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殁了。

  回去奔丧。

  昨天刚回去探望过他,气息粗沉,昏睡不醒。我叫他,完全没有反应,只呼吸停顿了一停顿。两个出嫁的女儿随侍在侧,招赘在家的大女儿去收玉米。

  今天到家,母亲和我进灵堂哭着拜祭——不晓得哪个朝代传下来的规矩,男人拜祭只磕四个头就完事,女人拜祭却要坐在灵前拍着大腿哭。真是至恨。感觉像唱戏。

  哭完坐在旁边守灵。

  老旧的冰棺上用乡下土字写着租赁冰棺的联系地址。土红的油漆。供桌上放苹果、桔子、面包、饼干,饭,灯——一碗棉芯棉油的长明灯——死人吃饱喝足,提灯好走冥路,活人的太阳照不进阴间。冰棺上又放一辆纸做的汽车,是要人开着汽车上路吗?没有驾驶本怎么办?

  守灵就是几个至亲女眷坐在一起,有女客来吊唁,就陪哭。一早晨就这样嚎了又嚎,在强逼出来的哭声里回忆起平时早已淡忘的逝者音容。

  对叔叔最大的印象来自小时,大概不过四五岁,一日疯跑进厕所——农村厕所不分男女,是人皆可蹲矣。他正蹲坑,我扫一眼,胯间累累一坨不知道是个什么,吓得往外就跑。这个细节我若不说,这个世界上,放眼全球,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叔的个头尚不及我高,梳大背头,面白皙,嘴角边好像有一痦子,记不真切了,毕竟好多年疏于连络,只每年回家看望父母,在和我哥家斜对过的街角,他和我婶炸油条。近几年我回家的次数少,见他就基本见不着,因他不再能干活,一走路就摔倒,一走路就摔倒。

  哭声也要节约,停灵三天,吊客不断,到最后哭不出来静默一片才是难看。是以客哭即哭,客止即止。这一刻还哭得来痛断肝肠,下一刻开始说机器收玉米,一亩地多少银子,又说葱六毛钱一斤。还谈到一个傻女去世前自择坟地,要埋在哪里哪里。家人遵照安排将她入葬,正冲大道。大路如箭,风冷如刀,这样好吗?我听着这样的作派觉得熟悉,一问果然是老同学。她不傻,就是有点“二”。生了孩子,尿布用高压锅蒸。幼年一起写作业,一群村里的娘们儿谈论男女之事,我红着脸走开,我嫂子说你别听了,也走吧啊,她说怕啥,什么我不知道!她患的是癌,身后一儿一女。

  吊客哭“兄弟”的最伤情。一个苍老的声音一边喊着“我那兄弟呀!”一边哭进来,是一个大娘,八十多岁。我的眼泪霎那崩堤。

  我的老父亲病瘫在床,再也没机会来喊一声“兄弟”。爷爷早逝,兄弟两个跟着寡母相依为命,如雨打飘萍。昨天我们回村里看望叔叔,爹问去做什么,娘说回去看你兄弟。爹问病得厉害吗?我娘说反正你们这辈子见不着面了。他正吃饭,撂了碗哇哇大哭,如同婴儿。今晨天还黑早,我们准备起身,爹又问做什么,我娘说:“你兄弟死了。”我爹“哦”了一声,又睡了。他老了,七十五岁,躺在床上,时而糊涂,时而清醒。那阵子想必正糊涂着——我倒愿意他这么糊涂着,世上事最难受的就是清醒。果然,我们回来后,他问:“我弟的病好了吗?”

  叔叔小他三岁,享年七十二。我闫家一脉,叔伯俱已过世,深冬枝叶凋零,惟余我爹树头一叶。

  婶婶沉默地出出进进,一身绿毛线衫裤,衬着灰暗陈旧的乡村洋灰房子的迁檐绿柱,很是相配。她属于这里。很多人出出进进,他们也都属于这里。我不属于。少小离家,我是无根的游子。

  一门亲族齐上阵,无论男女,个个神态平静从容,显的是在担当着大事。亲族执事新老交替,老一代逐渐谢事,新一代正渐渐上台。这一帮人明天还要相帮着一个堂兄家娶媳妇过喜事。手足聚居,守望相助,水一样绵延不断的农耕文明啊,就是这么代代延替。

  吃饭了。白面馍,杂烩菜——粉条肉片熬冬瓜。我娘给我端了一碗,拿一个馒头。我扶筷子就吃。有点淡,味道蛮香,可以把馒头泡汤里。我叔的二女儿也肿着眼睛出去舀了一小勺菜,拿一小块馒头,回来在灵前的空瓶里一点一点加菜,放馒头,一边说:“爸,吃饭了,来,吃点冬瓜吧,还有馒头。”我好惭愧,居然忘了这回事,一边吃一边心里给叔叔道歉,已经动过筷子的菜,不能再往瓶里装。招赘在家的大姐不肯吃,我给她端了一碗菜,也掐了一个馒头过来。她接过来也往空瓶里放菜、馒头、汤,一边说爹,你闺女不孝顺,手又笨,没有伺候好你,老是让你吃馒头泡菜汤,今天还是让你吃馒头泡菜汤……一边就泪崩哽咽。四十五岁的人,皱纹比我的深,比五十岁的都深,比五十五岁的也深。

  叔叔出殡在即,大家都忙忙碌碌,婶婶过来自己掀开深蓝的绸单,最后看一眼老伴的容颜。她和叔叔一辈子打吵,差不多算是怨偶。逝者已矣,面对死亡的永远是生者。

  同学去农庄度假,发照片:长在头顶的瓜,栏里探头张望的猪,长在屋顶的花。多少农耕时代的生命,冷冷热热、甜甜苦苦过一生,到最后连句“天凉好个秋”的慨叹都欠奉。一生咽过多少热泪,吃过多少辛苦,滚过多少钉床,咬碎几许牙龈,有过什么样的喜愁怒恨,他讲不出来,旁人亦听不明白。像一首无言的歌子,又好像凉秋里那枝长在谁家屋顶的艳艳的曼陀罗花,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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