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孩子们天生具备一种适应环境的能力,他们很快就适应了军事化管理的农场生活,生龙活虎地你追我打、满山遍坡地蹦跳叫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他们的共同理想是和国家的理想紧密重合的,他们的个人理想就是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拧在工农兵的阵营里。这笼统的理想具体化了就是,将来的自己要么是工人,要么是农民,要么是解放军。而在做解放军和工人之前必须接受做农民的考验---城市户口的去下乡,农村户口的回乡下。

  日头毒辣起来六亲不认,云彩不知到哪儿躲凉快去了,蚂蚱蛐蛐们也藏在荫凉处喘息。

  杨毅感觉喉咙处快裂出血来,军用水壶早已滴不出一滴水了,而送水的同学还遥遥无时。总算盼来了,却说在陡坡上洒了一多半,仅有的那点水远远不够毒烈日头对他们身躯的抽榨。杨毅作为班长自然要带头先渴着自己,他躺在刚割下的麦秸上,让自己少点难受。猛然,他觉出喉头有一股惺甜,接着,更大的一股水柱从鼻腔涌出,“哗”地喷向干得快冒烟的黄土,很快出现了一片殷红。他意识到自己又流鼻血了,赶紧叫身旁的张留子帮他削一小土块塞鼻孔,可土块很快软化成红泥,鼻血没被堵住,沿着衣襟蜿蜒而下。

  “再来一块!”杨毅叫得有点慌乱,留子也削得慌乱。

  血总算止住了,杨毅却浑身软塌,有气无力,不知是被吓得还是热得。

  次日的阳光依然照着昨天的模样,悠哉悠哉地挂在那里。马斗思挥舞着镰刀,呼哧呼哧地跟在割出一截去的同学后面,一心急,镰刀划拉到了自己腿上,鲜血像喷泉“滋”地溅了他一脸,在阳光下红得发橙,别人以为是他的脸破了,咿咿哇哇起来。马斗思抽歪了嘴用手捂腿,大伙才发现弄错了出血的地方。几人手忙脚乱也帮不到点子上,血还细细地往外滋,有人喊用土堵血,有人叫用衣袖缠住,马斗思捺着伤口的手已被浸成一团火红,温敦的双眼闭起来又开始“婆婆呀妈妈呀”地呼天抢地。杨毅快步过来,麻利地从背心的下摆扯出一个条状的绷带用力缠住了伤口。

  “斗斗,睁开眼,没事了没事了,昂。”杨毅拍拍斗思的脸,他安慰起人来还很有大男人的温情。

  段老师从地的那头跑过来时,马斗思已睁开哭丑了的双目,看到血被止住,眼神中的害怕才慢慢褪去。他被两人一瘸一拐地搀扶下山,在凉快的号子里享受了一整天病号的快乐生活:躺在凉快的土炕上,吃着病号才有资格吃的挂面,汤面里卧入一只黄白剔透的鸡蛋,浓香至极。

  尽管不少人的一只手被一拢再拢的麦杆拢出几道血印子,另一只手被镰刀巴子磨出水嫩嫩的泡来,当麦子被一捆捆扎好背下山时,他们就能美美地吃顿大白馒头,而且管饱了吃。

  农场的小院子如操办喜事一样欢呼雀跃,每张脸都充满了喜庆。厨房里端出一笼屉又一笼屉的白馒头,装满了宽大的长方型簸篮里,满院子到处能闻到馨香极了的新麦馒头味儿。翠绿的小葱用盐和醋一拌,就着浓烈麦香的馒头,大家就觉得共产主义也不过如此。那几天的极尽奢华让孩子们心中的那点恶滋生了出来,有人就想挥霍一下自己这种美好极了的感觉,二两大的馒头吃到第六或七个实在吃不下时就顺手让它滚下院坡。段老师发现后眼珠子都快冒出血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目光扫视着这支少年队伍,在胸中酝酿着训导词。终于憋不住了,他声音如决堤的洪水,阵阵嘶杀训斥把嗓门提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准,快能吼出二十年后摇滚巨星的水平了。


  五

  广播盒子里播音员充满自信地讲世界格局如何如何,他们似懂非懂,反正是: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帝国主义者一天天败下去。听说实现了共产主义就是能过土豆烧牛肉的生活,他们这里只有土豆,缺少牛肉,看来得为牛肉奋斗了,他们当前的梦想最离不开的就是吃。

  唱着唱着,毛卫东就改词了:“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肚的热肠已经在吼,要为馒头而斗争......”

