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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梅说,再过两个月,等市场搬了家,自己的笔摊就不摆了。

说这话时,红园,这个扬州最大的民间收藏品市场,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熙熙攘攘的人流,挟裹着摊主的招徕声、买者的砍价声、熟客的说笑声,在场子里汇出一片尘世的繁华与喧嚣。

我以为老梅在开玩笑,可他认真地叹了口气说,老手艺一样样地不见了,笔摊摆到今天,也该收了。


自做自卖的制笔人

老梅的笔摊在红园很有名气,只要你打听“那个卖毛笔的”,立刻会有人给你指出准确方位。

在市场西北角,一溜边的钱币、邮票摊中间,两张小凳支起一张门板,就是老梅的摊子了。几十个品种的毛笔,将门板铺得满满当当,就连遮阳棚的檐口,也挂着几支硕大的斗笔。老梅,安静地坐在门板后面,手里捏把细刀或是牙刷,一支支地盘弄着摊上的毛笔。

懂行的人见了,都知道老梅是在修笔锋和给笔头抹胶,这是做笔的最后两道工序。自做自卖,使得老梅的摊子不光在红园,就是在整个扬州城都成了唯一。

老梅,全名梅广才,今年 77 岁,做笔已超过半个世纪。他的父辈曾开过一家规模不小的笔庄,从小耳濡目染,他对制笔技艺也逐渐产生了兴趣。初中毕业后,他招工进了公私合营的扬州扬文竹斋笔墨厂。

毛笔的制作工艺分为水盆、装套和干作三大环节。水盆,通俗点说就是做笔头,因前几道工序主要在石灰水中操作而得名。装套,就是做笔杆并将笔头装入其中。干作,就是整修笔头,使其具备良好的书写性能。水盆和装套靠的是耐心,干作则需要技术,年轻并想干出点名堂的梅广才,在从事一段时间的水盆操作后,开始专攻干作。

梅广才是个聪明而认真的人,他知道一支笔好用的关键,在于笔头尖、齐、圆、健,而要达到这一要求,核心在于“修”,这就是制笔界所称的“三分作,七分修”。一个好的修笔师傅,必须能用一把专用刀,剔除所有不顺服的髭毛,并将刷子似的笔头修出美观的形状和符合书写要求的笔锋。经过几年的勤学苦练,他终于掌握了一手绝好的修笔技艺——凡是他动过刀的笔,从笔尖到笔根,均平服圆滑,找不到一个疙瘩和“瘪塘”,并且书写流畅,笔随人意。

如同画龙需要点睛,一支在制作上已经完毕的毛笔,如果笔杆上没刻字,总让人觉得有些缺憾。而制笔工人由于文化程度所限,很少有人能够操刀刻字,工厂通常要将笔送到外面,花钱请人代刻。有着一定文化底子的梅广才便自学碑帖,加之反复练习,几年后就刻出了一手漂亮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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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台”高手

忆起年轻时候的事,老梅显得很兴奋。他说,那会儿扬州制笔业很繁荣,城区和周边县市,大大小小的毛笔厂不下20家。上世纪60年代初,扬州毛笔开始外销日本和东南亚地区,每年订单额多达数十万元。

扬州毛笔之所以受到海外客商青睐,是由于它与国内其他毛笔相比,有着自己的独到之处。比如安徽的宣笔,以兔毫短锋为主。浙江的湖笔,以羊毫大笔居多。而扬州,则以硬毫、软毫、兼毫小笔见长,因其制作采用麻胎工艺,制成的笔具有涵水不漏的特点,故又称作“扬州水笔”。

一支扬州毛笔,从选料、揪尾、配笔杆,到粘笔头、修笔、刻字,需经过120多道工序,其中任何一道出现问题,笔的质量都会大打折扣。

谁能了解制笔的全部流程,并能解决所有质量瑕疵?1965年,经工厂推荐,技术全面的梅广才被抽调到了扬州毛笔外贸检验组。

梅广才没有辜负信任。凡是被检验“出列”的笔,该换杆的,他立刻换掉;该修锋的,他操刀便修;该刻字的;他随即刻上。他的“补台”为扬州毛笔赢得了好名声。那些年,只要听说是扬州的笔,海外客户都将其列为免检产品。

然而,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期,由于外贸形势严峻,扬州毛笔的出口额大幅下降。1977 年,毛笔外贸检验组撤销,梅广才回到了工厂,先后担任质检员和销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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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幸福的事情

上世纪 90 年代,市场经济大潮席卷而来。集体性质的扬文竹斋笔墨厂,因人员负担重、机制不够灵活、后继乏人等因素,渐渐失去了生机。为谋条生路,工厂转产玩具。

一辈子的手艺就这么丢了?年过半百但精力还很充沛的梅广才,决定利用业余时间自己做笔。

他把自家的车库改造成作坊,沿墙的矮柜用于储存原材料,废弃的小餐桌则用来操作和装配。不上班的时候,他就猫在这间小小的车库里,安静而麻利地侍弄那些再熟悉不过的物件。顺手的时候,一天能做出上百支精良的笔。

