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砖场里,段跃进眯着眼坐在背过阳光暴晒的荫凉处,哼唱着“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手里把玩着黄豆,一条腿压在另一条上,脚尖随着哼唱打着节拍。

大家每搬一次砖块,他就往他们手里塞进相应数量的黄豆,以计搬砖的总量,实行了计件劳动后,段老师省下不少心来。

到了后期大家的劳动热情收缩了大半,不少人学会了偷懒,不是头晕、肚子疼,就是要喝水或上厕所。女孩们也陆陆续续红着脸敢请例假了,段老师也不和大家伙一起挥舞铁锹或镢头了,懒散着身子时不时喊出一个加油的号令。

张留子和毛卫东提前往口袋里装了一小把黄豆,正得意自己的聪明时,发现段老师手里的黄豆变成了黑豆。随后,他们也跟着换成了黑豆,可当他们把脖子伸向段老师的手掌时,段老师变戏法似地拿出染了红墨水的黄豆,继续哼唱他的“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颗松……”留子就切齿地痛骂“这只老狐狸”。

一阵大雨突如其来,几乎所有人都为休工喜出望外,尖着各种嗓音“嗷嗷”起来。

李亚萍却站在雨中发呆,看看天空,再看看手里的几块砖,不知所措。有人欲去拉她,被谁呵斥了回来。大伙看着她小树一样在雨中栽了足足有二十分,才猛地发现她有点不对劲。

几个男生往回拽她,她突然哈哈大笑说:你们都是胆小鬼,空中的雪花都能被吓倒。

她被簇拥着,被众星捧月一般。

有的人就开始愣神,带点嫌恶的或怜悯的眼光,也有个别人暗自检讨自己曾经对她的不友好或过于尖锐。更多的人只是在看热闹,并不知道这热闹的背后潜藏着她长久的冤屈和压抑。

段老师和几个男生把她连拉带捺地弄上平车,她突然振臂高呼:“我抓住了偷吃厚馍的小偷了,你们看,就是他,就是她!”她把手指指向每个脸对着她的人,那人就瞪大了眼急忙后撤,一瞬间感觉到被冤枉的滋味是那么恐惧。

一路上,李亚萍滔滔不绝,情绪亢奋,一小时的路程她演说了一小时,她终于把积攒了十四年的温良、顺从和沉默反其道而行之地阔绰地挥霍起来。

亚萍被送到她父母手里时,父亲还在生产队工地上平整土地。母亲系着败了色充满补丁的围裙,正给她的弟妹们缝补衣服,同样是摞满了补丁的一件黑棉袄,露出棉袄里原本是棉花的套子,灰旧如鼠。炕上还有一个婴儿,污糟糟的脸上有双好看的黑眼珠,被一根裤腰带缠绕肚围系在炕墙的楔子上,让他无法爬出炕的半径。地上蹲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孩子,老练地摘着苦菜叶儿,六只小手的指甲被叶汁浸出褐绿色。深暗窑洞的土墙壁上贴了张领袖像,还有一张南京长江大桥,边角已经起了卷。

她妈看着突然涌进来的几个人和被左右架着的三女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问这是怎么啦?

三个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她突然就不对劲了?好像是事实,又好像不是。然后就是七嘴八舌地解释,段老师解释一句,其他两人就点头说是,总之是说:你的女儿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其他同学交流,大家说说笑笑时,她总是一个人待着,默不作声,没有人知道她心里都想些什么。那两人立刻说,是,我们都不知道她想什么。

亚萍此刻面带微笑,两眼是灵魂出窍后的虚无。

亚萍的母亲深知自己女儿性情内敛,少言寡语,打小就这样,被父母和两个姐姐调遣和责骂时,她从不作任何辩驳与对抗,她的重要和不重要有着同等的分量,有时她像不存在,有时候没有她家里又像缺少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大家有火要发时就找不到对象,那股火气就在屋子的上空盘旋,阴魂不散。

三人离开时,李亚萍猛地抽回自己的灵魂,像五岁时的她,蒙昧、无邪地向他们招手。

亚萍的父母用了各种方法治疗她,总不见好转。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一个郎中,郎中说能看好他们女儿的毛病,无计可施快要放弃的父母像盼来了救星,郎中每次来都紧着家里最好的给他吃。这位郎中把自己的女儿当名贵的草药一样仔细端详与探究,极具耐心和爱心。女儿指着他尖利地说“是你!就是你!”,他笑呵呵地点头说“是我,就是我偷吃了厚馍馍)”。无论亚萍指责他什么,他都溢着那双慈善的目光满心甘愿地承应。渐渐地,女儿似乎有些好转的迹象,不再一阵滔滔不决、一阵沉静如石了。

