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经忘了很多事情。

   忘了一些爱,一些恨,一些情,还有一些愁。

   当然,我也不记得喜欢过的第一朵花儿。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来到这个人世,遇见的第一朵花儿的好模样。

   现在,我最喜欢的是睡莲。

   城北有大湖。湖里有睡莲。一岁一枯荣,春生冬灭,长长消消。

   抱定叶嫩花初的期待,入春之后,我常去徘徊。不知怎样的原故,总是隐隐以为,一朵睡莲身上,托付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睡莲美丽如谜。端望它时,无论揣着的是怎样一番心境,邃然间,总是生出嫣然百媚,置心情于清扬旷远。影影绰绰间,似乎可以捕捉到己身以睡莲形式存在的感觉:是遍体通透,心地稳泰,有如行坐于永恒的光明中。一花一世界,所描写述说的,不知是否是这样一种况味?

   我每每驻足湖边,就要屏息对睡莲行端凝之仪……稍瞬,奇迹来临,时光慢了下来……眼前,有娇黄、有粉红、有乳白,莲瓣含着温润的玉光,我面对它们,无语倾动。美是慑人的。美也可以慑住时光。

   此前我从来不知,时光也是可以被操弄的,总觉得人生匆匆,光阴不可留。可是,只要用心,却总能找到一些拖住光阴步子的方法。

   比如,守望一朵睡莲绽开。

   终于,一丛丛睡莲舒叶吐花了。

   是上午九点多,阳光软,小风轻,睡莲在清凉睡梦中完全醒了过来。见状,我照例与它们,一朵又一朵,以心欢谈。

   突然,我差点喊出了声:“咦,怎么花朵比前天大了很多?”四顾无人,我涌在心里的清亮话音被一湖春水吞纳,像一个秘密被悄然消解。 此时,一只孤独的白鹭,高高地,驮着天空在湖上飞。我有些激动,充当一个生命的探子,竟然如此有意思。

   睡莲花性朝开暮合,单朵花期不过三四天。然而,此前我没有注意到,在一日复一日地开开合合的同时,它竟然还在持续生长。

   成年之后,专注于营营为生,专注于一己悲欢,觉得人世的纷扰已是无计止息,对于“它世界”,根本无暇关顾。实在也是没有见过,有哪一种花,会在绽放之后,还成长不止。

   故而,我不敢肯定,我之所见,离睡莲生命的真相有多远?或许,前天的记忆也是可以出错的?

   只是,想着若是遇见一个成年之后,仍然持有灵性不断成长的人,我是喜爱不禁的。莫非,存于天性中的睡莲之爱,也正是藉于此点原因?

   今朝的花颜壮丽于昨夕。

   抱着此番发现回家,家里的所见所为,也总是一片清和静美,就连平日里厌烦的尘浊恶声,也充耳不闻了。

   你看,一朵花,总是可以带来神的喻示,使人心地明亮,愉悦无比地神驰于晴妍香风里的日月山川。无怪乎苏轼诗云:“万里归来后,八方在户庭”。是把美好清朗的天地,把壮阔旖旎的风景,一应带回了家。

   于我,“万里归来”不是常态。常有的是,外出时在郊外顺手采一把叫不上名的野花,不加修饰地插在现成的花瓶里,瓶中注水,也能好好地开上几天。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回,一把好好的小白菊,竟变成了小毛绒球,在我的目瞪口呆中,绒絮儿飞了一屋子。还有开着花球的蒲公英,采回家来,几天后也是要在房子里起舞的。等它们尽了兴,沙发上,地毯上,钢琴上,一吹一层白绒,轻轻飘动。

   一而再地,我还是逢花必采,置家人的轻责不顾,容许着它们在家宅里的撒野。恋着的,是那几丝生命的新鲜气息,灵动清雅,令人心多情柔软。

   我的花儿是有限的。但花朵里,却有江山处处。得吸纳多少天地精华,才能催开其中一朵?江山的情怀是无限的。

   苏轼的“户庭”是有限的,而万里天地的“八方”却是无限的。

   好的日子,长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在有限和无限的转换中,细细悠悠地体会着,慢慢打发吧。

   有的人面对一朵花,会徒生悲凉,伤逝其凋零,从而坠入厚重的虚无之境。一个朋友说,“羡慕你的好境界,只是感怀伤逝,自己掉入虚无怎么也出不来。”

   到底是出不来?还是不愿意出来?

