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建在高坡上。西头有条河。河西边是片菜地,菜地再远些是群山。村尾有幢老屋,青砖灰瓦,经风雨一百二十年。屋前有三棵树,柿子树高瘦;广柑树矮壮;再一棵,就是五六人都围不拢的老樟。 

  树下一群啄食的鸡。鸡旁一把泛旧的竹椅,椅旁一根拐棍,椅上一张草编的蒲团,蒲团上坐着贵生婆婆。贵生婆婆身边躺着懒懒的老黑狗。 

  秋天的太阳牵住贵生婆婆的眼,从头顶的天上缓缓斜过,越过宽宽的河,掠过菜地,定在了河那边的山凹里。红彤彤,圆溜溜的,抹红了一片天。山凹深处像有一双大手,看是看不见的,但分明是接稳了落山的日头,正一点一点沉下,直到沉得没了影踪。 

  日头困觉了,贵生婆婆也有了些疲累。一只鸟儿飞落了一只半熟的柿子,鸡们兀自伸长了脖子,黑狗从懒睡中惊醒。它攸地窜了过去,嗅了嗅,又失望地摇着秃尾,走回主人身边。贵生婆婆就从灰围裙下,伸出血管起鼓,麻色色的手,摸了干涩涩的狗身子,说,进屋吧。 

  她这样说着时,就势倚着拐棍站了起来,那肉棕似的小脚像是承不了身子的份量,有点打颤。她不敢迈步,重心靠在拐棍上,等稳住了,才缓缓地走到柿树下,捡起掉落的柿子,撮起起皱的嘴,用心吹了灰土。又喃喃地唤着鸡们,咯咯,咯咯。随着一声“吱嘎”响,一个人,一群鸡,再加一条狗,全都进了门。 

  把柿子放进墙旮旯的瓮里。热过昨天的剩饭菜。吃过后,从鼎锅里舀些滚水洗了面和脚。关上鸡笼。一天的日子就打发了。守着空大的一栋屋,倒也不晓得怕。在世上活了八十多岁,在屋里住了六十八年,这屋中所有有性灵没性灵的东西,都是她的伴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电灯是有的,但她没舍得拉亮。电费太高了,每年头上摊到一块五一度。尽管小孙女秀莲一再地说钱由她出,但贵生婆婆还是用惯了煤油灯。她喜欢这点昏黄的火光,它把寂寞的长夜照出了一点温馨,还有几分安谧。电灯亮倒是亮,却是那种属于热闹的通亮。这种空洞的亮除了使夜晚更空单,使孤寂更放大,还有什么呢? 

  要说贵生婆婆的一生,是让村里很多老人羡慕的。从十五岁上嫁进周家开始,基本上是衣食不愁地过了几十年好光景。先是大门不出地做了近二十年少奶。自己的一男三女也是由家婆带大。解放时,凭了贵生的一身精明,主动交出财产后成份也落得可以,免去了后来的许多麻烦。一双小脚在生产队里出工并不方便,勉强做了不到十年。 

  五十不到,长孙一出世,她就过起了在家弄饭带孙的日子。一般农妇捉襟见肘操持生计的困窘与她无关,贵生是个让村里老少都竖姆指的能干男人。贵生婆婆一生最大的功绩,是带大了三个孙男加三个孙女。 

  孙辈们长大后又各有了出息,出息后的他们就像乳燕飞去,一年再难得有个落窝的时候。最远的,飞落美国读了博士;最近的,只有小孙女秀莲了,师范毕业后,在县城落了户。生下个花骨朵般的女儿,也已两岁了。 

  周家的人气是从十五年前开始减退的。 

  有谁想得到呢,从不生病的贵生竟被一场感冒要了命。真正要他命的,是一个土医打的一针青霉素。贵生不在了,贵生婆婆就开始有了看太阳落山的习惯。这个习惯曾遭到儿子媳妇没完了的数落。只三个人的家里,整日里就充满了喧哗声。 