她的皮肤还真的被端详得水润起来,脸上多数挂着笑,脾气恢复了一如继往的温顺,红晕也渐渐上了面颊,只是双目还是涣散地延向一个她心中的远方。

到了这帮孩子们已经开始转向夜夜苦读,迎接高考,几乎忘掉了这个女孩时,李亚萍和这个郎中突然凭空消失了。等她的父母醒悟过来,一切为时已晚。这个几乎引不起大家关注且被团体嫌恶、隔离了一阵子的女孩子从此杳无音讯。

大概过了有七、八年,毛卫东随乐队在另一城市搞巡回演出时,看到一个很像李亚萍的女人挺着个硕大的肚皮,手提蛇皮袋在捡旧品,一脸的污诟让他没有马上认出她来。毛卫东是在把几个空瓶子扔向她的垃圾袋时认出她来,她仰起脸看他时,他不由倒退了两步,猛然想起李亚萍在农场时总爱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他唱,毛卫东每唱到激昂处,亚萍的眼睛就定在那里纹丝不动,像条直线,毫不拐弯,那时,毛卫东就对这个不爱言语的女孩有了点特殊的感觉。他有时也会故意走近她哼唱两句,为的就是她回眸定睛于他,有时他俩会隔着重重麦浪或密密人头短暂对视,遥远处目光与目光就锁在一起。直到大家都认定她为“小偷”,她投来黑洞洞的目光在他看来就变得幽深难测甚至恐怖起来,他像躲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她。

此刻面对浑身褴褛快要临盆的李亚萍,毛卫东内心的最深处突然涌出一种浅浅的自责:要是当初他能支持她一下,给她点力量,也许她不至于到了如此的境地。腹中的孩子不知道是那个郎中的还是另有他人?她到底遭遇了什么?毛卫东欲走近些,但看到她由于长期裸晒和游荡形成一脸的污垢以及身上溢过来冲鼻的味道,他迈出去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

毛卫东离开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无魂无神的唱腔,声音疙疙瘩瘩、停停顿顿,一点也不流畅,但他听得清清楚楚:“……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是杨子荣听了小常宝控诉土匪后的那一段唱腔,毛卫东哗然泪下,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金秋的阳光温暖灿烂,不冷不热的天气中,土豆、棒子、谷米装满了褐色的麻袋一车车被拉走,他们结束了一个丰收采摘的十月,像一支疲惫不堪的军队打完了胜仗回到大本营。他们欢天喜地又扬起滚滚浓尘,回到了县城。满以为街道上会有人像之前一样观望他们这支浩荡的队伍,却不知这支小分队很快就淹没在人山人海中。所有的机关、学校、工厂、乡镇以及居民委员会的人都组织起来进行大游行,彩旗飘飘,锣鼓喧天,口号声阵阵激荡在小山城的上空,惊走一群高飞的大雁。

被挤散的少年们就问“这是在庆祝什么?”

人们边走边答“庆祝粉碎了‘四人帮’!”

“什么是‘四人帮’?”

“就是‘王张江姚啊!”大人们顾不得细说,已被人群挤没了。

当玲玲弄清楚“四人帮”集团妄图篡党夺取权时,她似乎有点明白了人的背叛在哪个阶层也可能发生这样一个道理。比起国家的痛仇,自己的那点痛苦突然间变小了许多。

农场的生活依然如火如荼,一番战天斗地的场景如过电影。三十年后大伙围坐一起,回顾那时的青涩,笑声里参杂了各种不同的情感。有人轻描淡写,有人愤慨不已,有人则笑着在内心落泪,也有人恼着却生出快乐。

已经成了美国公民的白林生嚷着:“你们现在老实交待,是谁在背后告我黑状来?害得我检查写了十几遍段老师仍说我反动思想没清理干净,没资格入团。”他放弃了已在美国形成的文明高雅习惯,用筷子使劲敲餐桌,想敲出那个幕后黑手来。

玲玲不去理会他的敲打,哈哈哈地笑得直不起腰,她说我那时候写语录特别特别小心,班主任非常严肃地说过,领袖的话绝对不能背错写错,连一个标点也不许错!吓得我总是反复检查,几乎有了强迫症。

她笑出一脸的泪花来。

秀青递给玲玲一瓶自产的红枣饮品,她在家乡创建了一家民营企业,这饮品是县里的拳头产品之一。她依然在表情动作中显出她的霸气来。冯秀青成为县企业界的风云人物,玲玲免不了要用文字赞颂她为全县人民做出的成就,发至市级、省级的报刊杂志上。俩人为少女时代的暗自对立没少互侃相讥,每次都会让自己的心小小抖动一下,酸甜苦辣咸乐忧,滋味难辨。

