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孩子们的口粮都从家自带,按照粗细粮数量发放饭票。体能的大肆挥霍和身体的迅猛发育,使他们饭量蹭蹭上涨,每人都像吃不饱睡不够的狼仔子。

那晚,厨房做饭的几人发现晚饭剩了不少,就悄悄约要好的分吃了。结果,晚收工半个多小时的小组没了饭,这让段老师暴跳如雷,甩着胳膊在院子里转圈。这位二十二岁的大小伙气得脸都紫了下来,青筋再次随声鼓胀。

“刚才谁吃了?啊?”他重复了几遍,声音一遍高过一遍。

 大家被集合到院子,不知情者你我互看,相顾茫然。

“你们干得是啥逑事啊?怎么?有胆量吃没胆量承认啊?”段老师的嗓音快要劈叉了。

“吃了的自觉向前一步,站出来!”最后三个字在他嗓子眼里撕碎了。

一片寂静,不安和紧张在人群中蔓延。

“谁吃了谁给老子到对面干活去!吃那么饱不干活就不怕撑死吗?啊?!”他又愤怒又鄙夷。

就在他“男子汉做事敢做敢担”地絮叨时(他以为全是男生干的),冯秀青红涨着脸出列了,她依然挺着矫矫不群的头,两根辫子一前一后夸过肩头。段老师意外地顿了下神,责备的话噎在了半截。

秀青的父亲每次出车回来,都会把带回家的新鲜吃食分给段老师一些,虽然他们年龄相差半辈,却称兄道弟地甚是亲络。秀青的父亲把女儿交到他手里,觉得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女儿就多出一份父亲似的关怀和照顾。

这个女儿来之不易,夫妇二人求神拜婆了好几年才得来,妻子为保这个孩子的成活,喝了不知多少罐子的苦药水。女儿生出来时被一张黑皮裹着,像是来错了地方的非洲娃娃。养着养着,那层黑皱的皮渐渐蜕去,一个粉嫩水灵的女娃娃活脱脱裸现,两口子喜出望外,手脚都不知怎么端这孩子了,随她之后相继出生的几个弟妹都没获得她一半的娇宠。

段老师这时看秀青的眼里多了几分痛心的责怪,心想:你缺那点吃食吗?

秀青长得一副好身板,到了田间如鱼得水,坐在教室就蔫成一张皮,她很好地承袭了姥爷的衣钵,姥爷常常作为县劳模戴着鲜艳夺目的大红花在学校的讲台上讲他的辛劳与勤劳,苦难与悲惨。有次讲着讲着就串了调儿,说那时候在地主家扛长工,自己力气大手勤眼勤,常能博得主人欢喜,吃上额外赏赐的白馒头,现在一年也吃不了两回。负责大会的人中反应快的赶紧上去救台,说老头可能太累了,需要休息,才免去了这场与主题严重违背的笑话。

秀青不好读书偏爱劳动的特点,恰恰是生而逢时的好命运,她遇到了极其重视劳动、鄙视四体不勤的好年代。按照段老师的计划,她已被列入第一批(全班三个指标)共青团员候选人,这荣誉本也是称她极其勇猛的劳动表现的,却没料到她几乎要破坏了他的一片关爱。他抽紧了不大的嘴巴,继续瞪着那双怒其不争的眼睛,额头也瞪出密密一层汗来。

 六七个男女左看右看后,只好自己拽出自己。

“去!拿工具去!”段老师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挫败他的女孩,当然也让大伙觉出他的公平:劳模犯了错也一视同仁,他偏爱的女孩儿犯了错也一视同仁。

七八人默不作声地扛上工具,悻悻地跃过紧邻院旁小道的浅河,在对面的田间挥起了锄头,那儿有一片已长出一尺多高的玉米苗,嫩茵茵的,一片蛙声不知趣地从河谷传来。

这条细小的河流,沿着深长的沟渠蜿蜒流淌,直到渠口与主流会合,拐向县城的方向,一路上被多次扭曲甚至倒流回来,形成了多个具有深度和宽度的水潭,这些水潭也成了人们唯夏天才能洗垢的天然浴所。不幸的是,每年都会有几个孩子或成人,因水性不好或躲不及山洪,被河水吞噬,尸体往往被冲至下游好几十里。那分悲恸过后,死者的家人继续过起听起来很有盼头却少见变化的日子。

