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北乡老家的时候,我停留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甚至,我耐不住冬天一晚上的寒冷。当我钻进回市里的班车,跟窗外的母亲挥手的时候,乡村也离我越来越远了。而村里那条新修的水泥路,平平整整的,跟村外的柏油路连接着,一直延伸到远方。

        一直追思这片天地,感到有一种念旧与奇思,这里有过多少悲欢离合的往事,仿佛又看到父母住过的老屋再现眼前。想起那两套砖瓦筑成的房屋,屋里宽敞,明亮几净,门前有一块绿油的小菜园,旁边有许多柳树和白杨,还有各种各样簇拥的小花。

        想起冬天的时候,母亲坐在温暖的热炕上,聚精会神看电视。夏天坐在门外柳树下,带着老花眼镜做着针线活,每天屋里屋外做着饭菜,让家人都能吃上热乎饭,对母亲的点滴之恩,都拾在心里时刻不能忘怀。

       在这片天地里,小时候与邻居小伙伴一起玩耍,跳皮筋、踢毽子,打打闹闹藏猫乎,男孩装鬼子兵,女孩装八路军,手里拿着木棒当做冲锋枪喊冲杀,处处都是孩子们的喊闹声。到了星期天,都自觉去大地挖野菜,看谁挖的多,过去无忧无虑天真活泼的孩子们,如今天各一方,有的已不在世,储存脑海里的往事仍然历历在目。


                              土地的情怀


       路修得越来越多,各种类型的车子进进出出,村里的土地却越来越少了。起初附近的工厂要扩建,买了一部分,再后来,又买了更大的一部分。土地是农民的根,村里说要卖土地的时候,很多人是不同意的,但随着卖价的提高和村里的许诺,终于很少有人吱声了。村民们用卖土地的钱,买了电器,又给孩子们交了读书的学费,孩子们在假期里舒服地享受电器的便利,开学后满意地上学去了,村民也终于不说什么了。农民们粮食是不缺的,而土地上余下的粮食,刨去种地的费用,又能换来多少钱呢?市场经济时代,土地或许只有在开发商们的炒作里,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吧。

        关于土地的记忆,一直占满我的童年。

        春天的时候,我们去地里挖野菜。儿子一直记得那年跟我一起去地里挖野菜的情形,在某一天他任性地记起,说是哪天回奶奶家挖野菜的。在九岁的儿子心里,挖野菜是种趣味,是可以逃离城市凝固着的建筑和规矩的学校后的自由。而在我的童年里,挖野菜是种活计,是幼小的我们可以用来换取父母对自己成长肯定的果实。

        每到星期天,母亲就会把挖来的野菜洗净,烧一锅水把菜焯好,然后混了盐,裹了玉米面,做一锅菜饼,那是哥哥在学校一星期的伙食。至于在家里的我和姐姐,饼子是要吃的,不过我们可以不吃野菜,只就着咸萝卜吃了。野菜并不好吃,夹在大鱼大肉的中间,野菜是种调剂,若是一日三餐地吃了,那就是一种在贫穷中生存所必须承受的折磨了。

        乡村的孩子,即使读书了,很多活动也是跟土地有关的,记忆中,我们去村头的地里拣过麦穗,我们穿着母亲初夏赶集时买来的凉鞋,手里提了篮子,将麦穗装进去。放学后的学生很多,地里的麦穗却不多。我们有时候也从自己家的院子里偷拿一些,第二天,一起带去给老师。到后来,学校不再要麦子了。母亲说,你去咱家的地里拣麦子吧。顶着烈日,我却说什么也不爱去了。秋天的时候,我们去地里揽花生,花生都是人家拔后又刨过的,当然要靠长时间细致的挖掘。我们揽累了,就把屁股放在柔软的地里,沿着某一沟花生地,摁下一排整齐的小屁股印。到中午或傍晚要回家的时候,篮子里的花生盖住筐子的底就不错了。后来,学校布置的任务越来越明朗了,是必须够几斤几斤。然后,父亲就带着我,去苹果园子里揽,那里地下留的花生特别多,因为苹果园里花生种得多,人家也不在乎这地里留下的。

