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军】 跨过鸭绿江
今年92岁的老父亲李宏垠，前不久接受了中央电视台的采访。今年10月19日是抗美援朝70周年纪念日，为此中央电视台拍摄了六集专题片。回忆起抗美援朝战争，老父亲感慨万端。
父亲 1928年10月出生于江苏灌南，1942年初13岁时，加入新四军三师独立旅。 1950年10月20日，父亲随大部队跨过鸭绿江，时任三十九军一一七师作战科长，副团职，刚满22岁。
父亲在他的回忆录《岁月恢宏心无垠》，详细记录了许多可歌可泣、感天地泣鬼神的真实史料，有的鲜为人知。在抗美援朝战争70周年之际，我翻开重读，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仿佛展现在眼前。
以下是我节选的几个片段。
一、首批赴朝参战
1950年6月25日爆发的朝鲜战争，当年我们称为"抗美援朝战争"，美国及其联合国军称为"韩战"，近年我们因为某种需要，改称为中性一点的"朝鲜战争"。
建国后，我国参与了两场抗美援外战争，1950年的"抗美援朝"，1966年的"援越抗美"。两场战争"抗美"称呼的一前一后，说明了不同的形式和规模。前者是整军建制的大部队高调对抗美国为首的16国"联合国军"，入朝正面参战，后者是团营建制的高炮等小部队化妆成北越军队，入越秘密参战。
1950年10月20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分三路跨过鸭绿江，秘密开赴朝鲜前线。当时我们三十九军正在辽阳一带集结，分别乘火车到安东（今丹东）、灌水下车。四十军和三十九军主力及炮兵一师从安东过江；我所在的三十九军一一七师、炮兵第二师和高炮团从长甸河口过江；三十八军军部、四十二军和炮兵八师从辑安过江。至22日，三十八军主力从辑安过江。
按照中央的要求，所有渡江部队，从每日黄昏开始行动，至次日凌晨4时停止，天亮隐蔽完毕，不露痕迹，入夜开拔，奔赴前线。就在"联合国军"和李承晚军东西两线部队争先恐后地向中朝边境狂奔猛进的时候，中国人民志愿军已经埋伏在鸭绿江南岸的崇山峻岭中，准备进行一场殊死的较量。
记得入朝的第二天，我们驻扎在朔川，任师司令部队列科副科长的程维翰约我登山聊天，畅谈入朝后的想法。他说：
"这样一场伟大的战争，咱当不了英雄也要争取立大功回国！"
看着他俊俏的脸庞，我也非常激动。我俩在作战部门工作多年：我当书记，他是文书；我当参谋，他接书记；我当股长，他任参谋；入朝前我俩都是副科长；入朝后我接任了作战科长。可以说是，生死与共，患难成交，性格相近，情同手足。
不料想，壮志未酬身先死，此后的第四次战役中，他遭遇空袭壮烈牺牲，使我痛失挚友。
三十九军是第一批入朝的志愿军主力之一。
第一次战役中，三十九军赶往云山阻击韩一师的北进。11月1日，云山地区大雾弥漫，周围的森林又突然燃起了大火，浓烟烈焰飞腾，能见度变得很差。原定于当晚7时半发动总攻，下午5时许，前沿观察员发现云山守敌调动频繁。军长吴信泉判断韩军要逃跑，于是命令部队提前发动进攻。三十九军以一一六师的3个团担任主攻，向云山扑去。
交起手来，才发现当面之敌竟是美军。原来美骑一师第八团已于当日早晨和韩军换防接管了云山，因大雾的关系志愿军没有发现。骑一师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美国建国，在二战中表现出色，矫勇善战。尽管如此，第一次和中国军队交手的美军一时无法适应凶猛的近战，手忙脚乱，很快就被冲垮了阵地。三十九军四面攻入了云山，将骑八团和韩一师留守的1个团打得四分五裂。
骑一师盖伊师长急令骑八团撤退，同时命骑五团北上救援，但为时已晚，一路连遭阻击，死伤累累，丢掉了所有的坦克、汽车和重武器。其中骑八团的第三营没有跑出来，被全歼，战后，这个营的番号被撤销。前往救援的骑五团在龙头洞被三十九军一一五师1个团阻击，团长约翰逊在战斗中阵亡，只好撤兵而去。
云山之战三十九军首战告捷，共毙伤俘敌2000余人，其中美军1800余人，击毁缴获坦克28辆、汽车170余辆、各种火炮119门，缴获飞机4架，击落飞机3架。”
二、遭遇袭击
中国人民志愿军因为缺少空军的支援，美军的空袭和炮火造成了很大的威胁。
云山战后，三十九军又参加了第二次战役，从正面攻破了美二十五师的防线，一路南推。在上草洞地区，我军喊话迫降了美军1个黑人连，创造了朝鲜战争中迫降的记录。12月6日，三十九军一一六师冲入平壤，收复了沦陷49天的朝鲜首都。在第二次战役中，三十九军歼敌1800余人，自己伤亡1700余人。
第三次战役中，三十九军率先突破了被韩军称为"铜墙铁壁"的临津江防线，连续取得上釜谷里和回龙寺战斗的胜利。1951年1月4日，一一六师率先冲入汉城，占领了李承晚的"总统府"，这是中国军队第一次攻入外国的首都。
1951年元旦和春节，我们都是在临津江到横城的战斗中度过的。
电影《集结号》在朝鲜战场片段中，美军乘坦克向乔装打扮的志愿军侦察员打听横城郡如何走，说得就是横城地区。