又一日,有人发现晚饭比平常稀了不少。彻查下来,任慧玲被供出是面粉分量没称足。她的失误让大伙本来就不安分的肚子更是稀松呼啦了,一堆人群情激愤地堵到厨房门口叫骂。手快的揪住她粗黑的大辫子使劲拽,任慧玲被拖得踉跄,她护头护不了脸地挨揍,直到鼻血喷溅,人堆儿才后撤。

半夜时分,先是女生中有人听到一阵一阵有节奏的鬼魅声,像戏腔又像动物的哀嚎,吓得直缩身子。埋在被窝里的不知谁说了句,要是听到猫头鹰叫就预示要死人,大伙吓得气也不敢出了。

不一会儿,男生号子也嗡嗡起来。

总是一马当先的冯秀青撩起腿顺着厕所的墙壁爬上去,一把搂住窑洞顶欲跳的任慧玲,这时,院子已挤满了人。

段跃进紧张至极,仰起颀长的颈子,伸出两条手臂像要接住她似的,他小声细气地劝慰,声音不干不涩了,甚至带着强烈的柔腔。大伙顾不上发现他声音里的变化,整齐划一地仰着头颅。

任慧玲呜呜哀哭自己的冤屈,说她没法活了,这样被全班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以后还怎么见人,怎么活呀......

有不知轻重的男生起哄:“有本事你跳呀!”

段老师闪电般“啪”地拧过头颅怒斥起来,嗓子又要劈叉了。

无论慧玲真跳还是假跳,对于被学校视为精英而培养的段跃进来说,都是不小的大事。这帮孩子万一有一个折在他的手里,实在是前途堪忧。

段老师用从未有过的柔情话语哄劝,甚至乖乖宝贝地腻歪起来,嘴角又挤出豆大的泡沫。

为了给任慧玲一个清白台阶,让她不再寻死觅活地吓人,段老师对她进行了促膝长谈。这才弄清,她称的面是足的,是王彩莲给几个男生烙了饼,汤面才稀拉起来。

被吓得魂还没收回的段老师不敢给王彩连施压,怕再惹出个玩命的女娃。他在次日的晨训上解释,任慧玲并没有称错面,原因是不知谁放错了秤锤才有了误差,希望大家理解厨房同学的辛苦,也不要再纠缠这件事了。

对于王彩连,段老师采取了怀柔政策,私下对她进行了批评与警示,既保全了她的脸面,也防止了另一场潜在的危机。

王彩莲是个性子直爽的女孩,一对小小酒窝长在了靠近嘴角处,笑起来深得能夹进去一颗红豆。她喜欢说笑,喜欢打闹,喜欢和男生们在一起逗趣,她是又一个可以越过楚河汉界的女娃。那天,她实在拗不过几个男生想吃烙饼的纠缠,就胆大了一回。当然,她的嘴远远快过任慧玲。事发时,她快人快语把责任推给了内敛的任慧玲,还没酝酿成熟她的歉意词,任慧玲就爬到了窑洞顶。

那个年纪那个年月,这群少年们似乎不畏农活的劳累,就怕肚子的委屈。

这个本来宁静的山渠,自从有了这帮孩子,总也宁静不了。
     女生号子里又传来自带的厚馍馍(一种慢火烤的厚实柔韧的饼)被人偷吃了,又是肚子的事。食色性中排头号的吃,让这个恋爱中的段跃进头皮阵阵发麻,这些深不得浅不得的女孩儿,让他有些心力交瘁,远比对付一个恋爱对象复杂。他每月一次例行公务似地给恋爱对象家里送些杂粮或毛巾袜子之类的小物件,对象就“呵呵呵”地朝他乐,不找他任何的麻烦。

不知为什么,许多人一致地把这个偷吃者指向了李亚萍。这个不善言谈、总显得落落寡欢,而且看上去更贫困的女孩成了女生们攻击的目标。在家里,已经抽出绿灰霉丝的窝窝头,父母会令他们吃下去;一件早已失去原色的衫子除了夏天她一直穿着,只是冬天由于里面添加了厚厚的棉袄就被撑得浑圆,夏天时衫子就扁塌下去,把整个人罩在里面晃荡。偶尔有人把吃剩的饭给她,她会欢喜地接着,似乎大家的饥饿加起来都抵不过她一人的饥饿,所以食物的丢失非她莫属。

