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是抗美援朝战争胜利50周年纪念的日子，在这个极有意义的日子到来之前，我情不自禁地翻看着我那些珍藏了半个世纪的从朝鲜带回来的各种纪念品。其中一张已发黄了的、字迹略显模糊的纸张，勾起我万千思绪。这是1953年7月11日朝鲜金城反击战前夕，我和54军130师388团1连1排担任红旗手的高志本同志订立的“战地合同”。它把我带回到那难以忘怀的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

金城反击战前夕，我们130师文工队全体三十多人，按照师副政委耿青同志的指示，组成若干小组，分到部队中去协助开展“合同立功”活动。我奉命到前沿小组，去388团1连的阵地，在那里和部队一起做战前的准备和鼓动工作。当时1连的阵地在一个叫“九龙里”的山上，和敌人只有不足200米的距离、隔着一条小河相对峙着。

 反击战开始前，每天晚上我们都要派小部队过河，去到敌人的山脚下挖屯兵点，准备打反击时用；白天我们就在战壕里，把战前的鼓动搞得热火朝天。当担任红旗手的高志本同志在战壕里用竹竿串起他那面红旗，并把它举在空中挥舞时，我的心一下激动起来了。这红旗将舞动在枪林弹雨中，飘扬在被我们占领的阵地上，它将在战斗中担负起凝聚全体将士的决心的重任啊！我想起耿青副政委给我们讲解的“合同立功”方法，我要选择红旗手高志本同志共同订立一个“保打包宣传”的合同，只要他保证把红旗插上865高地，我保证编出一个节目，及时宣传出去。主意已定，我即付诸行动。

我马上走到高志本同志跟前，把我的想法一说，我俩一拍即合。我很快把我的条件一一写上，高志本同志也把他的决心和誓言一一写上，我们都很庄重地签了名，高志本同志还盖了他的手印，这样我们的这份“保打包宣传”的合同就诞生了（影印件付文后）。合同的形式虽然很简单，但这个“合同”是年轻战士向祖国呈献的一颗赤诚的心，它鼓舞着战士们杀敌的决心和必胜的信心，它把战士和祖国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把战士和战争的胜利联结在一起。战士们摩拳擦掌，斗志昂扬。终于，潜伏部队出发的号令下达了，1连当晚就到屯兵点潜伏下来。我们前沿小组早早地列队站到河的中央，一一送别他们。我们为他们送上一两句鼓励的话语，送上一杯出征酒，再捎上一把祖国送来的糖果。虽然这些都是在冷清的夜幕中静悄悄地进行，可是战士们的心却是滚烫的，激动不已。当我把糖果送到走在前面的2排5班长范有余同志手中时，他悄悄告诉我：“等着我占领阵地后，一定用手电筒向你们画三个大圈，告诉你，我们占领阵地了！”每个战士都说：“咱们前面见。”我被战士们必胜的信念深深地感动着。我一面送别他们，一面在黑暗中寻找着高志本的身影。来啦！他走过来了！我抢前两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们相互间并没有言语，只有四只眼睛深深地相望着，我们的诺言是郑重的，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明白，“合同”是我们对祖国的庄严的誓言。我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那坚定的目光里，饱含着对胜利的热望和信心。他重重的摇了两下我们握着的手。所有的决心都蕴含在这无言的握别中。他匆匆地跟上部队，渐渐地消逝在夜幕中。

第二天晚上9点，突然地震山摇，我们的大炮齐吼，总攻开始了。我们留下的同志都跑出了工事，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山头，牵挂着我们的勇士们。我们看到被炮火映成紫红色的天空，耳畔响着那炮弹出膛时刮起的震耳呼啸声，我们还看到双方对打时发出的子弹出膛的火光和手雷、手榴弹的爆炸火光。战斗相当激烈，很快已分不清是哪一方发出的火光了，只见火光点点，打成一片，这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头。渐渐地我们看到我方的子弹光一路逼上山顶，我们的火力越来越猛，敌人的火力越来越弱，心中正为这而激动欢呼时，突然山顶上打出两红两绿的信号弹，这是报告部队伤亡过半的信号，我们的心一下子都沉到了底，大家再也没有发出一声，只有枪声、爆炸声仍响个不停。最后，阵地被我们占领了，但我们的伤亡也很大。这就是战争，是换得胜利必得付出的代价。