这天，一一七师师长张竭诚从国内，我从师里分头赶到了三十九军军部。军长吴信泉从参谋人员手里拿过一份电报，边看边说：
"志愿军司令部的作战命令是昨天到的。第四次战役已经开始了。敌人从1月25日开始发动进攻，战斗正在逐步全线展开。前线的防御部队正以机动防御牵制敌人的进攻，为我主力集结歼敌创造条件。"
他指着墙上的巨幅作战地图继续说：
"志愿军司令部决心选择敌人实力比较弱，又冒进突出的中线右翼，也就是横城地区的敌军，狠狠地敲他一下，争取消灭1个师。命令你们一一七师担负穿插迂回任务，配合正面反击突击集团围歼敌人，要求你们在12日拂晓前穿插到位。"
（左图：父亲荣获了金日成颁发的一枚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二级自由独立勋章、两枚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三级国旗勋章）
他习惯地看了看手表继续说：
"现在是6号上午。志愿军司令部决定，你们师暂时配属四十二军指挥作战，具体任务向他们军里请示。老张，这段时间作战一定要听从四十二军指挥哟！"
"军长，我知道了。"张竭诚师长点头说。
"这次穿插任务十分艰巨，远距离地插到敌人腹地，将要四面临敌，独立作战。因此，你们必须对部队做好思想动员和充分的准备工作。"军政委徐斌洲指着作战地图说。
"张师长，这次战役你们师还要发挥上次战役及时穿插到东豆川快速勇猛歼敌的战斗作风啊！"副军长谭友林也补充道。
"为了抢时间，昨天晚上，你们师李少元政委、彭金高和韩曙两位副师长、政治部吴书主任已经出发了，预计今晚越过北汉江东进，你还得快马加鞭赶一程啊！"最后，军参谋长吴国璋交待说。（注：吴国璋后任三十九军副军长。1951年10月6日，他去平壤志愿军总部开会，乘一辆吉普车返回军部的途中，当车行驶到平壤东北的成川郡附近时，突然遭到美军飞机的空袭，左肋处中弹，不幸牺牲，年仅32岁，是我军在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最高级别的指挥员。）
"请军首长放心，我们师一定完成任务，坚决打个歼灭战！"张竭诚师长起身说。
"好，老张，我们等候你们胜利的消息！"军首长把张师长送到门口嘱咐道。
当天晚上，张竭诚师长和我乘吉普车赶回师部。因为部队是徒步行军，为防空袭只能夜间行动，所以第二天一早就在汉江北岸赶上了部队。
我们师的具体任务是——
在战役发起后，由右翼直接插入横城以北的鹤谷里地区，切断伪八师和美二师九团的退路，阻击横城敌人向北增援，配合正面兵团，坚决歼灭这股敌人。
当晚，全师安全渡过了北汉江，冒着严寒连续两天夜行军，穿过黄龙山区，于2月10日黎明前抵近汉城以东50公里的龙头里山地前线。
龙头里是个公路枢纽，地理位置很重要，已被我军占领。这里距敌人前沿丰水院约10余公里，敌人为了破坏我兵力调动和后勤补给，在这里的公路设置了一道空中封锁线，敌机不分昼夜轰炸扫射。张竭诚师长看了看手表，果断地决定全师必须在天亮前通过封锁线。
干部战士反穿着棉衣，头上戴着用枯草编成的防空帽，从驻地向开进的主干道汇集。当部队来到一个公路交叉路口附近时，突然，前面传来了飞机引擎声，前卫团上空投下了一串串照明灯，部队立即就地卧倒。只见两架敌机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俯冲下来扫射和投弹，有一个弹着点离师指挥所很近，轰炸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不一会儿，半空的照明弹熄灭了，敌机也飞走了。张师长一边掸着身上的泥土和积雪，一边在想，敌人的指挥机构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听见警卫员高声喊道：
"彭副师长负伤了！"
只见彭金高副师长躺在雪地里，子弹打在左腿上。
正在这时，师政治部主任吴书的警卫员也喊叫起来：
"吴主任挂花了！"
又见倒在雪地里的吴主任呻吟着，张师长马上组织医务人员用担架抬着吴主任冲出危险区，就近找了一家民房，用被子遮住窗户，点上灯，医生、卫生员进行抢救。弹片击中了胸部和头部，伤势非常严重，大家看到他脸色苍白，紧咬嘴唇强忍疼痛。由于战况紧急，张师长、李政委叫政治部群工科长留下来，并派一个班保护，吩咐尽最大努力抢救，便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赶回部队去了。
这天上午，一一七师正在龙兴里附近设置指挥所的时候，传来了吴主任伤势过重抢救无效不幸牺牲的消息。张竭诚师长、李少元政委、韩曙副师长都难过地流下了悲愤的眼泪。
吴书主任不幸牺牲的消息，也通过电波传到了我协助指挥的团指挥所，我和同志们都深深地为失去一位优秀的师领导而感到惋惜。我是吴主任的同乡，又是他多年的老下级，此时痛心疾首，难以言表。