她百口无辩,大家的窃窃私语和耻笑的目光让她阵阵颤栗,她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她没敢像任慧玲那样激烈地争取清白,只是让自己退到最小的空间里,默默消化这飞来的祸端。这件事使她变得越来越木然,动作与脑筋都缓慢起来。终于有一天,她的目光具有了遥远的穿透力,略过身边的一切飘向她心中的那片天地,惊愣了所有在场的人。

三十几年以后,到底当年谁偷了厚馍,一直是个迷。

亚萍先是患了“偷”字症,在任何书本报纸看到“偷”字,或听人说到”偷“字,她就开始胃疼,一阵阵地痉挛。

这个无端的怀疑,让亚萍丧失了所有的朋友。奇怪的是,段老师对此也推波助澜,他总用不屑的目光扫视她,语气也是鄙夷的。他特意把秀青叫到一处,叮嘱她远离这个小偷习性的沾染,免得污了自己的好名。李亚萍如一堆臭狗屎,人人嫌避她,连拼劳动小组或互帮小组时也遭嫌弃,她茕茕孑立,上山下山总保持在队伍的最后或最前,像被甩出去的泥点子。

过了一些日子,这泥点子却被一个江湖郎中珍视起来,犹如名贵的中草药被他仔细端详着、摩挲着。


清晨,山里的太阳渐渐明亮。冯秀青接替段老师吹响了起床哨子,洗漱完毕后是雷打不动的晨间学习:读毛选、作笔记、写诗歌。

玲玲捧着厚厚的毛选,想从某篇宏大的著作中找出一个段落,移栽至厚厚的读书笔记上。

凤子讨好地报喜来了:“玲玲,你就要光荣加入团组织了,是不是庆祝一下啊?”庆祝当然需要贡献出些吃食来。

玲玲知道她指的是入团的事,心中浮起一阵荣誉感来。之前班级进行了投票,她和秀青、杨毅都填写了入团志愿书成为预备团员,就等农场劳动考验一关了。她心中有数地微微一笑,从口袋摸出一块水果糖。

玲玲自从让哥哥替代写了首批判诗歌,这首诗歌被学校的团支书任老师选中,在校广播室多次诵读,玲玲就被大伙瞩目起来。为了不辜负老师和同学对她的厚望,她开始钻研起写作,不知是她的用心还是天赋,她很快脱颖而出,成了学校的小记者,参与报道学校发生的大事小情,校广播室不时传来通迅员马改玲的稿件:反击右倾翻案风、沉痛悼念伟大领袖、学雷锋做好事、校运动会上传来捷报......班级的大小总结都出自她纤细的手指,洋洋洒洒几十页。

休息间,班主任就把赛读会从教室搬到了山头。按照男女或报数等方式分为两组比赛,看领袖的语录和诗词谁方胜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冯秀青以粗壮的嗓门带了头。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杨毅说完吐了口吹进嘴里的风尘。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

 到了中期,一边的声音就跌跌撞撞了。另一边,只要玲玲在总是顺滑干脆。

“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玲玲清晰自如,拉长了得意的尾音。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玲玲出口,掌声就更响亮一些。”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许多人就会这一句。

“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玲玲接后,她知道他们听不出这是同一首词的内容。

“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有人尖着嗓子说这条已经背过了。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

到了最后,已经是玲玲一人舌战群儒了。秀青那方已多次停顿,追不上快速平稳的玲玲。她多次不动身子只用眼梢瞟玲玲半眼,既羡慕又嫉妒。

站在玲玲身边的张银叶哗哗地用力鼓掌,一脸的胜利荣光。

个头高挑的张银叶常常如林副主席跟随伟大舵手一样寸步不离玲玲,只要玲玲一开口,她就不加分辨地“就是、就是”,那份不加分辨的支持有时连玲玲也觉得有点过头,但她又很享受这种被拥戴的感觉,时间久了,玲玲感觉这个高个子女生已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张银叶一张肉乎乎的圆脸弹力十足,一口细碎的臼齿略带黄渍,上唇明显凹陷,使上翘的下巴更加突显,开成了一个典型的地包天。

玲玲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有着大文豪级别的待遇,谁在写诗或批判稿中让某个字词难住了就来寻她,关系好的她会直接代笔。那时的文化课几乎全泛化成了政治课。

物理老师问:“谁能回答我国的电压电流标准?”

