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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2010年10月25日的一个北方农家小院儿,干净,平静,充实。

“据新华社电 朝鲜25日下午在平壤体育馆举行约3万人参加的盛大集会,隆重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60周年……”广播匣子里的这条消息让坐在炕头上的陈玉清老汉听得很是入耳。此时,他正透过玻璃窗,看着年轻后生们拾掇着那堆积如山的玉米棒子,一只机灵的小花狗也在粮食堆里帮起了“倒忙”。

“八十七喽,不中用喽。”一声长叹在屋子里响起。

“都六十年了,真快呀,想当初咱们扛着枪就跨过了鸭绿江,嘿嘿。”另一个同样苍老的声音在门外附和了一句,进了屋。 陈玉清老汉没有回头,不用看就知道是三弟陈玉和来串门儿了。老哥俩在一个村子住了一辈子,弟弟83岁,比哥哥小4岁。

哥哥坐在炕头,弟弟坐在炕梢,不用说话,就这样坐着。如果没有人打扰,他们可以这样坐上一整天。

因为,他们愿意这样,也十分珍惜这样。

“大哥如果不死,都快上百岁了吧。”弟弟说。

“唉,是啊,死那年才二十八呀。”哥哥说。

一阵嘘唏之后,小屋子里沉默了——

二月二,龙抬头。

但在1945年的农历二月初二,陈玉喜的头却再也抬不起来了。他是被土匪们给活活打死的的,身上中了三枪,头两枪都没打中要害,那帮子孬种坏着哪。

陈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老伴儿死得早,这辈子最让他感到能在村子里抬起头的事儿是养成了五个儿子,个儿顶个儿的棒。大儿子陈玉喜从小就爱抱打不平,二十刚出头就跟着共产党闹起了农会,还当上了区小队长。1945年的春节刚过,他就又和区里的干部们忙活起来了,前线正打得热火朝天,咋也不能让战士们饿着肚子打小鬼子吧,得多多地催收一些公粮啊!然而,令陈玉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几个大地主正联合“降军”(由散兵游勇组成的土匪)将枪口偷偷地对准了他们。

陈玉清和陈玉和至今还清楚地记得,1945年“二月二”的头一天晚上,大哥陈玉喜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屁股没沾炕就又出去找人了。原来,在催缴公粮的过程中,区干部们被几个大地主联合“降军”给抓了起来。陈玉喜是趁土匪们没注意,瞅冷子跑了回来,赶紧组织区小队去设法营救啊。但在第二天一大早,区小队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土匪们给包围了。得到信后,陈玉清和陈玉和连忙把马牵到大门口,让哥哥赶紧跑,但为时已晚。

小屋子里静极了。

“大哥死得惨呀,但被评为了烈士,在南山的纪念碑还有他的名字,值!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儿,连肠子都悔青了,如果当时我能骑上马把那帮子人引开就好了。”还是坐在炕梢上的弟弟打破了沉默。

“大哥是被那些坏种用马拖到三间房附近给杀害的。记得来抓大哥的时候,大嫂正在屋里给大哥补衣服。”坐在炕头上的哥哥应了一声。

“你是大哥死后的第二年参的军吧。”弟弟问。

“是啊,我就想给大哥报仇呀。”哥哥答。

陈玉清参军的那一年是23岁,1946年。

大哥玉喜死了,嫂子带着尚在腹中的孩子也无奈地改嫁到外乡了。陈玉清擦干眼泪,参加了老百姓自己的队伍,成为了一名骑兵战士,一马一刀一枪,在锡盟、热河、围场、张家口等地参加过多次缴匪战斗。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了。陈玉清随部队坐着“闷罐车”跨过鸭绿江,光荣地成为了最早赴鲜参战的志愿军战士中的一个。进入朝鲜境内后,陈玉清所在的部队就把马枪和战刀换成了炸药和镐头,改编为工程兵,为防止敌机轰炸,打起了山洞子。陈玉清的任务也变成了炊事班长,没日没夜地为战友们砌锅做饭。