马斗思想起张留子在地头蹲厕时被蝎子螫后,屁股上隆起馒头大的肿包,一向爱嘲讽别人泪水子多的张留子撅着屁股趴在平车上,爷爷老子地嚎哭嚎骂了一路。

留子接话了:“你可别说,那回,差点要了我这条小老命。”他继续说:你们还记得不记得我摔死一条花蛇?足有两米长,大家轮流用手捋蛇身,说是能治好手癣。你们女生吓得在十几米开外尖叫。

几个女生顷刻倒吸冷气,身子也不由向椅背后倾。

白林生又想起一件笑翻天的事,自己先嘎嘎嘎地笑够了才开口:“咱们从农场回家的第二天,我去马斗思家喊他一起上学,他婆婆说他在炕上动不了啦。我才知道这小子是一连吃了七个大馒头,撑得动弹不了。哈哈哈……”

马斗思纠正:“哪里是七个,明明是八个嘛。”引得大伙又是一场爆笑。

毛卫东没敢提与李亚萍的偶遇,他总觉得亚萍的遭遇自己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力挽狂澜的。

“王彩莲死得才不值呢。”凤子嫁给了一身戎装的丈夫,随军去了乌鲁木齐,成了一名军嫂。

凤子切换的话题让大家肃穆了片刻,随后又热烈地讨论起她的该与不该。

那个一开口就嘎嘎嘎笑声不绝的王彩莲并没有死于农场,而是死在了她新婚的洞房。王彩莲非常勤勉地考上了省内的一所大学,却因家里穷无法上学。父母把她许配给了家境不错的一个男子,男子家许诺并兑现了从她上大学起的所有费用。那时,他们终于有了自己具体的梦想——上大学。她愿意以任何交换不丧失这样的机会。她像只鸟儿一样欢天喜地飞向省城。不料就在毕业的前一年,这个看上去缺心少肺的女孩突然间被丘必特的利箭射中,那根恋爱神经突然旺盛地生长了出来,于是就有了一场惨烈的悲剧。

在农场的时候,王彩莲的开朗个性赢得不少男孩的友谊,但她和他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只把他们当作女生一样或把自己当作男生一样。对于凤子耳传的男女隐秘之事她不屑于思考和分析,她在炉火前挥舞着炒菜的大铲子时,一切的精力都在吃上,有限的食材如何能搭配出最好的口味,是她最专注的课题。她偷着烙饼的事件给了自己深刻的教训,她深知:那是会出人命的啊。她完全是个知错就改的孩子,私下里对自己做了狠狠的惩罚:每顿饭她都要最后一个吃。

“她完全可以还掉那家人的所有花费,从那场婚姻中退出啊!”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给了逝者一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只是这个办法已无法送达当年。

大家总还记得她见人就笑出两朵小小酒窝,见了抱孩子的妈妈也会关注孩子的奶水够不够(她关注这孩子吃不吃得饱),一件小事总能说出一串音符一样炫动的节律,和男孩们打闹时毫无节制地挥舞着小拳头,她鲜活得像小河里的小鱼儿,谁也不曾想这小鱼儿会那么生猛。

出事的前几天,秀青和她在县城惟一的街道偶遇,十分钟的一段路她俩走了有半个小时。秀青听到她多次深深的叹息,她欲言又止,低头沉闷,完全没了过去在哪都能掀起一股热浪的活跃,粗忽的秀青正为自己要开间私人小百货愁虑,这个明显的前兆是在出事后才忆起的。

所有的亲友们把王彩莲簇拥进洞房时对她的异样没有任何觉察。一周后的凌晨五点,丈夫被一股浓烈的药味呛醒。这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就直挻挻地躺在床上,身上从里到外穿了四套崭新的衣服(当地习俗有人三鬼四之说),脸色已发紫了。

叹息过后,这帮早已不再年轻的人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感觉里,唧唧喳喳高一声低一句地回顾她们稚嫩蒙昧的青春岁月。

走出餐厅时,冯秀青悄声问玲玲那个“随风倒”现在做什么?玲玲知道她指的是张银叶。

“你猜,她现在要是回来,会倒向谁呢?”

高考的号子吹得最强劲时,张银叶从秀青那里叛逃了,玲玲却一头栽在书中顾不得去在意她的存在。

“她应该是如鱼得水,生活得很惬意吧。”玲玲淡然一笑,却意味深长。

秀青点点头,也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淡然一笑。

所有的青春都会一去不返,1975年至1976年的那两年里,这帮少男少女把自己的清纯、稚嫩、艰涩与求知的情怀,洒在了那个叫做四十里峁的向日葵农场的沟沟坡坡、梁梁峁峁,当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后,他们再去农场时就不那么铆劲了,因为他们人人突然有了一个明确而具体的未来指向:青春的劲不能铆在田地间,而要铆在学海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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