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丢枪

我听妻子说过,岳父在干公安时曾经有过丢枪的经历。具体怎么回事,她也说不清。我跟岳父提起这事时,他说,哪是丢枪呀,只是一时慌忙忘了,想起来后,马上就找了回来。要真丢枪了,那还了得呀?

1953年1月,岳父因工作需要,调到凤台县公安局任政保股股员。这一年,他通过学习党的政策及有关公安知识,参加了政府组织的“退道”工作。前两年,亳州、蒙城一代,会道门组织活动猖獗,并发生过暴动,马桥乡的一个团委书记就被他们杀害了。后来,经过严厉打击,抓捕了一些骨干分子。但是,还有不少群众相信这个邪教。政府就组织一些干部下乡宣传政策,大张旗鼓地宣传“退道,退道,永不上套”,希望信教群众能够醒悟。曾参加过会道门组织的群众,只要保证不再参加活动,就不再追究。同时,发动群众揭发镇压反革命中的漏网分子。

1954年5月,岳父光荣入党,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并被委以重任,调任县农业合作总社人保股股长。当时,正值全国开展“四清”运动,县里开始对机关人员进行清理,并成立了“五人小组”(肃反办公室),岳父是五人成员之一。有人举报,县农林局的一位干部,出生地主家庭,身上有人命债。本着“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原则,岳父和一位同事赶到位于庐江县普济圩的白湖劳改农场,找一位犯人进行核实。当时,他身上带着一把三八式盒子枪,里面有几发子弹。这把手枪,平时都别在腰间,晚上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那天,他们在农场完成了核实任务,晚上住在农场招待所里。第二天早上,就急着往回赶路。刚出农场岗哨时,岳父顺手往腰间一摸,枪没了,知道遗落在招待所了,就急忙回去找。他知道,在这里,枪是丢不了的。这次外调,证实了那位农林局干部曾参与过杀人事件。随后,就被清理回家,并逮捕归案。

这是证实一个人有罪的外调。后来,他独自一人去核实一个人的无罪外调,更能看出岳父意志坚强,对党和人民负责的工作态度。

1957年冬天,县农业合作社有个叫孙兆文的,原在国民党队伍里干过译电员,解放时,投诚到共产党队伍,并参加过淮河治理,后被安排到合作社工作。有人举报,说孙在国民党队伍里当过电台台长。按照当时的政策,如果是台长,就要按特务、反革命论处,是敌我矛盾。如果只是译电员,就只按一般历史问题处理,不再追究,也不影响他的正常工作。孙兆文档案里记录的是译电员,自己交代也是译电员,现在有人说他是台长,他是不是隐瞒了历史问题,就要有个甄别核实问题。如何证实真伪?当时,孙兆文提供了一个人的姓名和家庭住址,这个人姓刘,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但这个人的老家远在湖北沙市公安县的一个乡村。