在朝鲜战场上,陈玉清只受过一次伤,偶然的。

那是朝鲜战争即将结束的前几天,停战谈判仍在板门店进行。但美国空军仍然不断地到我军后方阵地进行骚扰,漫无目的地到处撒炸弹和汽油弹。对于敌机的来袭,陈玉清和战友们早就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在这样的战况下,他们甚至还会将装过汽油的空油桶一分为二,做成了一个大浴缸,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架起火,烧热了水,洗起澡来。就在陈玉正洗得挺滋润的时候,一架敌机又飞了过来,漫撒种子一样丢下炸药就又飞走了。陈玉清眼瞅着一枚炸弹就要在自己的身边爆炸,急忙将身子尽可能地缩进“浴缸”里,但他的头部还是受了伤。

“哈哈哈——”

一讲起这段,老哥俩总是会笑上一阵子的。

想想,那也真是后怕呀!

“多亏打中我脑袋的是一块被炸飞的小石子,如果是弹片,那可就完蛋了,脑袋瓜子早就被开瓢了。”说到这儿,陈玉清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伤疤,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打着招呼。

“二哥你上了朝鲜战场,我也上了朝鲜战场,老四玉海最后也上去了,咱哥们儿都能囫囵着回来真是命大呀。我虽说没能跟美国人真刀真枪地干过,但作为一个警卫员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大意,宁可自己牺牲也不能让首长出一点儿问题的。”陈玉和的这句话又让小屋子沉默了下来,好像也沉浸在无尽的思念之中了——

大哥牺牲了,二哥去给大哥报仇了,老三陈玉和在家也呆不住了,也参了军, 1950年也上了朝鲜战场,成为一名警卫班的战士。就在陈玉和即将赴朝参战的头几天,忽然听说从自己的家乡也来了一批新兵,一种预感驱使着他跑进了新兵连。

“你怎么也来了呀。”这是陈玉和见到四弟的第一句话。

“村长到咱家做了爹的工作,我就来了呀,家里留下个五弟就行了。”这是陈玉海见到三哥说的第一句话。

“那你知道你们要开到哪儿去吗?”这是陈玉和见到四弟的第二句话。

“我咋知道呢?反正不就是把脑袋瓜子掖到裤腰里去打敌人吗?”这是陈玉海见到三哥说的第二句话。

此时,三哥陈玉和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此一别也许就是最后的一面了。因为他知道,四弟这个连枪都还没摸几下的新兵蛋子在几个月后也将跨过江去保家卫国了。

只说了这两句话,哥俩就洒泪而别了。

果然,两个月后,陈玉海也跟随着哥哥们上了朝鲜战场,并成为这哥三个之中参加战斗次数最多的一个。

“那可真是真刀真枪地干,九死都换不来一生啊。”说到这里,陈玉清和陈玉和老哥俩结束了他们对往事的回忆。

这也意味着,本次采访告一段落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在这样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农家,竟然走出了三个志愿军战士。陈玉清和陈玉和两位老战士住在松山区哈拉道口镇川宝地村头牌子七组,过着平淡而又平和的晚年。在采访中还了解到,这老哥俩由于在部队表现突出,原本都可以安置在大城市工作和生活的,但他们却都选择了回乡务农。对此,老哥俩意味深长地告诉我:“我们兄弟三人都能够囫囵着从战场上下来就不错了,想想那些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倒下的兄弟们,我们知足啊!就连毛主席的儿子都献出了生命,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们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儿孙满堂,还有什么理由去强求别的呢?”

陈玉海于1964年从南京军区以连职干部身份转业到赤峰市外贸局工作。遗憾的是,此次已无缘再见老人家了,这位身经百战的志愿军战士已经于三年前去世,享年76岁。

写到此,想,如果这老哥三个都能坐在炕上接受采访,那该多好呀!临别前,在那充满收获喜悦的小院子里为陈玉清和陈玉和拍了一张照片。当两位老人并排坐在玉米堆前时,我这个多愁善感的人又是鼻子一酸,然后又笑了。因为,那是两个佝偻的身驱,却仍然不失军人的风采。

陈起老汉于1959年去世,陈玉喜也葬在陈氏祖坟。陈玉喜的遗腹子每年清明节都会来墓前祭拜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亲口叫上一声爹爹,今年也已经六十多岁了。最令陈玉清和陈玉和自豪的是,在他们的儿子与孙子辈中,又有四个好男儿走进了军营……配图即为陈家老哥俩儿,多年不见了,也不知还健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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