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初冬的一个夜晚。那是一个令人悲痛欲绝的夜晚,那是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夜晚。

  那天深夜,我们文工队从师部演出归来。大家在归途中有说有笑,兴高采烈,有人大声地唱起了《宣传队员之歌》:“我们是为兵服务的文化战士,我们在战斗里成长:我们是部队的宣传队,活跃在人民解放的战场……”

  师部到我们的住地苏谷有十几里路。从师部下山,要经过一大片已经荒芜的耕地。这是敌人经常炮击的封锁地带。虽然已是深夜,我们仍然走成单行并拉开了距离。在明亮的月光下,开阔地一片银白,周围静悄悄的,要不是前方时而闪出微弱的爆炸火光,传来闷闷的轰隆炮声,真感觉不出这是在朝鲜战场。队伍要经过一条小河,河水很浅,已有薄冰。白天我们是踩着石头过河,晚上看不太清,走在前面的女同志怕打湿棉鞋在那里一脚一脚找石头,后面的人仍然往前走.人群渐渐都挤到河边上了。正在这时,突然听见“哧一咣”一声巨响,一发炮弹在队伍中爆炸,火光和热浪过后,弹片、碎石、冰水,打在我们身上。队伍乱了,大家飞快地淌过河水,向山沟里奔跑。

  回到住地清查人数,女同志刘文一条腿被炸伤,五个同志负轻伤,女同志班副班长戴儒品、一班的严挺、陈远庭没有归队。戴儒品,重庆女子师范学校音乐系的学生,能歌善舞,长得漂亮,是文工队的“女一号”。严挺,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陈远庭,重庆中华戏剧专科学校的高材生,参军后在91团宣传队,调到师文工队创作组才两三个月。

  队领导研究后,决定派我(当时我是候补党员)和两个青年团员任红举和炊事员老黄返回原路去找,一定要找到他们。1596344508666906.jpg

  我们三人走在山沟的小路上,乌云遮住了明月,天空黑沉沉的,深夜的寒风刺得人两颊发痛。这条山沟里还有一些小山沟.他们会不会在慌乱中跑错了路,跑到另一个小山沟里去了。我对他们两人讲:“我们喊他们的名字,他们听见了,就会答应我们的。”任红举连声说:“对,对!”“戴儒品——”,“严挺——”,“陈远庭——”,我们大声喊着,山谷里发出空旷的回音,多么希望听到战友们熟悉的声音啊,可是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在茫茫夜空里,我们的喊声是那么凄凉、悲切和无力。我感到身上越来越冷,心越跳越急。

  山沟走完,一出山口,不远就是那条小河。我是个高度近视眼,还没有看到什么。任红举眼尖,一手指着河边,“肖丹,你看!”我睁大眼定神一看,河岸两边,三位战友有的躺着,有的趴着,一动不动。我们三人赶快跑上去,仔细看过每一个人。眼泪,无声地流下,两腿发软,心在发痛。我顾不上多想,喊了一声:“赶快回去报告!”我们三人发疯似地狂奔,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刚才戴儒品还和我跳过一场舞,手上还留着她的体温,严挺还在拉着小提琴,琴声是那样悠扬动听……而今,他们静静地躺在河边,千呼万唤再也听不见回答。

  回到住地,同志们都没有睡,都在队部门前坐着、等着。我们一到,大家一齐拥上来:“找到了吗?”“他们在哪里?”我们三人默默地没有回答。从我们的神情上,大家明白了,不知是哪位女同志“哇”的一声,引起一片嚎啕大哭。我们向队长、指导员汇报后.他们立即电话向师政治部报告。师首长指示:就地掩埋,清理现场,避免不良影响。一位队干部立即带了十几位男同志去做好善后工作。我带着大家回到河边.同志们把三位战友的遗体轻轻地放在四四方方的雨布上,然后四个人抬起走进山沟。队干部已经在一个山坡上选了一块较平坦的地方作为墓地。大家用十字镐和铁锹开始挖土。我负责把烈士们身上的遗物收集起来,以便日后寄给他们的家人。在戴儒品的棉衣口袋里,我取出了一本小日记本,在上面的小口袋里取出一支钢笔。同志们默默地挖着.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地,汗水和泪水滴进泥土里,滴进墓穴里。挖深点,再挖深点,让战友们不要受到寒风吹袭,不要受到雨雪扑打,让他们安静地休息吧。我心里很难受,难受得隐隐作痛:他们和我一样,重庆解放不久参了军,入伍还不到两年,才十八九岁呵!年轻的生命,青春的花季,难道就这样结束了!为祖国、为人民而死,死得重于泰山。可是我们却无法厚葬这些英雄。没有棺木,没有墓碑,没有鲜花,没有祭奠,连七尺白布也没有呵!古人还有马革裹尸,我们的战友却只有一块冰凉冰凉的雨布……。多少个志愿军战士,多少个无名英雄.就这样默默地长眠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天已微明,我们安葬好了三位战友,又到河边收拾干净。等我们回到住地时,同志们一个个坐在那里发愣,一夜没睡,眼睛红红的,肿肿的。这个一向充满欢歌笑语的山坡,此时静悄悄的,静得使人感到压抑,感到窒息。没有歌声,没有笑声,连说话声都听不到了。一大锅稀饭抬出来,开饭的哨子响了,没有人动,没有人吃。炊事班只好抬去再加热,再抬出来,最后还是满满一锅抬回去。同志们感到悲痛,也感到茫然。在朝鲜战场上,我们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失去战友的悲痛,第一次深刻感知到战争的残酷:敌人的一发炮弹夺去我们三位战友的生命,还有六位同志负伤:生存与死亡竟然近在咫尺,欢聚和永别就在一瞬间……1596344588922515.jpg

  第二天,老队长冯亚(当时是宣传科长)来了,政治部领导来了,师首长也来了,12军首长打来电话,团营领导打来电话,慰问和鼓励使大家从悲痛与茫然中清醒过来,振奋起来。在追悼会上,大家倾尽了泪水,举起了手臂:“化悲痛为力量”!“为牺牲的战友报仇!”经过血与火、生与死考验的文工队员们更加勇敢、更加坚强了。

  每次演出,我们都要经过苏谷山口。每次经过苏谷山口,我们都要注目向三座坟包致敬。我们默念着他们的名字,带着他们的精神,一次又一次穿越硝烟,走向前线。

  70年来,我常常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山坡上用黄土堆成的三座坟茔.想起他们甜美的歌声和悠扬的琴声,想起他们充满朝气的青春和年轻美丽的容颜。

  亲爱的战友,你们和十几万长眠在异国他乡的战友.以“志愿军烈士”这个集体英名,在新中国的国史上,在解放军的军史上,书写下鲜红的一页。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祖国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我们这些和你们并肩战斗,同生共死的“幸存者”,如今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者了,在我们心中,你们永远都是十九岁!


  (作者 肖丹 钟平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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