   其实,只需一个转身,从俯身“它世界”,变为融入“它世界”。我们就能飞翔于日常之外,打破生命的界别,于惯常所见的事物中领略新意和大义,从而最大限度地葆有己身生命的新鲜度。

   世界内部有太多秘密,只要不是太麻木,每天早上起来,总会被新奇和奥妙缠绕。如果,我们在与万物同游的过程中,可以得到幽微而具体的喜悦澄明,就有了眷恋人世的最大理由吧。由此,人生的虚无之重,也就“豁啷”一下,坠地作响,给破了法吧?

   顺便说一句,赏睡莲,上午十点前为最,可图其鲜洁挺秀。最好的是在细雨纷作的天气,著一条长长绿萝裙,披了轻粉色开衫,撑一把杭制青绸伞,独看花开。当然了,有月的夜晚,亦是良辰。

   二

   看桃花不宜有雨,读梨花不宜大晴。

   去春有友邀往梨园赏花。园子甚好,大到梨花足够成势。

   记得梨树下碧草茵茵,暖阳给鲜嫩的草叶镀上薄金。那幅洁净初生景象,看得心尖儿都为之颤动。我春心大动,卧于草丛中,托腮弄姿,一件红毛衣在一片新绿中喜气逼人。

   现在想起身下那片被蹂躏的青草,倒是有几分愧意生出来。亏得青草不能作言。彼时若它们齐齐喊疼,我大概是作不出如此残酷的暴行吧。或许,正是万物静默无声,才成全了人类的霸戾之气。外国人艾斯利有个著名的观点,“小小一片花瓣,却改变了地球的面貌,使我们得以称霸。”理由是开花植物提供了地球上小型哺乳动物新的高能食品,如花蜜、花粉、种子、果实,保证了它们的扩张和繁衍。漫长的生命进化之后,一只好奇心特别强的哺乳动物,在森林和平原的交界处出现了,它目瞪前方,手里抓着根棍子。

   ……

   一棵青草对于地球生命进化之贡献何在呢?想来花和草,都是不可或缺的吧?

   我这样说,是出自那个春日,对于梨园深处那片芳草的无法忘怀。

   只是对这新萌的碧草印象太深,反倒不记得那个下午梨花的模样了。一不小心,游赏主题从花朵移到了青草,跑题了。原因在于,那个下午春阳太骄奢,生生打灭了梨花的灼灼光华,尽掩了梨花的风流韵致。梨花么,还是微微带雨最是含情动人。

   只是那一回跑题,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不如此,我的目光和记忆,又怎么会被一丛丛芳草牵扯,在光阴深处无以释怀?

   用心想一下,行旅中也好,生活中也罢,甚至大到命运,个人家族国家的命运,有时候倒是因为跑题,而有了大的好的成全。

   跑题,跑出无心插柳之德,历史中比比皆是。法国思想大师蒙田认为多活无益,早早退休回家等死,死总不来,只好不断读书思考写作,结果命运赐给了人类一部煌煌《蒙田随笔全集》。新近听到的是,一场婚外恋,成就了一部《水浒传》。

   胡兰成总是夸桃花贞静。我初以为他的审美很特别。桃花在市井中,总是热闹纷呈的。千百年来,成群结队,前呼后拥去桃花源中赏花者络绎不绝,桃花即便想静也是静不下来的。而谁若交上以桃花命名的一种运气,也难说是好是坏,总是有些惶惶坠坠的不踏实,又哪有贞娴可言?

   我对“贞静”一说,始终是狐疑的。何况坊间有说法,驳胡兰成的文字有狐媚之气,他对于纤细事物的放大夸张,也是无人能出其右。

   直到看见桃花和海棠并开。相较于海棠的热烈,桃花的真品性流露出来,果然是,贞静。

   其实,要鉴明桃花之性不难。在晴妍好风的日子,择桃园一僻静处,最好树下有流水。避人,悄悄地坐于桃树下,让心儿静下来,再静下来。等待香风吹过,桃花细细掉落,那蕴着粉白亚光的花瓣,一瓣一瓣,无声无息地飘在了你的身际四周,流水浼浼,落花逐流。你的所见,映照的是人世的庄严悠悠。更有一份,生命的吉祥持重像长卷般铺展……

   真是安静啊!真是贞静啊!

