会带着笑容一针一线地织下去,仿佛织着的不是一件毛衣,而是一个梦。小海知道她是一个刚从乡下的女孩子,小海还知道,她是他父亲的唯一的女儿。小海很少和谁说话的,唯独这个女孩子,使小海总想说点什么,什么呢,仿佛说什么都不是自己本来想说的话。总是那样的几句:你吃饭了吗,你睡得早吗?你累吗?为什么,你的眼睛有点红?

   为什么?不为什么,就象不为什么我就有眼睛一样。女孩子总是笑着说他傻,小海也觉得自己傻,为什么自己最想聪明的时候却会傻起来呢,他悄悄地在夜里摸过的自己的头,想从头发里找到女孩儿那句话留下的痕迹,想从脑子里找到女孩儿的笑容里留下的痕迹,却总也找不到,找到的是镜中的一个没有表情的自己,没有表情的年轻的自己。

   龙哥对他使眼色的时候,他知道龙哥又有安排了,在龙哥的店里,和小姐们一起过夜,是绝对不行的,唯独对小海,龙哥说,兄弟,别渴了自己,想要,哥哥给你安排够味儿的,小海在龙哥的安排里第一次成为男人,还是在几年前他们都在街上游荡的时候。那时候小海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永远忘不了龙哥用怎样的威胁和好话,使那个女孩儿上了床,他第一次的看到了女人的身体,女人原来是有骨头的,他想,原来女人的身上全是骨头,女孩儿瘦弱的身子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时,他看到女孩儿的眼泪,他知道女人也是由眼泪做的,龙哥走了,他夜里悄悄地抱了那个女孩子……他流泪了。他说我对你好,我会对你好。

   小海很多年以后还是会想起那个瘦的女孩子,当他在街市上看到高高挂起的羊肉时,还会想起那个女孩子,便会闻到空气里那一夜的气息,他遇到过很多女孩子,挂在他的记忆里,有瘦的有胖的,有白的有黄的,她们在他的心里好象不是人,是某种东西,是可以吃,可以卖掉,可以扔掉的某种东西,唯独那个瘦的女孩子,似乎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那硬硬的骨头生长在他的心里,硬硬的,使他疼,使他觉得,自己某个地方,有一块癣永远治不好。

   这个夜晚龙哥给他安排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他不管自己想不想要……有的时候,只是聊聊天,聊什么呢,嘿,他说,假如生命只有这样一刻,你做什么呢?这个夜晚他们说了很多的废话,天快亮的时候女孩儿说:小海,好看吗?

   什么?

   小海睁开了眼睛寻找,他什么也没有找到,那张潮红的急切的脸又问:小海,好看吗?小海没有看她,仍然在屋里所有的地方寻找,在屋里微腐的飘着酒精气息的空气里寻找。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他坐了起来,穿好衣服,他走到门口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女孩子追了上去,听见了小海低而有力的一声“滚开”。

   小海要去找,小海找遍全世界也不会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的,如果——他找不到自己的心。可是小海总是有心的,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心,在那个灰尘沉积的地方,坐着一个女孩子,一针一线地,织着笑容和梦。小海忽然觉得自己想哭,象抱着自己,想把自己当做一个孩子,满怀委屈地哭一场,多年以后小海和别人说起什么是幸福的时候,他说,幸福就是想哭。

   小海是不会哭的。小海的哭和小海的笑都是一样的,那样静静的一张清秀的脸,仿佛老天只让他带了这样的面具来,这面具只有一个,哭了就不是这一个了,哭过的男人就不是这个男人了,就是变了质的男人了。那个织毛衣的女孩子不知道,小海静静地注视里有个温暖的家,可以供她织一生的毛衣,她怎么知道呢,她知道的只是这个男人很帅,这个男人有点象死人那样安祥和神秘,这个男人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象刀刻出来的那样平静而阴冷。所以,当她不愿意接过分的客人的时候,还是在客人的大骂声里看了看离她很远的小海,她怕小海不高兴,她知道小海不高兴时什么样儿。

   小海是不高兴了。

   小海静静的站到那个客人面前,等着他走开,那个人看了看他,就走开了,小海摸了摸女孩的脸,你去吧,干活去,女孩儿不敢走,说龙哥知道了怎么办呢,龙哥知道了可不好办。小海说,好办。