  又谁知道,五年前,儿子媳妇相继撇下老娘,走了。多年里相互的埋怨和指责没了,老屋开始了沉寂。走出老屋好远的孙辈们也算孝顺,轮番着把婆婆接到身边住了一转,只等老人拿主意定个地方。无奈老人一生离不了土,积习难改,不适应高楼大厦,肿脚肿手的,只吵着要回老屋。从此,鸡们和狗儿就成了最好的伴儿了。头两年,秀莲尚未成家,逢个半月一月的,也会提上点心和水果来家一转。再过两年,秀莲孩子落地了,回家的次数就明显少了。这不,端午节过去四、五个月了,老人巴巴地望穿了眼,只是不见秀莲的身影。 

  这天一入睡,秀莲来了。贵生婆婆就惊喜地唤:崽呀,你终是来了,婆婆在瓮里收了好多柿子呢,还有树上的广柑也可以吃了,你多打些带去。秀莲却不停,只是拚命地跑。贵生婆婆就骇然发现,孙女身后跟了一伙样子恶煞的人,都提着刀……贵生婆婆醒来时,老泪悲伤。看看窗外,漆乌抹黑的,更是相信秀莲是出事了。她就从床上爬起,也不点灯,只是不断用手捶打着床铺,喑哑着嚎道:秀莲崽呀,你死得好可怜呀。 

  这样闹到天亮,贵生婆婆就开始在村里打听秀莲的事了。凡是看到三五两人凑在一起说话,她就颠了小脚奔过去,撕扯着老嗓子,问,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秀莲的事?人家就笑问,你孙女在县里教书,好好的,能有什么事?她就哭了开来,你们都在瞒着我呀,我秀莲被歹人杀死了,你们还不说实话呀。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四五天,村人一看,贵生婆婆是认真的,就当她是疯了。有村委就慌忙给秀莲学校挂了电话。秀莲三口就吃惊地奔回了老屋来,哭道,婆婆呀,我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说我死了呢? 

  贵生婆婆擦了擦老眼,抓住孙女的手,捏了自己的手,清醒了,说,崽呀,真是你,是没死呢,那我是做梦了。 

  秀莲一见婆婆没疯,就放心走了。出门时说,婆婆,我们再过十天还回来,十月初八是你生日呢。 


  二


  十天里太阳落山总共八次,有两日是落了雨。 

  秀莲回来时,带回好多菜,远近的三个姑姑姑父也带了子女们全来了。统共两桌。贵生婆婆的八十三岁生日过得好喜庆。太阳落山时,后人们也都各自散去。老黑狗随了贵生婆婆伫在老樟树下,目送主人们远去的眼里,竟也有了一种深深的落寞,可惜,它不会说。 

  这天晚上,一闭眼睛,贵生来了,还是老样子,高高地,挺着身板。贵生婆婆就有了几分惊奇,十多年了,贵生是不常来看她的,今天怎么就来了呢?她就问,有什么事呀?贵生就答,这么多年里,我好孤单呢。你在阳世的好日子也活到头了,该来陪陪我了。她就一个激灵,呸,你怎么这样说?好日子我是远远没活够呢,你那里能有什么?有太阳晒吗?有狗作伴吗?能看到孙男孙女吗?贵生就不作声,隐了去。 

  贵生婆婆就再也没睡着。隔了蒲席,白日里秀莲换过的稻草很是舒软。一番心事就在这舒舒软软中生起。多年前,有一算命瞎子,说她八十三后有一大坎,说熬过八十四,可以活到九十六。今天刚过八十三,贵生这死鬼就来了,这么看,算命的是说对了? 

  次日早起,贵生婆婆就有些郁闷,却是无处发去。只好拿鸡们狗儿的事,弄了个鸡犬不宁。正逢一老太打门前过,就探进身来,道,贵生嫂,你今日捉蓄牲出的哪门子气? 