眼看就要到春节了,天寒地冻的。可是,岳父为核实孙的身份,也是对一个人的政治生命负责,毅然踏上了未知的外调远途。那时候,交通工具极为不便。他从凤台县坐了一天的轮船,赶到蚌埠市;从蚌埠出发,坐了两天的火车,到武汉;从武汉搭乘一个敞篷汽车,又跑了两天,赶到沙阳;然后又坐了一天汽车,到了沙市。这时,天上下着雨雪,道路泥泞,身上的棉衣都湿透了。又值春节放假期间,本来就极少的客运车辆也停运了。他不得不在沙市住下来。在一家招待所里,他买来木炭生火,将衣服烤干,吃不惯南方的食物,每天多是吃一些面条充饥。这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天放晴了,还是没有汽车,他就一个人沿着长江边的泥路,往公安县方向行走。一天时间,他走了60多里的路程,赶到要找的乡村时,早已筋疲力尽了。他找到村里的干部,询问这个人的家庭情况。他们说,这个人不在这里,1950年曾给家里来过信,是从贵阳寄来的。他在村财粮员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赶回公安县,找到公安局的同志,请他们开一张去贵阳的介绍信。他原来的介绍信只写到湖北公安县。他带着新开的介绍信又出发了,先是回到了沙市,在沙市买了轮船票,乘船逆行,走了一个星期,赶到了山城重庆。重庆的天气又热得不行,棉衣根本穿不住,就脱了,揉吧揉吧背在身上。他要从这里再乘汽车去贵阳。可是,车票比较难买。平时,都要提前一个星期购票,才能坐上车。一个星期时间,那可怎么办?他正在售票窗口着急时,一个人来退票,正好是当日去贵阳的,他惊喜万分,几乎是把退票抢了过来,然后就急急忙忙赶车去了。从重庆去贵阳,路上要四天时间,途中还要住三个晚上的旅社。第二天晚上,也许是太疲乏了,岳父睡得很沉,早上4点多钟起床,简单洗漱后,背起棉袄就往停车的地方赶。到车上时他才发现,公文包没带。他的公文包里装着现金、粮票、介绍信,还有那把三八盒子枪。这次他真慌了,心里那个急呀,没法形容。好在车还没开,住的地方也不是太远,就急忙往回跑。赶到旅社,服务员都还睡着呢!他叫醒服务员,打开房间,公文包还在枕边,纹丝没动地呆在哪儿呢!这就是我妻子说过的岳父丢枪的真实来龙去脉。

贵阳这么大,找一个人,还不是大海捞针呀。他到贵阳后,找到公安局,然后一个派出所一个派出所的查找,又是一个星期时间过去了,终于查到了要找的刘姓同志,并预约了谈话时间。这位刘姓同志,原在国民党队伍里也是译电员,但他是共产党的内线,他证明孙兆文当年只是个译电员的身份,并出具了相关证明材料。他十分欣慰地完成了这个任务。跟岳父聊天时,他说,这个家伙,过去在家乡肯定吹牛说,自己在国民党队伍里当台长。不然,怎么能有台长一说呢?

这一趟外调,岳父走了一个多月,回到家时,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岳母心疼得直掉眼泪。岳父跟我说,如果不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跑这趟差事,很快就能赶回来,跟组织说一声查无此人了事。那样,不仅对不起当事人,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六、游街

像岳父这个年龄段的人,又是老革命,在反右倾和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冲击是正常的事情,但跟岳父谈及这段历史时,他说起来,就像在说一个有趣的笑话。妻子也曾说过这样一件事情,在岳父带高帽子游街时,比她大两岁的二姐,还跟着岳父要钱卖烧饼吃呢!

在公安系统的几年,岳父长期奔波在外,一年在家的时间不到两个月,辛苦疲劳。那时,岳父已经结婚成家,并有了儿子。关键是,在这期间,岳父53岁的父亲因患痨病去世了,母亲带着三个弟弟艰难生活,需要岳父有所照应,岳父便心生“退意”。岳父是1952年秋天,跟岳母张雅琴结婚的。那时候,岳父在展沟区政府工作,岳母在区卫生所当助产士。本就认识的两个人,经人撮合,一拍即成。岳父个子高高的,一表人才;岳母白白净净的,贤惠漂亮。岳母出生在地主兼工商业者家庭。解放前,她大伯当过国民党营长,三叔是临泉县政府参议员。她父亲在临泉县长官店开中药铺,雇有几个徒弟,骑自行车从亳州进中药材。家里还有60亩土地,由长工打理。后来,我才清楚,我妻子一直喊着王舅、贾舅、韩舅的人,都是过去跟岳母家帮过工的人。