突破临津江时，我随师前指渡江，遭到敌炮火反击，随从的通信员、电话兵几乎全部伤亡，我的头部也负了伤，险遭不幸，韩曙副师长叫来担架把我抬上转移。我捂着伤口咬牙坚持到了目的地，包扎后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三、浴血奋战，战功彪炳
第四次战役发生在1951年1月25日至4月21日，三十九军参加东线的横城反击战，我所在的一一七师迅猛穿插，一举堵住了韩八师和美二师1个团的南逃道路。美韩军在大量的炮火的掩护下拼死突围，据守横城的美军也出动坦克和步兵向北接应。一一七师经过浴血苦战，不但顶住了敌军的攻势，还主动出击，利用夜色将美韩军分割成数段，各个击破。在整个战役中，一一七师共毙伤俘敌3300余人，其中俘虏美军800余人，创造了一次俘虏美军最多的记录。
第五次战役时，三十九军转归九兵团指挥，作为预备队没有参战。
运动战阶段结束后，三十九军在中部战线担任了一段守备任务，后又回撤成为西海岸守备部队。
在父亲回忆录《岁月恢宏心无垠》中写了这样一个感人的故事：
那是1951年12月朝鲜前线的一天，志愿军某部侦察排连续打垮了敌人1个排至2个连的10多次反击。在炮火支援下，一虎口拔牙的英雄行动，夺取了美国鬼子1个加强班拥有坑道工事的前哨阵地。可是侦察排的同志整整一天没吃上一口饭没喝上一口水，团首长指示：
"炊事班的同志，赶紧想办法把饭和水送到侦察排前沿阵地上。"
傍晚，司务长老周和炊事班老董，带领两名炊事员背着用棉被保温的饭菜和开水，一步一滑，三步并两步，机敏地穿过敌人的炮火封锁线。
（左图：2000年10月父亲（右）披挂勋章，参加人民大会堂“首都各界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 出国作战50周年纪念大会）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他们踏上了厚厚的冰面。老周老董他们抬眼一望，河两岸白茫茫的雪地上到处被炮弹炸得大大小小的坑，低头一看，冰面上也是密密麻麻的炮弹洞口。
他们小心地踩着破冰的间隙艰难地走着，突然眼前看到一条发亮的大鱼躺在面前，看个头足有六七斤重。啊呀！这家伙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是被敌人的炮弹炸到水面送上来的。太美啦！到朝鲜1年多了，还没见过这样的鲜鱼呢！在后方补给困难，前方天寒地冻的朝鲜战场上，鲜鱼实在是件稀罕的东西。他俩拿着这条鱼高兴地说："我们代表炊事班的全体同志把这条鱼送给侦察排的同志们。"
于是，他们用棉帽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提起这条大鱼向前沿阵地跑去。经过几番周折，来到了侦察排。同志们说什么也不收这条鱼，他们说："这次战斗的胜利主要是炮兵连的有力支援，应该把这条鱼送给他们吃。"
老周老董他俩好说歹说也不行，只好把鱼带回交给指导员。指导员写了封热情洋溢的慰问信，派人把这条鱼送到炮兵连。炮兵连接过鱼和信后，马上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大家齐声说：
"送
给担架连，他们比我们更辛苦，冰天雪地里冒着敌人的炮火，山上山下踩在冰水里抬伤员、送弹药，这条鱼送给他们吃。"就这样，鱼又送到了担架连，担架连同志们一看忙说：
"卫生队长带着病日夜坚守在阵地上，应该给他吃 。"可是，卫生队长也没吃，他拄着拐杖翻山越岭亲自把鱼送到了供应处长那儿，供应处长又送给团首长，团首长得知来历激动地说：
"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鱼，这是一条特殊的鱼，它凝结着战友们的深情厚谊，体现我军官兵之间的相互关爱。"这条鱼，走过了大小6个单位，经过了10多个领导干部，翻山越岭，历时4天半和千百人的目睹传递，却没有一个人品尝。
最后，团首长决定立即召开"一条鱼会议"："请各部派1名有功人员代表，到指挥所参加吃鱼会议。"
代表们就坐后，团首长激动地说：
"这条鱼是团结的象征，是我们战士舍生忘死，保家卫国高贵品质的体现。希望大家多多杀敌，再接再厉，功上加功！"顿时，指挥所里燃烧着炙热的火焰，这团火冲击着朝鲜的寒空，传遍了全团的每个角落。就在这次会议之后，该团打败了敌人的数十次的进攻，打得敌人丢盔卸甲，尸横遍野。
面对武器装备强大的敌人，在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中，三十九军战功彪炳，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共牺牲吴国璋副军长等7298人，负伤10254人。
1953年下半年，父亲随着余部陆续跨过鸭绿江，班师回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