   为一个“小鸡”得罪客人值得吗,兄弟?龙哥给他倒了一杯酒说,是啊,为了一个小鸡得罪客人是不值得,可这个女孩子,不是“小鸡”,也不是大鸡,是个人。龙哥说,哈,你什么时候变得纯情了,这可不象混了多少年的你,你别忘了小子,婊子无情。小海说,我记得她不做荤台的,我记得她来时说只陪舞陪酒的。哈哈哈哈,龙哥大笑了起来,哈,人刚生下还吃奶呢,刚来时谁都假模假样一段时间,等破了身啊,一个比一个娼。小海说,说这话的人,就不妈生的。

   就这样吵翻了一次,吵翻了一次,龙哥也还是他的龙哥,他跟了龙哥很多年,他替他挨过一刀,砍在龙哥的腿上,伤疤却在小海的心里。

   小海想,我好好地和龙哥说,就会好的,龙哥不照顾我,照顾谁呢。龙哥却仿佛忘了这当子事,依然笑容满面地请他喝酒,只是,再也不给他安排陪酒的人,过了些日子龙哥又一次到大堂里来,看到了那个女孩子,似乎竟忘了这就是他说的“小鸡”,居然象所有的长者一样,叫她小妹妹——小妹妹手脚好利索,小妹妹是家里的顶梁柱吧?哦,你别笑,真漂亮,你大哥受不了——

   小海知道龙哥是个不计小节的好大哥。

   小海想:我该对大哥说出我的心里话。是的,那女的,我想要,不是一夜,是一生,如果要不到她一生,再不和女人过一夜。

   好啊好啊,龙哥说,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去跟她说,今晚就搞定。

   “今晚”很快就来了,舞厅小姐的黑夜总是比白天多,龙哥兴致勃勃地把他们约到了一起,酒过三大杯,龙哥说:她要你,跟他吗?小海说是啊,我要你,你跟我吗?那个刚刚还在笑着的女孩子忽然不笑了,她动了动嘴,说:两位大哥,求求你别赶我走,我爸爸有病,需要钱,干别的活挣钱太慢——大哥,求求你。

   不是赶你走啊,是让你做这里的二老板娘,你不愿意吗?不是啊,不是小海不好,是我已经有了人——小海看到了,看到那个人了,在女孩家乡的农田里劳动的那个年轻人,身上穿着一件毛衣,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小海,好看吗?

   好看。怎么能不好看。

   不好看的,只有小海的那张脸,小海的脸上酝酿着风与雪,小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站起来走了,走了很远很远,似乎走到了无法回来的那么远,等他回来的时候,很多人认不出来他了,不知他到哪里喝了酒,摔了脸,脸似乎要碎掉了,不碎的,只有表情,那永远没有表情的表情。

   小海被后院哭泣的声音惊醒时候,以为做着梦,他上了个厕所,又回去了。当小海被龙哥喊醒的时候,以为还在做着梦。龙哥骂着一个人婊子,说不过如此,也是烂货的时候,他以为是谁打翻了茶桌,他把龙哥的脑袋端了起来看,看来看去找不到喝水的茶嘴儿,他累了,就又睡了。总不能睡到死去吧,嗯,他终会醒来,他被嘈杂的人声惊醒的时候,他看到了慌慌张张的人们,他问怎么了?人们说,跳楼了。谁跳楼了?那个“鸡”。

   小海,好看吧?

   小海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小海看到了地下红色的人体,他看到了女孩头上流出了白色的液体,那里,还有关于小海的记忆吧?小海说,好看,好看,都好看。他揪起了龙哥的领子问怎么了,龙哥说,她敢不睬你,我把她灌醉办了。小海说,她不睬我你也不该办了她啊,龙哥说,不就是个“鸡”吗,没想到上个床还玩烈女。

   哎,又要花钱摆平了。龙哥遗憾地摇了摇头。小海,你跑一趟,开车找人去吧。小海,小海,你说话啊。

   小海笑了,小海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把刀,小海就用它,在龙哥的身上说着话,那是沉默的小海的追问,一刀,两刀,三刀……直到问出了龙哥最后一丝气息,才不问了,永远的明白和疯了。

   小海,好看吗,这个疯子的世界。你看到了吗?有白衣的女子在夜空里舞蹈而过,伸着细弱而苍白的手,以上帝的名义向我们求援,你看你看那满天的星斗,仿佛谁心里点点的幸福,因那广大而虚无的黑,而显得美仑美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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