就有人兴奋地举手:“我国的标准一定会是世界一流的,一定能超过帝国主义。”

物理老师紧皱眉头,哭笑不得:“这是物理学,不是政治课!”他不知道学生到了这样的地步是自己的错还是哪出了错。

有人就嚷嚷物理老师政治思想觉悟低,要写他大字报。

从自由自在的田间回到教室,这帮孩子的手脚一时无法安生,你拉我拽,你踢我打,数学老师总是追着某个捣蛋的男生猫捉老鼠,边跑边骂:我就不信逮不住你这臭小子。几圈下来,老师喘着粗气叉着跑弯了的腰,再用教诲不力的眼神盯着学生,学生却轻松自如地坐在课桌上晃动双腿,浑身充满了得意和力量。顶数生物课能吸引学生,老师在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里基本以讲故事讲笑话赢得学生的专注力,讲到正题时,大家就走神:互掷东西、投眉送眼地搞怪或传纸条对骂。突然有天大家屏息静气地停下了所有的小动作,因为老师讲开了男女生理结构。这种专注让老师精神气十足起来,讲着讲着就讲到了自己的恋爱上,讲台下面更是死寂一片,那死寂的深处却是强烈的轰鸣。下了课,男女生就更不敢互看了,哪怕是轻轻的一瞥也会让自己的小心脏突突乱颤。

玲玲是又一个意外,看上去聪慧的她其实在生理和心理的发育上都迟滞于别人。她干瘦黑俏,平淡的五官如她此刻平淡的心境。大家都寂静时她也寂静,但她的魂灵却只被生物老师优美大气的字体所吸引,她一直在低头龙凤舞地模仿。所以,她那双秀手就舞出漂亮极了的毛笔字,学校墙面上花花绿绿的大字报让她娟秀清丽的笔迹占据了一大片。她不语,学校低年级的同学也知道有个响亮的马改玲,只是多数人把她的人与字如纽扣和襻眼似地总对不上。

与秀青相反的是,她一爬山就气喘嘘嘘,力不从心,总落在队伍的后面,张银叶紧跟着她押后,给她最厚实的支援。但她自我感觉良好,每次的赛诗会她都遥遥领先,独领风骚。

段老师一脸严肃、郑重其事地站在窑洞前开始了一个重要事项的宣布,玲玲期待段老师的宣布一落就可举拳宣誓,她的心脏激动地“怦怦怦”直跳。

她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从鼻腔流出的结果:三名候选名单里没有她。

意外,太意外了!

她眼看着冯秀青和杨毅挺着无限荣耀的胸脯向前跨出列队两步,接着举起了自豪而幸福的拳头,她的脑筋瞬时进入了休眠状态。他俩一句一句跟着段老师宣誓的声音在玲玲头顶嗡嗡作响,她的头像被裹实了厚厚的绷带,觉得那嗡嗡声很贴近又很遥远。

她的自信与骄傲被击得粉碎,过去所有的荣耀感优越感在段老师的唇齿处刹那间被摧毁,她想哭却发现自己眼里冒火地干涩,极大的失落让她产生了下坠感,她真想钻入地缝,好让自己不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现眼。

这个结果完全彻底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内心遭到重创,从五彩的天空中豪无防备地坠入幽深的沟壑。她想抱怨,却不知抱怨谁合适。于是,她抱怨起了自己的纤细和瘦弱。当然,她心底里很清楚是段老师故意坏她的事,但她找不出任何把柄。也许她心底的那点傲气早已让段老师反感?或许在课堂上她纠正段老师的读音让他恼怒?又或许谁在背后奏过她不自知的毛病?

