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在他的《陈情表》里说过这样一句话: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这八个字感觉直入人心,超出了特定情境,成了一种普遍的人生规律。

的确是这样子的。有哪个人可以千秋万代地活?有哪个人可以预先准确知道自己何年何月的死?有哪个人事前预见到自己和生命解除约定的方式?人的性命如同一杯水,被不知道哪只手端过来端过去,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倾侧翻覆,覆水难收。

人活一世,歌哭笑骂,争斗算计,千般计较,万种思虑。到了最后,两眼一闭,一切成空,只剩下活着的人承受思念和回忆。所以说,死亡这个过程里,最轻松的是当事人。

亡者逝,生者祭,这个有关生命的事件才能圆满结束。

我们老家农村,哪家人家“老”了人,需要“过事情”。就是同宗同族的人相帮,举行种种仪式,直到死人入土为安。死了至亲的这一家男男女女,不需自己劳神费力张罗各项事宜,量布、做孝衣、通知亲友、买菜、肉、做席面,事无巨细,放手即可,自有主事人一一安排妥当。主家的人只需要按辈分和亲疏穿上不同等次的孝衣,在亡人身边环绕,随时准备高哭就可以了。

邻里街坊、亲好故旧都会照惯例去祭一祭。男客未进丧主家的门,专司报信的人就会在门外打鼓一声,孝子们就知道是男客来吊了。执事高喝:“上香!烧纸!”就有专人在殁了的人头前的烧纸盆里化一分纸钱,这吊客辈数小的跪在灵前的院里呜呜哭上两声,辈数大的站在那里双手抱拳施上一礼,也就罢了。客人转身欲走,执事又叫:“回礼!”男孝子们穿重孝披麻衣分列两厢,跪地还礼。

倘是女吊客,事情要麻烦一些。走到门首,报信的就会敲两声鼓,然后下面就是女孝子们的事情。亡人的媳妇、闺女、侄女、孙女等等,哪怕正在两边房间坐着说闲话,听到鼓响,也要赶紧把孝巾往头上一蒙,快速出至前厅,按辈分和地位在亡人两边排序坐好,竖着耳朵听院里女吊客发出的声音。这女吊客进院就哭,有的不进院就开始哭,一直哭到灵前。哭有讲究,既不能是无声之泣,也不能是无泪之嚎,要哭得痛切、真实、肝肠寸断和婉转悠扬,才算得真本事。一路哭来,行到灵前,一屁股坐下,以手抚膝,唱也似拉长了声音历数亡人的种种好处和自己的哀哀痛心。所谓长歌当哭,这里不然,这里是哭似长歌,要有词,有曲,有调门高低。往往乡里评价一个女人会有一条:某某可会哭了。女孝亲们听到院里哭声甫起,即忙忙接声嚎哭,一霎时人声鼎沸,气象壮观。旁边有专门掌管哭的火候的长辈,一看差不多了,就会挨个拍一拍:“别哭了,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别再哭了。”于是陆续住声,撩起孝巾,擦擦眼泪。不亲不近的哪里有泪可擦,别人哭不可抑的时候,她早已经悄悄止了声音,在孝巾下露一只眼睛静观场面。也有一些例外,比方说,媳妇不孝,老人去世了,这媳妇需要披麻戴孝,灵前大恸。长辈们就会商量,不拉她,让她使劲哭去,让她活着没好好孝敬。于是这媳妇只好一边心里暗骂这些老不死的家伙们使促狭,一边嘴里不断地叫着我那亲娘啊我那亲爹呀你死了我可怎么孝敬你老人家呀……啊啊啊哭个不歇——没人劝,歇不下来。

