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刚把飞机拉到停机坪,我就被机械长派到指挥台担任团的抢救值班。就我一个人,给我安排了一辆小嘎斯和一位司机,我问机械长,具体任务是什么?他说他也不清楚,这是我们三大队第一次接到的任务,到时候看吧,需要你时,你就去干。也许一天都没事,你就听指挥车指挥空战吧!

我这位机械长偏心眼,特别喜欢我。

这不,他又看上了我,连老同志都没经历过的抢救值班,他让我一个人去承担。我心中知道,他是在培养我、锻炼我,虽然我才17岁,来到4师才半年多,他想摔打摔打我,让我成器!

机场上空的战斗逐渐消停,虽然依稀还能听见枪炮声,但已渐行渐远,指挥车旁一度的紧张气氛慢慢的平静下来。忽然,我听见远处有飞机发动机的响声,可能由于职业的关系,我听出来这是米格飞机的声音,而不是F-86的声音,精神上就不很紧张,若是F-86,就要防备它扫射机场了。这架米格是对着跑道直线飞来,而且高度逐渐降低,看来是准备降落的。我的注意力开始全部集中在这架米格身上,由于我担任团的抢救任务,所以就在指挥车旁,指挥车设在跑道的顶头,这样对起飞或着陆的飞机能观察的一清二楚。

飞机逐渐降下来了,我突然发现这架飞机只放下右机轮,鼻轮和左轮没有放下。不好!一个轮子怎么能着陆呢?我正在着急时,两颗红色信号弹升空,命令这架飞机复飞,估计指挥员会在无线电中命令他重放起落架。其实放起落架不难,仪表盘左下方有两个开关,左边的管左轮和前轮,右边管右轮,开关向下搬,绿灯亮了,说明起落架已放下并固定好,若绿灯不亮,则不能着陆。现在这架飞机的前轮和左轮的液压系统,可能出了故障或者是被敌机击伤,鼻轮和左轮没能放下来。

这架飞机复飞了,可是只转了一个小圈又快速的降下来了,还是一个轮子着陆!指挥车再一次打出两颗红色信号弹,不知道是飞行员没有看见,还是轮子根本放不下来,继续下降。奇怪的是,前几天发生的惨剧突然映现在我的脑海中:也是两颗红色的信号弹,也是命令复飞,那架飞机复飞了……

那天有8架飞机编队通场,机务人员忽然听见空中似有F-86发动机的声音,都怀疑有敌F-86要攻击机场,当8机从头顶飞过时,我当即判断是8机的带队长机发动机受伤了,传出的声音同美国F-86喷气的声音一样。转弯后,8机依次对准跑道降落。带队的长机应该是大队长,他第一个推杆下降,不知什么原因,他目测高了,落点会远超T字布。大孤山是野战机场,钢板跑道,机场短,落点超过T字布,飞机就会冲出跑道,所以地面指挥员打了两颗红色信号弹,让他复飞重着陆。

这位大队长按命令拉杆复飞,要把飞机拉起来,必须加油门增加动力。当机头拉平时,我突然看见尾喷口冒出一股浓烟,我喊了一声:不好,富油!刚喊完落下音,尾喷口冒出浓浓的黑烟。我说:完了,停车了!发动机瞬间停止工作,飞行员保持大迎角,让飞机飘出机场,迫降在远处的稻田中……

距离太运,稻田又没有路,跑道那一头的空16师没有派机务人员去抢救。

当晚讲评会政委说:一位警卫士兵,提着步抢去抢救,爬上机翼,却怎么也打不开座舱盖,飞行员受伤,昏迷在座椅上,警卫士兵拼命的用枪托砸座舱盖,始终砸不开。飞机发动机显然因富油灭火,停止了工作,但不知机肚里什么地方出现了火星点燃了泄漏的燃油,烧着了主油箱,火焰直扑座舱,终于把弹射座椅的炮弹点燃爆发,座椅和飞行员一起撞上紧闭的座舱盖,飞行员头颅粉碎,壮烈牺牲……

这8架战机,是朝鲜的一个飞行大队,大队长是位英雄。第二天上午,7位飞行员告别了他们的大队长,飞回了他们的机场。

如今,看见两颗红色信号弹在降落的飞机后面升空,只有一个机轮的飞机继续下降,一个不祥的念头在心中升起。我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架飞机上,飞机下降速度、仰角、落点都不错。机轮接触跑道了,啊~,根本来不及反应,接触地面的机轮瞬间被弹回空中,整架飞机悬空向左翻滚,啊—-没有机轮的左翼重重的撞击到跑道上,我的天哪,携有巨大前进的冲击惯性力的机翼,撞击跑道钢板后,又反弹到空中,撕裂的机翼蒙皮把钢板跑道掀起了一大片,掀起最少由四、五十块钢板组合的整体面积,钢板卡进了机翼蒙皮里,死死的拉着飞机,飞机受到反冲力又极快的向上抬升,两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集中在左机翼上,就在空中,机翼蒙皮被撕开的地方,咔嚓,机翼大梁断了。飞机下降的惯力继续指向跑道另一端,可是跑道钢板紧紧拽住机翼!飞机只能以残断的机翼为中心反时针旋转,由于力量太大,又受到阻拦,飞机尾巴翘了起来,尾巴在上,机头在下,眼看就要翻过来了。我心中一阵紧张:完了,飞机这一翻滚,座舱就压扁了,飞行员就没了!忽然,看见翻滚的飞机在垂直90度的时候停顿了下来,突然又向后回落下去,原来是进气口上端有一个照相枪的小窗口,突了出来,挡着了翻滚的最后的一点极限力量。啊---,吐了一口长气,有救了!