玲子一人低头在羊肠小道上走着,心事重重,她的痛苦让她忘掉了如影随行的那个女孩。忽地,她被“就是、就是”的声音揪起脸,张银叶非常规范地立于冯秀青的身后半步,肉嫩嫩的脸泛着红光。玲玲愣怔了片刻,等她反应过来,张银叶已随着秀青的步伐不快也不慢地走出一截子。她缓过神来,突然感到了一种深刻而痛心的背叛,她平生头一次遭遇了被背叛,头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叛徒”是那么一个油光粉嫩、款款自然的女孩。她的胃口阵阵作呕,翻江倒海起来。

玲玲和秀青的对立从来没在明面上展开过,但双方都心知肚明,暗暗较劲,争夺段老师和全班同学的更多关注和宠幸。双方都以突出的实力展示自我,在不同的领地或强或弱,一文一武,拉开暗中的厮杀。玲子不知她实际败给的是自己生不逢时的优势,哀伤间心中的傲气一落千丈。在落入谷低前,她要及时自救:我得在农场好好表现,我得出大力流大汗。

农场建起了一个砖场,他们又一轮儿到来时,砖坯子已被送进砖窑码放完毕。力气大的女孩被段老师点将挑水饮砖,玲子就自报奋勇说自己也会挑水。

她试了几次,水桶还是拖着地面,卡在细窄的坡道,上不去下不来,秀青站在坡的高处俯视她,连同那个一幅奴颜媚骨笑容的张银叶,俩人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盯了她一会儿。

“要帮忙吗?”冯秀青给出一种施舍,她终于不必高看她了。

玲玲脸涨得痛红,一汪泪在眼框里漂浮起来。

就在玲玲拼着14半岁的老命表现自己时,班里杀出了一匹黑马,比自己小半岁的邓淑梅掀起了班里的一股高潮,她比自己还要拼命。

邓淑梅有个不尴不尬的家庭成分---上中农。没有地主富农那么的糟糕,也没有贫农雇农那样的优越,很容易被掩没在如火如荼的人群里。

她向来喜欢在山野里疯,四五岁就跟在自家的牛屁股后面点种籽,拿着小锹挖野菜,挎着蓝子捡麦穗;再大些就渐渐挥动她灵巧的手臂像大人那样锄地、间苗、施肥,样样不差。跑在具有浓郁味道的黄土地上,要比坐在安静严肃的教室里自由自在许多,她天生是个干农活的好苗子。可惜的是,她后来并没有在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大展宏图,她的宏图展到了挤满密扎扎学生头的校园里。多年以后,她成了师范大学的一名数学老师,育人千百,桃李天下。

很快,她就脱颖而出,成为班里拔尖的劳模,也成了下届团员的预备成员。这让玲玲感到了空前的压力与无奈。

那天,邓淑梅并不怎么壮实的身板訇然倒在了装满土豆的麻袋旁。当时天旋地转的感觉让她突然失去了平衡,她挣扎了几下,还是不听头脑指挥重重地摔了下去。很快,右脚踝处就肥出一大块来。第二天,她全身发起烧来,脸烫得火红火红,很富弹性的嘴唇燎起焦泡,脚踝的肿胀延伸至小腿以上,让刚过14岁的身躯一夜之间看上去宽大了一些。

两个男生用木制平车拉着她回城时,她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等愣怔的人们究明缘由后,她就更成了一位近乎神性的楷模。她说她不能离开农场,不能回家歇着,只需体息两天她的脚就好了,就能继续干活继续接受组织的考验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路,直至医院,还在挥舞着被晒得黢黑的胳膊。

大夫严肃着脸说:这孩子高烧快40度了,再不及时送来就危险了。她母亲心疼地盯着这个过于争气的女儿,抚着她滚烫的额不知是该谴责还是表扬。

她的这番表现传到了班级,段老师红着眼哽噎着说:“同学们,你们看到了吗?邓淑梅同学就是如此地热爱着咱们的向日葵农场啊!”她的形象被光辉地树立了起来。

玲玲此刻只感到了自己的暗淡。班里每出一颗新星,她就被这璀璨的光辉亮在了更加黑暗的背景里。果然,在鲜红的团旗下,第三批充满自豪的宣誓成员里依然没有她,她彻底的一落千丈,心情落入灰暗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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