入土为安前,死者不论已成他前生的现世多么的冷落凄凉,无人奉养,都得需要接受黄昏烧纸,晨起哭灵,人来客往,车马纷纷的三天五天或者七天的暴露,真是不幸。

说实话,我是适应不了这样的场面的。人有悲伤,尽可有多种表达方式,为什么一定要程序化地人来就哭,人走就止?再大的悲伤,也就这样给耗尽了,只觉得有些登台唱戏般的滑稽。真正亲近的人,不用哭,心里也是痛的,不亲不近的人,再哭,心里也无所谓,转身就可以说说笑笑。所以陶潜才会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活一世,已是种种虚伪,到死来还弄些虚花头有什么用处。大概也只有“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最为真切。

这是凡俗人等对于死亡所搞的一些仪式。我等俗物行事坐情拘以礼,不适应也要适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智者达人也祭,他们的祭,随性率真,不问世情。

庄子这个家伙平时都生活在梦里,不晓得哪里是幻哪里是真,做个梦梦见蝴蝶,也要犯犯迷糊:是我梦见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了我呢?老婆死了,于他而言,只是如蝉之蜕,如焰之消。脱去人生之苦,消解形骸之拘。所以不悲不叹,竟然箕踞放歌——也就是伸长了腿,敲着瓦盆唱歌。这种祭够达观,十分另类。

诸葛亮把周瑜气死了,然后又去江东吊孝。祭文里竟赫然有“从此天下更无知音”之句,觉得十分矫情和可恶。就是看连续剧三国演义,唐国强饰演的诸葛亮在灵前拜祭,念着祭文涕泪纵横,也十分不理解,觉得虚伪。后来再读三国,竟然真的读出些别的况味来。试想诸葛虽然经纶满腹,机智过人,但是一无背景二无后台,全仗一个卖草鞋的皇叔青眼相加。历史上所有“忧谗畏讥”、“宠不足恃”垫底的不对等关系,到最后难得有非常圆满的结局。他的仕途其实难关重重,如同针尖上舞蹈,战战兢兢。周都督是何等人物,白衣胜雪,年少有为,竟然绝对投入地和一个初出茅庐的寒士较真呕气,且哀叹“既生瑜,何生亮”,这对诸葛是一个多么大的衬托。同时,英雄遇到敌手,可以酣畅淋漓地斗法,可以电光石火的碰撞,在针尖对麦芒的斗争中体会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快感,又是何等令人迷醉。他的死去,使诸葛对外少了一个映衬自身价值的天平,对内少了一个堪作真正对手的将军。世间寂寞,一是少知音,一是少敌人,卧龙先生既失了敌人,又失了知音,他的祭文和眼泪,其实浸透了自己真真实实的痛惜。

世说新语里我最喜欢看的就是伤逝一章。

孙子荆高才,一生不曾服人,只敬服王武子。那个农耕社会里畜影不离人左右,鸣声只在耳东西。王武子颇爱听驴鸣,想来平时孙子荆也经常演练给他听。真是,至交之间,命尚且能为对方舍,又有什么不肯做的?结果王武子去世,孙先生在葬礼上洒泪说:“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当着满屋吊客,他的“啡啡”驴鸣“体似真声”——如何不真,这是最后一次为好友送行!结果招来一阵耻笑。孙子荆真是愤怒:“使君辈存,令此人死!”(老天爷让你们这种人活着,竟然让这个人死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越是清俊、高雅的人,越不肯妥协了世俗,慢待了知音。这样的祭,荒诞的外衣包裹着最真实的哀痛。

最凄凉是王徽之、王献之兄弟。二人同时病重,结果献之先亡。王徽之强扶病体去奔丧,坐在灵床,想要弹献之留下来的琴。想来平时兄弟们平时也是琴韵相和。结果弦音不调,王徽之叹一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恸绝良久。一个月多一点,他也死去了。写到这里,我好象看到徽之身后飘零的黄叶,被风卷到这里,又卷到那里。祭人也是祭己,生命尽头竟是如此悲哀。

人的生命,由无中来,经过长长一段有,再走向虚无,本来是自然规律,无可抗拒。只是这有知有识的一段日子,有七情,有六欲,有至亲骨肉,有外戚朋友。自己死去不觉得,徒留下生人无限思量,终成空想。不尽悲哀,对景难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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