        有时候,我们也去山上。那时候,学校也组织去山里刨一种叫繁白草的药材,字可能不是这个,音是没错的。山上并不多,倒是近山的山坡上,安静地长着这样的草,细密的叶子,叶子中间泛着白色。我们也不只去挖药材,捎带着从山里摘些山脚丫子、小酸枣之类的,正好解解劳动的乏。初中的时候,到了春天,我们有时候也去山里或坡上撸槐叶,装满麻袋,一直到晒干了,然后去学校过秤。那时候就知道害羞了,一般是见了男同学就躲远远的,然后羡慕地看那些胆大些的女孩子跟男同学合作,然后收获满满地回学校。这些活动,当时大多是不喜欢的,但是却是一辈子唯一的经历,我们应该感谢学校,在那个年代给了我们这么丰富的记忆。这些,是现在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享受不到的。

        等到长大一点儿,农村孩子下地干活就是必须的了。多数孩子都拉过犁,挑过水,推过小车,也有挑过粪的。我们也都体会过“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不累是假的,怕累吗?用父母的话讲,怕累就赌气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泥土地。比起城里的孩子,农村的孩子或许对超市和公园比较陌生,但土地所给于他们的知识,却是童年早有的财富。他们绝对不会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把满地的麦苗,当成是夜雨剪春韭的韭菜。

        如今农村的孩子,对于超市和网吧的熟知并不少于城市的孩子,但在这类见识增长的同时,消失的却是父辈们对土地的钟情。农村的孩子越来越少,几十年后,当父辈们逐渐老去的时候,家乡的土地,剩下的还会有谁?或许不用担心,也许到那时候,土地已变成工厂或其它了。


                          少时的玩伴


        春子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从学前到上学后,很长时间我们都混在一起。她常来我们家玩,我却很少去她家里,原因是她有个很凶的哥哥。春子还有个姐姐,人不错,只是他们经常兄妹吵架。有一次,我刚迈进她家的门槛,春子的姐姐就从我身边跑过去,我还没回过神来,一把火钩已经打在我的脚上,那是春子的哥哥撵他姐姐的。脚伤得并不重,可我当时就哭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野蛮的动作,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去春子家了。但我跟春子的友谊依旧。

        春子会从我手里拿去我家里少有的馒头,也会在某一日生气了,让我把她刚给我吃的几个饺子呕出来。第二天,我们又并排去上学了。

        小学毕业后,春子就不读书了。后来,她早早地嫁了,找了个大她好几岁的男人,生了个可爱的宝宝。读高中的时候,春子叫我去她家里玩,几年没见,再见面的时候,却不再有童年的话语。春子和姐姐都出嫁了,她们的父亲,在有一次横穿公路的时候,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车撵倒了。之后,春子的母亲到处奔波而来的赔款,被春子的哥哥拿去,不只钱拿去了,还给老屋里的母亲留下了话:绝对不允许再嫁。

        后来去新的学校,一起上学的成了四个人。莲、华、青和我。因为是一个村的,加上在外地,我们四个动作几乎是一致的。在班里,其他同学喊我们某某小分队,这个某某是我们村的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是由当时的计划生育小分队而来的。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小分队到处都有。他们喊就喊,我们四个进进出出,越发整齐了。

        其实,整齐只是相对的。莲和华的父亲都是村里的干部,到后来,我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她们穿着新买的衣服,而我和青的衣服多是姐姐穿过的。不只是穿,吃的东西,骑行的车子,都让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那个时候,十多岁的样子,我们开始要命地在乎自己,就是对方不在意,我们也从细微中自己找到差距了。初中毕业后,终于彼此各自东西。到结婚了,再回娘家,看到了,只淡淡地一声招呼,那招呼里,再也没有了同学时同吃同住的友情。


                               炊烟和柴草


        等到长大一点儿,农村的孩子,地里的活就是必须的了。多数的孩子都拉过犁,挑过水,推过小车,也有挑过粪的。我们也都体会过“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不累是假的,怕累吗?用父母的话讲,怕累就赌气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泥土地。比起城里的孩子,农村的孩子或许对超市和公园比较陌生,但土地所给于他们的知识,却是童年早有的财富。他们绝对不会象城里的孩子那样,把满地的麦苗,当成是夜雨剪春韭的韭菜。