天一亮，我们就赶着往前线去接应部队。因上游下了大雨，山洪暴发了，本是一条不宽的河，却因河水陡涨，水的冲力太大，在水中无法站稳，无法过河。不知是谁找了一根绳子接到对岸，两地把绳子绑到树上，人们以这根绳子做依靠，扶着过河。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往回走。我们上前去扶他们，他们却说：“前面还有比我们更需要你们的同志。”说完这话，他们跌跌撞撞的已经走出了一大截。一路上，除了撤回来的伤员，还有被我军战士押着往回走的美国和南朝鲜的俘虏兵，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有往前运动的部队，有撤下来的部队，一片大战间隙的气氛。突然，敌机来了，谁也不许动。这时我们的心可急了，还没见到我们连的战士呢！而且人群里一直没见到高志本同志。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赶到了新前沿阵地。战士们都分散在临时挖的“猫耳洞”里，我们前沿小组几人马上分开，把路上收集到的事迹编成快板、演唱等形式，分头到每个“猫耳洞”里去演出。不要说演出了，当战士们看到文工队的女同志到了前沿，就已激动不已了。我们在一个又一个“猫耳洞”里演出，可是我依然没有看见高志本，我的心一直牵挂着他，但是敌人随时都会反扑，我们不能久留，便匆匆地告别了部队。当我们往回走时，来时的路已经找不见了，全被敌人的炮弹炸翻了，我们只好顺着来的方向，摸索着返回到指挥所。

这场战斗结束后，我一直没能再次见到高志本同志。后来了解到，因战前敌我对峙的时间较长，敌人在山上修了很多环形堡，大堡套小堡。战斗打响后，我军伤亡较大，红旗手高志本在攻打865高地冲锋时臀部负了重伤，无法走动了，但他还是实现了自己在合同中的诺言，就是“爬也要爬到865高地，坚决把红旗插上去”（见“合同”中“高志本保打条件”第一条）。这面红旗终于高高地在阵地上飘扬了起来，这个胜利的标志鼓舞了无数战士的心，他们很快地占领了阵地。高志本不愧是祖国最可爱的人，他的事迹久久地震撼着我的心。战后，我也实践了自己在“合同”中的诺言，编了一个小型舞剧《红旗手》，参加了志愿军20兵团的会演，并获得好评。

朝鲜停战后，我四方打听，却始终没有有关高志本同志的消息。这成了我一生中的憾事。不知他现在身居何方，生活和身体情况又怎样。战友间刻骨铭心的怀念之情与日俱增。我就把这张战地合同珍藏起来，因为它里面珍藏着一位年轻战士对祖国呈献的一片赤胆忠心，它记载了战士们为了祖国的胜利甘愿献出一切乃至生命的壮阔情怀，它也记载了我们文艺战士为战争服务的一份激情，一种形式。这一纸战地合同，将永远深深埋藏在我的记忆里。

高志本同志，你在哪里？   


附： 合  同


文工队队员：王晞

在这次战斗中，我要和攻八六五高地的一区队一班二小组红旗手高志本同志订立保打包跳、写、唱等形式的合同。下面是我的条件：

1、只要高志本同志把红旗插上高地，我就要把整个英雄事迹宣扬出去，形式唱、跳、编，各样都可以，求得红旗手本身的同意而采取形式。

2、根据事迹的大小，胜利的突破一切困难，把红旗插上地堡，并保护着红旗一直到消灭敌人为止，我就把这事迹传播到全军。如果不仅把旗插上八六五，而且迅速的一直帮助二排插到八六六高地上，一定要传到兵团、传到全志愿军、传回祖国去。

3、如果高志本同志万一挂花，或光荣牺牲时，一定要像黄继光英雄一样传播出去，教育所有的部队，名留万世。

红旗手高志本（手印）保打条件：

1、只要有我在，保证完成爆破任务，挂了花爬也要爬到865阵地，坚决把红旗插上去；

2、在敌人火力严密封锁下，在最危险、最紧急的情况下，挺身前进，绝不迟疑，必要时向黄继光学习，献出自己的生命；

3、如顺利完成865阵地的任务，坚决迅速勇猛地攻占866阵地，把红旗插上去，支援二排。

一排二组长  高志本（手印）

       1953.7.11.


      【注】本文根据王晞（女，1934年9月生，广州人。志愿军54军130师文工队队员，1958年7月回国，同年12月调成都军区战旗歌舞团）口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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