   我听到那个赏花者,果然发出了深切的评价。花不解语,在光阴深处,兀自且开且落,任由世人长叹短叹。

   无论怎样,桃花源只是人类的桃花源。一朵桃花,只是愿意成为一朵桃花自己。人类因它而起的一切作为和联想,关卿何事?

   话及此,想起今岁的桃花已谢。那么,来春择个丽日,我和你,一起去读一读桃花的贞静吧。

   三

   “五一”前后,高大的梧桐树,每天都要下几场花雨,以清晨为甚为密,场面无声壮烈。我曾在空山无人处,好几回撞见如此场景。那淡紫净白的花朵,悄无声息地在晨风中飘落,齐齐累身于茵茵青草上。气息依然新鲜,味道依然清甘,花姿依然秀雅。不见血腥的美丽表象,掩盖了相煎拼杀的急迫惨烈。为争夺养分的倾轧在这个时间点分出输赢——雄花多是战争中的失败者。

   如果是世人出于自身审美的需要,对花朵的杀伐则普遍不具自知自明。

   当人们齐声赞美一枝玫瑰时,可曾有人想过,玫瑰的宿命,就是被人斩首?把玫瑰干燥起卷,取165片花瓣串成玫瑰念珠,这是早期基督教的用物。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写了很多给玫瑰的诗行。其中两行是:“什么是玫瑰/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真相如此。我们所见的美丽,不堪穷究。

   美丽暗藏杀机。

   我生长于乡村,人生之初缺乏恰当的审美启蒙。这对于心性敏感纤细的孩子,未尝不是好事。如果没有健全强壮的心智,在生命的弱小期过早堪破美丽的实象,如林黛玉一般,因移情落泪,沉溺其中,恐怕的是,我将不复为今日之我。

   记忆中的乡村,真正的鲜花是没有的。能够看见的,是实用型的菜花。油菜花、蚕豆花、碗豆花、豆角花、木槿花、南瓜花、冬瓜花、黄瓜花、丝瓜花、辣椒花、茄子花……

   唯一让我起有美感的,是池塘中的水葫芦花,也叫布袋莲。淡紫如薄翼的花瓣,在水面上楚楚举起。在清晨或雨后遇见,总是令小小的人心里头有不能言述的无助之感。那时也不知这是伤感之美,是因花儿纤弱,打通了我心性的纤细吧?

   木槿花和南瓜花可以用来做菜。我至今在菜市见着,都不加思索立即买下,是要重温入世最初的口福。很多年来,受世人集体审美意识主导,我从来不曾站在美学的角度,认真打量过它们。

   稍有不同的是,在今天,当我回到乡间,已经能够静心下来,对着篱笆土墙边上的南瓜花和木槿花默默欣赏。喜欢上的是,它们最普通最不受世人抬举的模样里,有着质朴无争的低调品性,是我想要修炼成的模样。

   我们对美的杀虐,有时候是习惯性的。当我按惯有的食性吃下一朵花,我并没意识到吞下的是美的骸骨。必须承认,即便有着温柔的一面,食物链最上端的人类,同时亦有着世代传承的暴戾天性。

   因着拙劣的审美把真正的美杀毁无遗,大约也是习惯性的吧?

   小城东边有佛教名山。早年山谷间有缓缓不平的碧草坡,草坡低处,有细缓的山溪水泛泛长流。我每每进山,于草地上静坐,无语相看低洼处的长流水,就有落泪的冲动,是被这种无言宁静之美打动了。清水流,芳草绿,鸟语稠,青山巍然庄重,不远处有山寺的梵音袅袅随风传来。年轻的心底,是期许着这样的和谐自然逍遥韵味,可以灌注于自己的整个人生。

   而终于,这一切,只能呆在记忆和缅怀中。一些人为着想象中的利益,筑起水泥坝体,把山谷变成了拦截山水的人造湖泊。我若进山,也还有落泪的冲动。只是此落泪,已非彼落泪了。世事无常,美亦无常。江山风月,若有死期,刽子手必是人类。

   那时蒙昧,审美的心智并没被神灵全部唤醒,只是敏感的直觉铺陈开来,有着天性中的恰当选择。无用的美,比实用的美,更能得到我的仰望和尊重。此后经年,这种宁静自洽的生命美学期望,一直成为我的人生底色而我久不自知。

   我必得要历经尘世粗砺的打磨,才能洗心历练,出落成现在这副模样,光明、朗净、敦厚、简单、清澄、圆润,无挂无碍、无怖无恐。

   一个人得花费多长时间,走过多长的路,才能读懂一朵花儿?并且幸运非常地,藉借一朵花儿,建立自己的人生美学和格局?