        童年的时候,包括兴婆婆在内,弄堂口有几位婆婆总是端坐着。婆婆们都慈眉善目的,看着过路的人说说笑笑。我和春子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她们,她们总是远远地望了我们走近,跟我们说话,又看我们走远。有一次,不记得因为什么,与其中的一位婆婆争吵了几句,当时并不在意,吵完了就上学去了。等到放学回到家,老人已经坐在家里,眼圈红红的,一副委屈的样子。等老人走后,母亲就开始教训我:说不该和老人吵架。我并不记得任何关于吵架的缘由,结果却让那婆婆难过的掉眼泪。从那以后,再跟老人说话,我很注意。而那位婆婆在街口再见到我,用几乎是搭讪的语气跟我说话,这令我心里更加不踏实。等到一点点长大了,懂事了,我开始理解老人的孤独,再见到她们,也从心底滋生出一种怜爱。而这些婆婆也终于越来越少,风烛残年中,连街口也不能来了。然后,在自己的老屋里,慢慢死去。

        读小学的时候,村子北有一棵老槐树,粗壮的枝干,每年都会开出细碎扇子样的花朵,满树清香。路过的时候,我会弯腰捡几朵颜色鲜艳的戴在头上,有时候碰到树的主人,一个个子矮小的妇人,她笑眯眯地望着我,去屋里拿了板凳,踩上去,摘几朵更鲜艳的花儿给我。

        小妇人丈夫,个子也极矮,她们没有孩子,彼此相依为命。到后来,小妇人丈夫死了,剩下小妇人一个人。过了没几天,听说小妇人要把房子卖掉。房子的位置很好,很多人想买,可就在卖房子的前一天,小妇人爬到了屋顶上,揭了房子上的瓦,夜里在自家的屋子里上吊死了。从此,那屋子就闲置了。村人多绕开那房子走,但在我逐渐长大的心里,关于爱情和终老的记忆,却一直延续。


                            傻  子


        艾子是个女孩儿的名字,只是很可惜,艾子是个傻子。

        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看到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子,三五个围着她跑,拍着手喊“傻子来喽,看傻子喽”。艾子一点儿也不恼,只温柔地看着那些小孩子笑。记忆里的艾子,总是柔柔的眼光,慢慢地说话,那感觉,让人舒服极了。

        每次我总是躲在远处,看那些小孩子被艾子的母亲轰走,这时的艾子会孤单地沿墙角蹲下。我从墙角处探出头,冲着艾子笑。艾子看到我,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她冲我招了招手,我就慢慢地蹭了过去。

        母亲许是怕她伤到了我,好几次都把我从她的手里抢过来,拉着我离开,我就那样被母亲牵了手,回头看艾子,艾子很难过的样子。

        童年时代的我,经常背了母亲偷偷地找她玩,感觉她从来不会像别的大人那样训斥我。那时候,父母是无暇顾及我的,而哥哥姐姐们也都当我是尾巴,老想方设法地甩掉我,我和艾子一起玩小孩子的游戏,我拾宝宝,艾子就帮我捡小石头。我在一边玩,艾子就满足地在一边看,艾子喜欢小孩子,她的心跟小孩子一样纯净。

        随着自己慢慢地长大了,也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艾子也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我的世界。

        再次看到艾子的时候,已是二十多年以后了。一天下班,刚靠近母亲家房后的那条街,老远就看到我那三岁的女儿正在烈日下挥舞着小铁锹,一次一次地把沙子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而不远的地方,一个女人正看护着她,嘴里说出的竟然是童年记忆中最熟悉的两个字:真乖!

        我喊女儿回家,女儿根本不睬我,端着她的小铁锹跟艾子说话。我走向女儿,想拉她回家,女儿躲我,忽然间我感觉这一切是那么地熟悉。见我过去拉女儿,艾子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的落寞。我不忍再伤害她,也蹲了下来。

        听母亲说,艾子有个儿子,中考考入了县重点高中的宝塔班。路人都在谈论,这个傻子妈妈如何能生出个这么聪明乖巧的儿子。于是,追踪到艾子的父母,说她父亲是做过大官的,艾子是在小时侯,得过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全村人追踪到这里才算做罢,说艾子的儿子是继承了他姥姥的天分。艾子却什么也不懂,她不知道她儿子出息了,给她争光了,每天还是那样满街地把她的爱无私地分给村里的小孩子。

        有时候我想,我要是艾子就好了,单纯,没有一点儿烦恼。更多时候我想,幸亏我不是艾子,这个世界,即使单纯也需要一个过程。就像我逐渐远去的村庄,即使我最终无声地走过,在我的记忆中也会写满村庄的每个细节。看花花开,看山山绿,看水水清。滋润了日子,唯美了岁月:

        桃源风景依然在,

        何日相从共里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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