没有任何人命令我,当指挥所所有的人还没有从这惊险的场面中回过神时,我对小嘎斯的司机喊到:“上,跟我上!”我跳上汽车,司机也是一位小伙,只比我大个四五岁,动作麻利,不管有路没路,开了车,就向飞机冲去,冲得真快!

那时我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冲上去危不危险?飞机会不会失火?飞机会不会爆炸?哪有时间去想这些,也不会想到一旦爆炸自己会死去!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去抢救飞行员,去抢救飞机!因为那一天我的任务就是抢救!

当小嘎斯快速地冲到飞机旁时,我看到飞行员拉开了座舱盖,正在解座椅和伞的包险带,太棒了,这位飞行员临危不乱!我跳下汽车,扛着扶梯跑到飞机旁,接飞行员下了飞机。飞行员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我,可能是想看看是谁来接救的他。他没见过我,想记住这个陌生的小家伙儿的面孔。正好我站在梯子上也回头看着他,嘿!刚同死神擦边而过,他一点也不紧张也不慌乱,也不怕这架飞机爆炸!好不容易让你平安的离开这架飞机,你不急我还急呢!我向他高声吼道:你快点跑!这里危险,别管我,他才小跑着走了!

这时,我心中也平静下来,飞行员安全了,我完成了抡救任务。可是,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突发事件,是不可能有抢救预案的;也从来没有人教过我,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我把头伸进座舱里,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拉回油门,因找听到发动机还在旋转,又把停车开关拉上到关闭位置,停上供油,结束了发动机工作。第二个动作是我看见仪表盘上的两个红色的灭火开关,管它现在着火还是没着火,按下去再说。我立即打开保险盖,按下灭火开关,防止火星引燃泄漏的燃油,引爆飞机!脑海闪过了朝鲜的那架飞机引爆了弹射座椅。

我很好奇,这灭火瓶喷出的是液体泡沫,还是粉沫?这是我有生第一次使用灭火瓶,而且还是隐蔽的,看不见的。

我的脑袋还伸在座舱里,我在想下一步再干啥?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呼喊:小陈!小陈!声音有些嘶哑,我抬身扭头一看,是我的机械长邰国富,他也是一个人乘着一辆小嘎斯冲了过来。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我啊,遇到这样大的突发事故,让一个才17岁的小家伙单人处置,稍为不当,就报销了!他也是不顾一切后果的冲来,跑到飞机旁,气喘吁吁地问道:“怎么处理的?怎么处理的?”我没想到当时我会这样简练的回答:“停车、灭火”,我更没想到他回答的更简练“好!好!”。

这就是我这次拼死抢救飞行员、抢救飞机获得的最高奖励!我一生都没有忘记这种嘉奖!生死之情,战友的夸奖比奖状奖章重要,更可贵!说完之后邰国富也爬上扶梯,检查座舱,我站在一旁的机翼上,观看机械长下一步干什么,他先检查了我拉起的停车开关又检查了我按下的灭火开关,没有问题。然后他又关闭了总电源。当时我想发动机都停车了,发电机不工作了,哪来的电啊?后来才意识到,飞机前舱还有一个蓄电瓶哩,看来,我还有许多需要学的。

我们从扶梯下来后,邰国富说,咱们得想办法把飞机拉到跑道外边的泥地上,否则没法检修跑道,飞机也没法降落。把飞机拉出跑道还真是个难题,平时拉飞机,飞机有三个轮子,现在只有一个轮子,机翼和机肚都贴在跑道上。幸亏我们有两辆小嘎斯,两位司机有拉重物的经验,他俩拿出两根钢丝绳,把飞机捆绑起来,硬是把飞机拖到泥地上。邰国富终于说出了:我们总算完成任务了!

这时突然来了一大帮人,有的去修钢板跑道,有的还带来三副千斤顶,在泥巴地上把飞机顶了起来,摇下三门机关炮,把炮弹全部卸了出来。我问机械长,这些人都是哪个单位的,机械长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修理厂的吧。”接着他说“咱们任务完成了,回吧。”我和他一人乘一辆小嘎斯离开了我们冒死抢救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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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6日后,我们大队调来了一位飞行员,给齐连壁当僚机。因为他的僚机王敏,在击落1架敌机后也跳伞了。政委介绍了这位飞行员的名字,我只记住了他是中队长,名字给忘了。开会时我和这位飞行员面对面的坐在两张床上,在无意对视的过程中,我认出了他,他就是那天单轮着陆的飞行员,也就是我不顾一切去抢救的那位飞行员;但是他没有认出我来。停战后各自东西,再无机会相遇。

(单轮着陆的飞行员柳大胆——柳俊杰)

六十二年后,2015年6月在苏州空一师战友的聚会上,见到了二大队的军械员王裕人,谈起了五下安东激烈的战斗,谈起了单轮着陆的惊险。他说,是他同中队的军械员冲上去,把飞机上的三门炮卸下来,把所有的炮弹卸下,防止燃烧爆炸;我说,是我第一个冲上去抢救飞行员和飞机的。当年两个共同战斗的小伙子,如今都成了80岁的老头了!他还告诉我,单轮着陆的飞行员叫柳俊杰,我才知道单轮着陆的飞行员是柳俊杰。我们都遥祝他健康愉快!


今年通过微信,找到了柳俊杰的儿子柳增卷。在微信的交流中,得知柳俊杰有个外号叫“柳大胆” ,而且这个外号是空一师第一任师长、“二级战斗英雄”邹炎给他取的。柳俊杰的英雄气概、敢杀敢拼的血性、有我无敌、对祖国的忠诚,是我们应该传承和发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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