   佛祖拈花一朵,迦叶在人群中会心一笑。这一拈一笑之间,有着无尽的禅机,令世间人明者自明,不明者摸不着头脑。人际的契合之好,莫过于此。

   有一段日子,我举着自己的花儿,穿行于人海。有人责难,有人不解,有人担忧,有人袖手,有人会意。我以为,他们只是以各自理解世界的方式,在表达着对我的爱惜之意。我呢,把敬意递给会意者,把耐心留给其他人。

   就让一朵花儿充当我们精神来往的使者吧。我真的,不再企望语言可以用以沟涌人际的审美之路。大美无言。大音稀声。最深切的契合,必是对坐不语。

   有一天清早,霞光初映,我在山林间独步。突然听到一阵沙沙作响,像是一朵云儿临时下起了太阳雨,衬得空山格外静谧。我很是惊奇,遂停住脚步循声而寻。原来,是路边几棵笔直俊瘦的树下起了花雨。是花粒儿,淡黄色,米粒儿大小。落下来的,照旧是新鲜好花容。只是以这么小的花架子,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人家梧桐花,那么大的朵儿,却一点声息也无地赴死。造物主讲究,要世界多姿多彩,连花朵儿也赐予各样性情。这些花粒儿,似乎是因其小而不甘被忽略,要以这生命的最后绝响来唤起我这个过客的注意。

     也就是我吧,真的不负其望,注意起它们来。这一个早上,我走了大约有七八里山道,上山下山,一路花雨。我欲喊出它们的名字,却苦于无知。一个小时后,在山下植物园,我看到同样下雨的一棵树,树下有铭牌,无患子。

   查“无患子”,千百年来,世间布衣柴门用来洗头洗衣。

   轰地一下,一道光把我领回儿时的小乡村。四英子家的池塘边上,不就正好有这样一棵树么?大人捡果子洗衣洗头,我们则捡果子在青石码头上使劲搓泡泡,我那双小手,总是洗得又白又皱……

   要命,一棵树,我用了几十年,才走回它。同样地,我几十年的前行,其实都是在洗心革面,走回童年。

   四

   晨光透进窗户,小鸟已经玩累了,典典醒了过来。它跑到家里的大露台上,看见青枝绿叶间有一朵粉艳的玫瑰绽开了。它踮起脚,竖起小小的身子,把鼻子凑了上去,它嗅闻的样子专注又好奇。

   香不香呢?一只玩具狗,即便类属“贵宾”,在狗类中智商第二,我也无法知道,玫瑰特有的香味在典典那里,是怎样一种味道?

   但是我为典典主人的讲述起了震动。

   “啊——?”

   为着这个,一条叫典典的玩具狗,在我这里,获得了足够的尊严。如果说,此前其主人每每温情的描述,并没有使我真正去接受一条小狗的存在,从这一刻起,面对着一只同样爱花的,异常柔弱的“它生命”,我肃然了。

   灵魂。在这一刻,我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对的,在一条小狗的身躯里,也住着一个爱美的灵魂。面对着一朵逞艳芬芳的花朵,前生的记忆跑了出来,它忘乎所以地,忘了身形的桎梏,要去闻一闻花开的气息。

   也或许,一条狗,并没有这么复杂的前世今生,只是在这一刹那,典典被众神选中加持,给一种叫“人”的动物,表演了一个小小奇迹?

   没有答案。于我看来,灵魂也罢,神明显灵也好,要证明的是,凡有情生命,对美的诱惑都无可抗拒。

   是何故,使得有情众生,皆愿意臣服于一枝在风中摇曳的花朵?