  贵生婆婆原是极重颜面之人,见了外人掺乎,立马换了气顺模样,笑答,哟,是裕立嫂,快请进屋。 

  老太正一身新崭穿扮,像要出门样子,她摆摆手,改日吧,今日正要回娘家呢。 

  贵生婆婆就笑了,说,你可真会说笑,七老八十的人,哪还有娘家可回哟? 

  老太就灿烂地笑开来,答,爷娘是不在了,但同胞的老弟孙子满月,正派了侄女来接我回去呢。 

  贵生婆婆探头往外,果真瞧见前面两三米远,站着一姑娘在候着老太。便顺着说,你好福气,到了娘家就多住些日子,我们这把岁数,是住一日少一日啰。 

  裕立老太就回说,是这样打算哩。就乐乐地走了。倒把个贵生婆婆看了个满怀心酸。老太“回娘家”的说辞,就像是秀莲买来的抓挠挠,不小心竟把她沉寂的心抓泛了。 

  这天,贵生婆婆转着圈儿扫完了屋内屋外后,又在屋后菜园伺弄了半晌。到了下午,她照旧坐在老树下,老黑狗照旧躺在她边上,鸡儿们照旧在树下觅食。太阳照旧跨过河,越过大片菜地,落了山。 

  但在日头最后沉到山凹的刹那,贵生婆婆的眼里却滚出了两行混浊的泪,今天的日头是落得太快了。 

  一个人扒拉着晚饭时,贵生婆婆就听到了一个声音,我也要回娘家。她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张望屋子时,却证明了人只有她一个。 

  又低头扒饭,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我也要回娘家。她镇定了下来,发现声音来自自己内心,一时却不知怎么作答,只把一双小脚从原位挪了挪,好像是打算把那个声音赶走,果然就没再发话了。 


  三


  接下来两日,天气突然就有些燠热,人也有些闷。贵生婆婆就想,又一场秋雨要到了。 

  这天午后,坐在树下,渐渐地就起了北风,稀拉拉的几片黄叶就飘忽忽地落了地,有几片正落在了贵生婆婆身上。她就伸出焦枯的手,掸了,出神地盯着地上落叶儿。心里却无端地生出一种悲凉。再看日头,却不见了,一些灰黑的大条云轴正从北边漫来,把它盖了。 

  我想回娘家。我真想回娘家。 

  贵生婆婆又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她听到自己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一天天变了,不赶早,天一冷,就没办法了。 

  夜里,风大了,雨也下了起来。树叶在深秋的静夜扑刷刷起舞。 

  早早地睡下,却无眠。只在已褪去红颜秀色的红木老床上辗转。 

  床是老旧了,但那精致玲珑的雕花仍在,有着一种烟火沧桑洇染后的凝重素朴。 

  她想起了十五岁入洞房的羞涩,初次生育的产痛,还有贵生朝气蓬勃的恩爱。属于她的日子,有很长一段是太阳落山后的甜蜜。这张床,承载了她作为一个女人,从含苞待放到寂寞枯萎的全过程。她现在是什么呢,连干花都不是,只是一片即将归于泥土的枯叶,是一个无娘家可想,却偏想娘家的老妪。 

  作为一个女人,她最大的遗憾,是不知道真正的娘家在哪里。当然,六十八年前,她是作为一个陈姓军官的小姐,一个读过几年私塾的大户小姐,名正言顺嫁入周家的。由于军官夫妇没生养,她的地位更像是养女。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只是军官家买来的一个丫环。 

  军官夫妇一直不告诉她真相,只笼统地提过她是三岁时买来,是由在外打仗的军官从千里外带回。军官经年在外,军官老婆独个带她守着一片田地,总断不了把独守空房的幽怨朝她发泄,少女时代的贵生婆婆,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出嫁后,每次回娘家,她都期盼养父母有一天会口吐金言。但养父在解放那年却被政府镇压。和养母素有积怨的她,渐渐地就把回娘家的路给断了。 

  接下来,几十年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子孙们也偶而会提起为她寻老家的事,但她想破了脑袋,所能提供的线索只是:常吃苞米,鱼虾,田螺。子孙们就为难了,这好像是江浙一带,但凭这又从何找起。说过几次后,有子孙就叹,唉,你老这老家人也是,怎么就狠心把一个卖出去的人忘了呢?又有子孙说,照常情是不会的,莫是老家没人了吧? 