笔做好了,还得有地方卖。正巧,那会儿天宁寺开办了民间收藏品市场,人气很旺,摊位费也低廉。于是,他用一辆小三轮将笔拉了过去。令他高兴的是,摊子刚摆开,就有顾客围拢过来。尤其是听他详细介绍了各种笔的性能,并承诺用坏包修时,不少人当即掏出了钞票。在人群中,还有几个知道他做笔名声的老熟人,见他出来摆摊,都高兴地说:“这下我们买笔方便了。”

傍晚收摊时,老梅一清点,竟然卖出了数十支毛笔。不错的收获,给了他信心。此后,得空在家时就做笔,休息日来市场摆摊,成了他的生活一部分。

这样的日子延续了10年。2005 年,老梅 60 岁,正式从厂里退休。此前数年,老厂工人便只剩下他一个。离厂时,他带走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40多年间,他在厂里担任操作工、质检员积累下的技术图纸、产品说明书,以及几张手绘的笔墨厂宣传单。

老梅终于拥有完整的时间,可以全身心地做笔了。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觉得,能做自己擅长的事,并让别人用上称心的笔,就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

2010 年,民间收藏品市场搬到了面积更大、环境更好的红园,老梅拥有了一处三米多长并装有不锈钢雨棚的固定摊位,这让老梅很开心。因为毛笔最怕日晒雨淋,晒久了笔杆会裂,淋湿了笔头又会发霉,以前在天宁寺时,天气不好就出不了摊。现在,他再也不用担心了。

更让老梅满意的是,这里的客流量很大。在天宁寺积攒下的人气,以及紧邻花鸟市场和瘦西湖的便利,使得红园成了扬州最热闹的休闲之地,每逢假日,这里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人气带来的是生意,虽然老梅的笔摊与收藏不沾边,但顾客整日络绎不绝,除了本地人,很多外地游客走到这里,也会带上几支老梅做的扬州笔,作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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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笔不惜成本

过不多久,红园市场就要搬到城郊去了,市场里的摊户都在为搬迁做着准备。有人劝老梅也去租个铺面,老梅不愿意。他说,租金太贵,付不起。

从老梅身上那条沾满毛屑、几乎辨不出颜色的裤子,和每日饭盒里的简单饭菜,可以看出,他说的是实话。做了一辈子笔,却没发家致富。老梅为此没少受妻子责备,可他不后悔,他觉得自己活得很坦然。

选料毫不马虎,注定了老梅做笔的高成本。同样是羊毛,柔软整齐、石灰水腌得恰到好处的是优等,枯涩杂乱、腌制超时的是次等,而老梅从来都挑上好的往回买。用来制作狼毫笔的黄鼠狼尾,因产地不同,挺度亦有所差异,其中以东北山区、河南峡谷冬季所产的为佳,老梅不惜为此每根多掏 30% 的价款。一种名叫“小大由之”的毛笔,用料要求尤高——中间必须是上等狼毫,外加一圈上等羊毛,老梅做了上万支,却没掺过一根次毛和杂毛。

做笔是一门手艺活,而老梅又是一个精益求精的人,这就决定了他的工时成本要比别人高得多。比如一级大楷羊毫的干作,普通作坊平均耗时5分钟,而老梅完全按照扬文竹斋笔墨厂的标准,即笔头长 30 毫米、笔杆 170 毫米、笔套 85 毫米,分毫不差地制作每一支笔,如此一来,耗时便增加到了十分钟。有所学校找老梅订购500 支学生用笔,又想最大限度地节约开支,便暗示老梅:学生对笔的质量不讲究,差不离就行了。老梅却摇摇头说,偷工减料的事我干不来,这笔生意我宁愿不做。

做笔不惜成本,卖笔却不愿多赚一分。一支选料相同、工艺相近的笔,老梅的售价要比市面上便宜许多。有人劝他涨价,他笑笑说,够本、小赚就行,卖那么贵,写字的人怎么办?

老梅的认真和本分,为他赢得了很多忠实顾客,不少习书者数十年都用他制作的笔。可是,对于他的清贫,人们似乎又不能帮些什么。

老梅想收摊的另一层原因,是他找不到一个人托付自己的手艺。其实,老梅在笔墨厂上班时,工厂就留不住年轻人。城里的职业万万千千,哪个年轻人愿意日复一日从事这样枯燥的劳动,却只得到如此微薄的收入呢?这也是大多数毛笔厂办在农村的缘由。中老年农民在不耽误农活的情况下,进家门口的笔厂当个工人,挣点工资权当补贴家用。

老梅也曾想将手艺传给儿子,可儿子从小见父亲做笔辛苦,说什么也不肯学。后来,儿子走了念书的路,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过上了与父亲完全不同的生活。

辞别老梅时,我掏出钱包,买下了整整两打的毛笔。我知道,或许下一次,我就寻访不到老梅的笔摊了,但这些笔会陪伴着我,让我时常想起这位老人,以及他与笔的半世情缘……


(本文配图摄影:刘江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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