岳母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大哥还是国民党排长。因家庭殷实,岳母小时候就被父亲送进学堂,并在幼师学校读了一年书。解放后,又到新政府办的护士学校学习,毕业后被分配到展沟区卫生所,当助产员。那时候,一个卫生所也就三四个人,说是助产员,也当护士用。在一次给人注射时,发生事故,便害怕的不得了,从此离开了卫生系统,调到其他单位当出纳会计,直至退休。那时候,区政府办公室在一个旧庙里,是个大院子。岳父结婚的新房就布置在大殿东头的一间屋里。两个人打了结婚证,带上自己的被子,放在屋里的一张旧木床上,晚上在食堂里请几位领导吃顿饭,就算结婚了。后来,岳母跟随岳父的工作调动,辗转了几个地方,最后落脚在县城。岳父性格耿直,岳母性情温和,两人相亲相爱,琴瑟和谐,生了五个子女,家庭和睦。岳母在30多岁的时候患上糖尿病,天南海北地治疗,上海、北京都去过,也没能治好,于1996年初去世,那一年,她65岁。

我查看岳父的履历,对他在大跃进、反右倾及文革期间的工作变动有了清晰的脉路。他于1958年12月离开公安系统后,先在凤台县农校担任总务主任,后到展沟中学任副校长(负责全校工作),丁集中学任副校长兼革委会主任(负责全面工作),关店中学革委会主任(负责全面工作),五·七大学教改组长。1971年10月调任县委办公室任行政组长,正科级,直至离休。

人生不可能都是平顺的,途中总会遇到一些如苍蝇般的恶心人,他给你使坏,让你难堪。岳父印象最深的两件事,一是“黄豆事件”;二是“文革游斗”。岳父到展沟中学任副校长时间不长,就被上级安排参加农村沼气检查工作,半个月回来后,公社机关党支部组织开会,要他写检查。他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检查什么。当场就有人说他不老实,开始批斗他。那时候,正是“深挖粮食反右倾”的时候,大家都吃大食堂。批斗他,是因为他侄子偷了生产队的一笆斗黄豆,藏在了学校食堂里,说他知道,故意隐瞒不报。当时,他有个堂兄在学校里当炊事员,这个侄子就是这个堂兄的儿子。对这件事,岳父下乡十多天,根本不知情。那个年代,无理可讲,岳父百口难辩。他被批斗一通后,下放到苏湾乡的一个村里看食堂。在村里呆了两个星期,他找到县教育局领导说明事情原委,又被安排到丁集中学任职去了。过后,时任展沟中学教务主任的王汉举,对他说了实情。学校姓丰的总务主任想把岳父挤走,自己来当学校校长,就跟公社办公室一姓李的主任狼狈为奸,一起合谋借机陷害岳父。做恶事的人不一定都能得到好处。后来,丰总务的校长梦也没能圆上,上级又安排别人接任了校长一职。

在丁集中学任职期间,岳父被抽调到县纪委参与“甄别平反”工作,就是对反右倾期间处理错了的事进行纠正,对处理错了的人给予平反。岳父代表县纪委正好负责展沟区的工作,在组织开会时,曾经陷害过岳父的两个人也在现场,在讨论曾被冲击的公社第一书记问题时,两个人又要争着发言表态,被岳父当场喝止,让别人先说。也许,这就是岳父对他们这种小人的一点报复了。

我一直以为岳父在文革时期受到冲击,是受岳母家庭成分的牵连,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尽管岳母也曾经历过小范围的批斗会,但岳父戴高帽子游街却是另外一回事。