   三月的一天,晴妍日好。我在山中小坐。两米外开着几树桃花。桃花不是静坐的理由,让我安坐的是一只长尾巴的大鸟,有着流彩好看的羽毛,我不能确定它是不是“野雉”。

   由于对“它生命”的过度无知,有时候,我甚至连一朵喜欢的花儿都叫不出名。有几多邂逅,就有几多困扰。为了弄清楚湖上一种水鸟的名字,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不断地跟人描述,又不断地否定对方的答案。终于在几天前,有人肯定地给出答案:池鹭,要不就是夜鹭。

   萝赛在《花朵的秘密生命》中有个观点,说命名即占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女诗人维斯拉瓦·辛波斯卡认为,人类给各种生命起名,是妄自尊大的表现。

   从“齐物”的角度来看,她们是对的。

   只是,如若没有命名,人类眼中的万物大概是混乱的,宇宙会显得无序慌乱。命名,用来使万物归序,使宇宙有条理,使我们能够世代传承,中外大同,知道一束玫瑰可以用来表示爱情而不是其它。难道不好么?

   且把身陷桃花的大鸟认作“野雉”吧,我是多么需要借用一个名字来描述彼时的所见。

   彼时,此鸟正在桃花枝条掩映下独玩独乐:整理羽毛。舒张漂亮流溢着光彩的长尾巴。在花枝间东嗅嗅西闻闻团团转。一动不动发呆像个思考的智者。

   它没有看见我。我被这只专注自耍的鸟儿迷住了。

   稍顷,大概它是要看更加高远的风景,飞了起来,落在了一米远外,一棵高高的红豆杉上。

   又稍顷,许是高处的风景不如桃花香吧,它又飞落回来,继续玩着前路把戏。

   上午十点多,头顶的春阳有暖香。山林寂静,静到听得见阳光跑动的声音。静到不知今夕何年。静到我陶然忘我变作一只鸟,在桃树和红豆杉上飞起飞落,玩得不亦乐乎。

   我所具有的人形,太大,大到无法寄身于朵朵桃花。一只秀美的鸟儿,却替我做到了。就因为这个,我不动声色地微笑,微笑,直到把这一桢画面笑成了记忆,笑成了一个故事,讲给你来听。

   我的微笑持续了近二十分钟。最好的是,这巨大的笑声,并没有惊动野雉,它埋首于朵朵桃花中,全然不知。生命和生命的交汇,只要有一方起惊动就有了意义。

   神明宠信,我往后的人生,终将因此强大的微笑而有所不同。不是么,一路减法做下来,不过就是为了变成一只自玩自处的鸟儿。或者,变成一个举着桃枝在春天的野地里疯跑的女童。

   当生命已经背负太多,朝着元气淋漓的来处回归,从美学的意义上重新出发再活,将会是一首多么美丽的诗篇。

   昨天早晨,我在一处湖泊,见到一张睡莲的叶子,沉浮未定于水面游走。啊,一定是一条调皮的鱼怕了大太阳,举着莲叶在游泳吧?

   再说一个鸟儿的故事。

   森林里三只雄鸟齐齐追求一只雌鸟。要命,又不知名。未几,三个洞房出现在雌鸟面前。准新娘从容淡定,在三个洞房里轮番进出以便作出选择。

   第一个,铺满了族鸟们最爱吃的鸟食——一种动物粪便,她犹豫了一下,没错,她也爱吃。

   第二个,是树枝搭建的,别无其它,她光速飞离。

   第三个,铺满鲜花。她四顾不歇……她在这窝鲜花里留了下来,当上了新娘。

   到此,以万物之长自居的你,起震动了么?

   很有可能,在审美的意义上,我们活得不及小狗典典,不及举着莲叶游泳的鱼,不及热爱鲜花的鸟类。

   我们最对不住自己的,不是无力求到功名,而是,一回一回,因为求功名,我们与一朵又一朵花儿擦肩而过。

   五

   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每每照见清寂高雅之美,心仪之下,脑海中就会幻化出一幅雪地玫瑰图。茫茫雪地里,遥遥伫立着一枝蓝玫瑰,独立、遗世,兀自绽放在清冷的天地间,芬芳暗送,路人怎样的惊叹称美,都不能一改她的沉着冷静。

