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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去看望一位食道癌的朋友。

我们抵达,他已迎到楼下,化疗化到头发掉光,戴个帽子,瘦得像根绿豆芽。

他的家在我们城区最好的楼盘,家里明窗几净,阳光鲜亮。茶几上摆着果盘,果盘里盛着切成块的梨和剖成块的橙,还有饼干、烧饼,林林总总。

他还带我们去阳台上看面盆,里面是他和好的面,中午他要蒸豆包,蒸糖包。

坐下来攀谈,自言住院开刀,无法进食,看着别人吃咸菜都觉得是山珍海味。

尚是冬天,出院回家,想着不能就死,起码得撑到春暖花开,“这样弟兄们送我的时候,就不能冻着了”,一边说一边呵呵笑。

同行女伴不肯提这个“死”字,总是拣宽心的话说给他听,我却是看着他刀条一样的瘦脸,想着从前,一米八多的大个,四四方方像块厚板砖,于是宽慰的话就有点说不出来。

他却是对“死”字毫无忌讳,他说我现在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天天高兴。他说回来之后,还是吃不下东西,结果有一天晚上,实在馋了,试着吃了一小汤匙的鸡蛋羹,已经做好咽下去之后再返吐上来的准备,谁想竟然顺着食道滑下去了,堪惊堪喜。第二天晚上又尝试吃了两根细挂面,也顺着食道滑了下去,更是喜气重重。

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茶几上摆着以前也许他觉得不屑一顾的平凡吃食,时不时拈一点送入口中,觉得真幸福。还极力撺掇我们吃一点梨和橙,吃两片饼干,吃一块烧饼,觉得看着我们吃,也是幸福。

朋友一生打拼,事业有成,以前也许觉得能出名是幸福,能得利是幸福,能买房置业是幸福,儿女事业有成是幸福,受人敬重是幸福,现在,这些功利世俗的幸福和人间牵绊的幸福都已经不挂在心上,能吃两口饭,吃半杯水,就是最大的幸福。而能亲手做饭亲自吃,更是幸福中的幸福。

此时,我早已准备好的一肚子安慰绝症病人的话,面对面前这位不惧死也不忧生的人,也就不必说出了。

临走前开口向他求了一幅字。

他是一个书法家,可惜此前烟火气很重,所以三年前搬新家,思来想去,也没有敢向他求字。因为求来的字,不知道如何安放。放角落于我不忍,挂墙上是我不愿。如今,他却是一身尘气尽脱,他的字和他的人给我的感觉,就整个都不一样了,以前好比春花春鸟春气喧,如今却是一江静水澄如练。

我爱看河边秋月,一江静水澄如练。头顶一星,云鳞如梭,虫唱入耳,万籁俱寂。坐上一时半刻,便能坦然回去直面万丈红尘。

明治时代的日本有位乐乐北隐禅师,有一天,对一个侍奉自己多年的比丘尼说:“你已经照顾我好多年了,很辛苦。今年过盂兰盆节的时候,咱们就告别吧。”

尼姑只当他在开玩笑:“老师父,您是要死了吗?可是盂兰盆节的时候,大家都很忙,要为施主们作法事,那时候为您操办葬礼,我们会手忙脚乱的。”

北隐一听,好吧,那我今天就死吧。

尼姑说您着什么急呀,今天死,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呀。

“是吗?”北隐说,“那我明天死吧。”

尼姑笑着摇摇头,想着老师父真会开玩笑呀。

结果第二天正午之前,北隐禅师沐浴净身,盘腿而坐,唱起佛教歌曲《净琉璃》,众人俯首静听,万虑顿息,不知何时声渐不闻息渐歇,北隐禅师已振袖归隐。

佛陀圆寂前对哀哀哭泣的弟子们说:弟子们,你们为什么要伤心欲绝呢?天地万物,有生有灭;大千世界,最大的实相就是无常。生死,聚散,荣枯,住坏,乃是万古不灭的定律呀。

《禅的智慧》的作者吴言生说,当一个人能够泯灭了包括“生”与“死”在内的一切对立,人生真的能够通达洒脱,左右逢源,触处皆春:“……自与他的区别云散了,就能领悟万物一体息息相通的情趣,培植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襟怀;生与死的矛盾化解了,就能打破生死牢关,来得自在洒脱,走得恬静安详,使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那么,一个看破生死牢关,握住幸福真义的人,心境也就犹如,一江静水澄如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