文革初期,岳父在丁集中学任副校长兼革委会主任。当时,全国兴起红卫兵大串联活动,县革委会组织的红卫兵代表团串联去北京,丁集中学也成立了红卫兵代表团分团,时年36岁的岳父任分团团长,与大家一起去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他们和全国各地涌来的红卫兵一道,高呼着“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看到了站在城楼上挥手致意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有周恩来、林彪、陈伯达等时任党和国家领导人。回来后,文化大革命进入高潮,红卫兵造反派推翻当权派执掌了政权,一大批老干部、老革命、政府工作人员被打倒,被批斗。有个曾在丁集中学上过学,后在阜阳农校读书的李姓学生,是个造反派小头头,回到母校参与运动,关键是想表现自己的能耐。他找到岳父闲谈,问岳父是否受到过冲击,岳父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姓学生说,就是你挨过批斗、游过街吗?岳父说,没有。李姓学生说,那你就参加批斗会,然后游游街吧。岳父说:好!这样,他就被拉去参加了有丁集区委书记杨泽远、副书记李佩贤,丁集公社书记蒋硕兵、主任王贵如,区委宣传委员黄春生,卫生所长孙志强,还有营业所、林业社、合作社、食品公司等单位的头头们组成的18人游街队伍。现在看来,那就像是一场闹剧,一场儿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自上而下的闹剧,全国有多少人被批斗、被打残、被致死,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父子成仇,有多少仁人志士不堪忍受折磨,悬梁自杀,跳楼自尽,是一场在全国范围内延续十年的噩梦呀!


七、盖楼

岳父为人正直,工作认真,许多人都佩服他。从1971年10月起,他担任县委办公室行政组长,负责后勤工作。当时,县委有两个招待所,一所位于淮河边上,二所紧邻县委县政府,但都比较简陋,设备也比较陈旧,没法住人。县里开会,基层来人都住学校的大通铺。1975年,县委决定扩建第二招待所。那时,凤台县属阜阳地区管辖,打报告,批了15万元建设费用。所长一听,15万元够干什么?就不愿意干。领导说,你不干,就休息吧!然后指派岳父负责,组织扩建工程指挥班子。领导要求,招待所改扩建后,要管20年不落伍。岳父心里清楚,这个要求,恐怕三个15万都打不住。改扩建工程于1976年7月15日动工。当时也没有什么预算,走一步算一步,盖一层想一层办法。15万花完了,就要借钱,每次借钱都召开办公室研究,与借款单位协商,然后签字画押。他们先后从教育系统借款7万元,敬老院借款5万元,林场3万元,还有一些单位三几千元的,建设用水泥全部赊账。3年后,二所四层新楼完工了。

这时,凤台县又划给了淮南市管辖。楼房盖好了,室内设施还是空空如也。岳父和他的同事又一起想办法,到淮南钢厂联系,焊制铁床;从淮南洞山饭店赊了520床棉被,新棉被做盖被,原来的旧棉被做垫被,一间屋安放四张铁床。这样,县委县政再开会的时候,大家就有了住处。最后算账时,整个工程花了47万元。在这三年时间里,岳父都是吃住在工地上,筹钱、筹物、盯工程进度,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马虎。新二所开张后,县委县政府领导又把所长一职安在了岳父的身上,让他兼职。1596675863980220.jpg

岳父说,那时候,各单位开会都住新二所,一张床铺,一晚上住宿费是两块五毛钱,资金回收也比较快,也就三年时间,就把原来的借款、欠款全部还清了。后来,他就几乎成了专职所长,直至离休。离休后,享受副县级待遇。


八、补记

这一部分,是我的一个补记或说明。

2012年10月,国庆节放假,我和妻子到凤台县看望岳父。我用了三个半天时间,跟岳父聊天,采集到了以上这些资料。回来后,脑子里一直琢磨,用什么形式才能把岳父的事迹写出来。妻子也一直催促。直到今年(作者注:2013年)4月,春暖花开之际,我有了写作冲动,很快以这种纪实的方式写了出来。

岳父一生正气,为官清廉,从不贪占公家私人一点便宜。所里人员涨工资分配名额,全部让给手下职工。炊事员孩子当兵,他帮了大忙,人家给他送两瓶酒感谢,他坚决不收。

岳父为人善良,和蔼可亲,至今在凤台县城里走动,许多老年人都主动跟他打招呼,他见人也都热热乎乎的,就像多年的好兄弟、好姐妹。

我一直敬重我的岳父。


(作者注:岳父于2013年秋天去世,享年8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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