   隆冬,挨着下雪的日子,我在一座深山遇见瑛子。

   十年前,瑛子在一趟火车上有过奇遇。之后,她抛下外面的所有进入这座深山。五年前合伙人撤离,她独自留下,一草一木,细细慢慢,颇有耐心地依恋着改造着这座大山。我想这后面有真相。真相是什么?我不知。有一种女人,藏着很深的故事,却静默若深井,让邂逅者照不见底。

   山有多大,瑛子的胸怀就有多大。山有多葱茏,瑛子的爱就有多葱茏。冷冽的寒风里,跟着她在深山里转悠,听着她始终笑眯眯地讲:这片竹林是哪一年种下的,一共有多少棵;这棵红豆又是哪一年开始结果;这里的蒲公英,长得比人还高呐;水边大树上的这根藤开起花来很好看;尝尝野刺莓,又大又甜,好吃得很……

   我突然生疑,她大概连山上的花朵有多少枝也是知道的吧?

   她算是高个子了,然而,比起一道山崖,她还是很矮。她不断地跳起来,又跳起来,试着用手头的一根枯枝,去挑落崖上的另一根枯枝。几番努力之后,她如愿了。她悠悠长释一口气:“这下好了,要不这根树枝压着我的映山红,明年就开不了花啦。”

   “轰”的一下,借助于一株冬眠的映山红,瑛子打开了我的心灵密码,长驱直入,直到化身为雪地里的一朵蓝玫瑰,在我的世界驻扎下来。是的,我无力拒绝一个视花朵为孩子的女人。

   此后,我再也没有启问过瑛子的故事。静默相待,既是尊重,也是最好的理解。语言不必在一些相似的灵魂之间流转——它很多余。

   瑛子,我们总是借助于花朵疗伤,成长,完善并完成自我,对吧?

   花朵,总是用来承载着我们的爱,慰藉着我们的生,同时,也慰藉着我们的死。

   很多年里,有一个朋友,不断地告诉我,她要为所爱绽放成一朵最美丽的花。我亲眼见得,她每一回的绽放,都比上一回更加迷人。

   出生,生日,恋爱,庆典,甚至于探视病人,花朵不离我们的左右。给亡人的墓前放上一束鲜花,告慰的,究竟是逝者还是自己,我们也已无法分得清楚。

   想像一下,有一个春天的早晨,一位远古的先祖走出洞穴。借助于晨光,她惊奇地看见了一朵野花儿,在晨风中带露摇曳。那一刻,犹有神启,她的心中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情怀。她在花朵前停下,细细端视,情不自禁发出了一个音:

   “花——”。

   于是,一种叫“花”的生命,就这样随着她的第一声呼唤而得到命名。而我们,像占有其它生命一样,通过又一次命名占有了大地上这种格外美丽的生命。

   花,随着先祖的一声呼唤,长驱直入,成为我们生命中的美好密码,成为我们人初的爱的元素,随着汩汩不息的血脉,源源流传下来。人类借助于一朵花,具备了原初的不加修饰的随生而来的审美意识。

   是的,无论在世者,还是离世者,从来没有人有力气,去拒绝一朵鲜花的诱惑。

   大约五万年前,尼安德特人用整朵花来埋葬死者。蓝风信子、矢车菊、洋蓍草、还有黄橐吾。花朵里有他们的哭泣,更有他们来世的信仰。

   先是32岁的儿子牟本死了,后来是丈夫欧利死了。堪以告慰的是,这个女人在美国堪萨斯州有一个大花园。金鱼草、百日草、大波斯菊。她把光彩夺目的金盏花送给儿子,把高雅庄重的白菊花送给丈夫。她活到了92岁,亲人墓上的鲜花从来没有间断过。

   美丽的鲜花往来于生死两界,传递着恒久的爱的信息。让我们觉得,这个不堪忍受的人世,也有着片刻又久远的、脆弱又坚韧的美丽。一个母亲和妻子的悲痛,借助于鲜花,而变成了单纯的美的传递。

   就这样,我们大多习惯于鲜花带给的慰藉,而忽略了花事自身的成、住、坏、空。我们习惯于往大事大节上寻找事物之“道”,却忘记了一朵小花,也藏着大“道”。我们习惯于去奔波奋斗渴望不断获得掌声和鲜花,却忘记了脚下的大地,就有鲜花朵朵为你而开。