  从此不再提起。 

  从此回娘家的心事,就藏山藏水地在贵生婆婆生命里播下一棵种子。 

  八十四岁来临时,这棵种子发了芽。在几近枯竭的心田,蓬蓬倔然地生长起来。 


  四


  很长一段日子,贵生婆婆孤寂在想娘家的心境里。太阳每一次的落山,总要牵出她混浊的老泪。人已老了,看太阳的日子不会太多了。来世上走了一遭,就要到去处了,但她却迷糊在了来处上,人怎么能不知来处地结束一世呢?她就启动已不太灵光的思维,站回八十年前,吃力地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 

  也许是爹娘太穷,子女太多,她是最小的一个。这年闹饥荒,周围能入口的都抢光了,正好陈军官打仗路过,就丢下一袋粗粮把她买了?

  也许是战乱,一家人在逃难的路上走散了。碰上一队兵,陈军官就生怜把她收下了? 

  也许像旧戏中演的那样,自己是富家小姐,被黑心的下人偷到远处卖了?或许是陈军官带人杀了她全家,只留下她带回做丫环? 

  就在八十四岁的贵生婆婆,在一百二十年的老屋里,颠颠倒倒想娘家时,老黑狗却在一个晚上失踪了,多是被人弄去吃了。又几日,鸡们突然闹起了瘟病,扑楞楞的,一群鸡两三日内就全倒下了。 

  没了鸡儿狗儿的贵生婆婆,在树下的坐姿满是哀寞。她眼里落山的日头也是凄楚楚的,好像不会再有出山的时候了。 

  夜里,又是一场萧瑟的雨。梦里,贵生又来了。她就哭骂道,你真狠心,就能下手要这些牲灵性命? 

  再醒来时,太阳果然没出山,最后的秋雨不大不小地在下。贵生婆婆就换了一身衣服,柱了拐棍,撑了伞,挪着小脚往公路奔。 

  有好事者见了,就问,贵生婆婆,落雨天,你上哪呢? 

  她答,上县里。 

  上县里干吗? 

  找秀莲。 

  找秀莲干吗? 

  要她带我回娘家。 

  好事者就笑,你老会说笑,哪来的娘家回呢?想孙女,也不能走着去不是,我带你去坐班车吧。 

  贵生婆婆就被笑得有些恼,愠恼中就在湿地上滑了一跤。 

  秀莲回来了,对她有了责怨,婆婆呀,你是老糊涂了,我哪有办法带你回什么娘家呢? 

  女儿们也回来了,对她很不理解,老娘呀,你当自己是新嫁娘,作兴个回娘家,下一世差不多。 

  在床上躺了几十天,少不得给儿孙添了些麻烦。贵生婆婆就很自觉地,不再提回娘家的事。只是少有言语,谁也不知她在想些甚。 

  又一天,自觉精神好了许多,就要求到树下坐一坐。问,做啥? 

  外头冷呢。答,再看一次日头落山。 

  就用毯子包了,扶到老樟下。冬天的太阳很快就西沉了。 

  夜寂人静时辰,贵生婆婆听到有人在叫,心怡,心怡。她有点吃惊地问,找谁呢?就见床边立了三个人,贵生嘻嘻着,另一双夫妇模样的人正温和地唤她,却是不认识。她就答,我不叫心怡。贵生就笑,秋香,心怡就是你,你三岁前是叫这名字的。这是你爹娘呢。妇人就近前拿了她的手,流下泪,女儿,前一世丢下你真是不该。她就信了,也流下泪来。贵生又说,你不是要回娘家吗,我们一块走吧。 

  贵生婆婆就再无遗憾地走了。不再回了。 

  太阳却依然出山又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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