   我亲历过一场因金盏花而起的惊心动魄。

   我常去的那座山上,世人好美,铺修了黑蓝的沥青盘山道。初春,山道两旁顺手撒下金盏花种子,到了五月底,暮春将近之时,那金艳艳的长达几里路的花带,就每天含着晨露跟我一路招呼不停。那个时点,空山几近无人,可以说,这里的每一朵花儿,都因为我每天的最先看见而有了特别的意义。就如先祖第一回喊出“花”,而使得花朵对于人类有了特别意义。

   花开十天左右,六月下旬的一天清早,我照例在山中漫行。突然,我被眼前所见震惊了:所有的金盏花,都前所未见的勃然美丽,花色浓艳逼人,那娇弱的花瓣,散发着灼灼光芒。每一朵花儿,都像要去参加舞会的盛妆少女,活泼、亢奋、兴高采烈,激动地说着我听不懂却又可以意会的语言。

   这绽放如此盛大,这生机太过强大,隐隐中让人有丝丝不安。美丽一旦超过常限,总会令人陌生起疑。

   这一天,牵挂着这些美到极至的金盏花,我活得惴惴不安。

   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24小时后,我看见了谜底。

   同样是这些花朵,花势却颓疲憔悴,与昨日的华丽盛大判若两界。一些花瓣凋萎下来,软耷耷的,不再挺秀精神。花颜光华不再,像有神偷出现,吸去了其灼灼之光。再细看,很多花枝,举起的已不是一朵盛开的花儿,而是落失了花瓣的菊果。

   一夜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是,昨日的金盏花,齐齐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只是为迎接一个新的生命里程——孕育种子,以迎接下一朵新金盏花的盛开。

   哦,大地上所有的生命,皆不惜尽最大的努力,去孕育下一代。

   就这样,我看见了一朵小花,“发情”时的最美姿容,也看见了,它“生育”时的不堪形象。

   我明白了,一朵小花,从“成”往“住”,需要十天左右;

   我明白了,一朵小花,从“住”往“坏”,不过一个昼夜。

   现在,已是六月底,我能记录的是,那好几里金盏花,已经渐入枯败干瘦,更多的菊果已经结成。“空”,在无可避免地到来。我在尽日无奈的承受中,却也有一种超然的淡定夹杂于其中。

   我依然记得它们的出生:是柔弱得比米粒儿还小的嫩芽。这些嫩芽,一粒儿一粒儿连绵几里,让遇见者变得婴儿一样柔软。

   我亦记起了自己的怀孕:秋日高远,我赴一个好女子的嫁宴。在世人浩大的喜庆中,骤然感知到了体内的细微触动——清楚无误地,一滴清泉水,从心口滴落到心底!这个记忆,真实不虚,永不磨灭,是生命中最奇妙最神秘最个性的感知。从这个日子出发,我开始了自身生命的开枝散叶。我的花朵儿是这样临世的,小嘴噙着右手大姆指,一只小眼睁着,一只小眼闭着。

   从春到夏,伴着金盏花一路走来,我不去想自身的“成住坏空”。不想。在这个辽阔的人世,我相伴一朵花儿的生死,也必然有更多亲爱的花朵来相伴我的生死。天地朗朗,我虽然执著于花开花落,却亦有足够的力量,获得置身一朵花外的自由。

   六

   黑夜已经来临。细雨住后,有夏虫作天籁鸣。我记起遇见的两个尼姑,带着一群居士在湖上浮桥留影。突然,小尼姑走出队伍,嗓音清脆,开心地说,我来教大家怎么做莲花开的手势。

   奉佛之人,眼里心头净是莲花。

   众手纷举。

   老尼姑对着她们一番奚落:我没看见一朵莲花,我只看见一堆莲藕。

   大家的笑声消融了她的粗门大嗓。

   其时,远远地,我望着自己举起的莲花手,也笑了。真是开得不美。

   离她们五百米远处的北边湖上,有睡莲朵朵;离她们更远的东边湖上,有莲花朵朵。它们呼应着,装扮着这个娑婆好世界。

   我亦有一个秘密花园,花园里的一切正在发生嬗变。我在这个花园里,蜕身为一朵睡莲。我混在她们的队伍里,没有人看见这一切。

   以睡莲为认记,茫茫人海,谁会举着她向我游来?

   我呢?我想举起她,穿过茫茫天宇,向梭罗游去。问问他,为什么最爱的,也是睡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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