  这一改,唤醒了更多人的辘辘饥肠。这时,大家就共同怀念割麦子的日子,虽然累个半死,却能让肚子享尽了荣华富贵。

  随着毛卫东的歌声,大伙同时向山峦下沟壑间的小道翘首,期待看到送午饭的同学。

  天空没缘由地忽然低沉下来,那是漆黑的乌云逼近了头顶,接着“哗哗”而来的密集脆雨把干热的黄土地打出一股湿润润的泥尘气味。

  大家如搬家的蚂蚁忙乱中带着兴奋,可以冲下山吃饭了。

  “轰轰隆隆”的几番闪电雷鸣,衣服就湿透了。

  赵凤子坐在泥泞的坡道上,看着陡峭的沟壑“哇哇”大哭起来,脸上手上身上泥糊成一团,雨水把羊肠小道弄得没了轮廓,弄成了一个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泥地滑雪场。

  押后的那个男生想帮她,自己却在上去又下来的泥坡上来回滑溜。

  段老师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两人,回望,看到风雨中捂脸嚎哭的凤子,就又怒气冲天起来:“这个死女子不下来,吼顶个逑用呀!”

  段老师的嘴里总带着个逑字,动不动就说:“逑,有逑什么了不起!”以此来贬低他看不惯的人或事。他的学生们也动不动地来这么一句。

  凤子被接下来时,身子被湿透了的薄布衫子紧紧裹贴,胸前早于同龄人发育的轮廓显赫地尖突在那里。于是,这场大雨,让几个小男孩的性意识萌生了出来,而凤子却全然无觉地傻乐起来,她庆幸自己没被滚下山崖摔死,也没被雷电劈死。

  那晚的半夜,一向睡得如死猪无异的张留子,头一次失眠了。凤子突起的半成熟的乳房总在他紧闭的目光下闪跳,他烦躁不安,心烦意冗地。他的身体深处被凤子的局部引出晕乎乎的冲动。似乎是睡醒了一觉,他觉出裤头被弄得污糟糟一坨,黑暗中,他的脸“腾”地烧起来。

  打那天起,张留子就不和女生直接脸对脸答话了。性意识还不十分明确的女生若不小心碰到他,他会猛然跳开,像被蝎子螫了一般又像是怕被玷污了一般。爱贫嘴爱打斗的张留子,突然安静了,但在寂静的夜里,他的脑筯就极度地活泛起来,浑身像团燃烧的火焰怎么也浇不灭。好像是几夜的功夫,有人发现他突然就长高了一截儿,壮实起来的骨骼甚至在夜间都发出轻微的“滋滋”生长声。

  到了次年秋天农场生活开始时,张留子已有了几近成人的模样,声音粗壮雄浑起来,看女孩时喉结就会上下滚动几下。

  晚饭后,张留子把两节手指顶在辱上,铿锵的曲调飘向了女生号子,吹的是“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凤子双颊绯红起来,她拿出鞋檐儿乍白的布鞋。她近来学会了让鞋子换然一新,污旧的鞋子用白粉笔密密一涂檐,立时就亮丽起来。

  留子吹出样板戏是让凤子欣赏的,革命歌曲才是约她出来。他吹口哨歌的水平可以和毛卫东的歌声匹敌。

  俩人在农场窑洞背后的一棵槐花树下碰头。留子站在树杈上能清楚地看清院子周围的动静,他们已假借入厕约了几回。每回,凤子都能得到留子给她的零嘴儿。

  她慢慢咀嚼着花生米,冲留子眯眼一笑。她已学会了在留子面前带点娇嗔地笑,他说他就喜欢看她这样笑,她也就知道了这样笑的功用能让自己咀嚼的欲望获得片刻的满足。

  留子冷不丁地来了句:“你能让我摸一下吗?”

  “摸什么?”凤子头发一紧,机警起来。这大大超出了她所能提供的交换。也许是由于肚子的闹腾,她的第二欲望还没顾得发育得与自己的年纪相匹,食与色,前者衡定地占领着先机,后者依然被深深地埋藏在意识碰触不到的地方。但留子的请求似乎一瞬间激活了她沉睡的另外一种感觉,让她本来还处于浑沌之中的那份朦胧猛然飘浮了上来,这份朦胧一旦清晰起来她就羞怯起来,她被自己的这种羞怯加羞耻感深深地吓到了。

  她做出郁郁不乐的样子:“我要下去了。”

  “小气鬼。”他无所谓似地淡然一笑。

  见凤子嘴唇向上努起,腿也后撤了半步,他“蹭蹭”爬上树的顶端哈哈大笑,颠得枝叶沙沙作响。

  “你不要脸,真不要脸......”凤子要往树上的留子扔土块,拿在手里叫嚣起来。但她突然觉得自己把鞋子涂得那么洁净,是心底里有个见不得人的欲望的,这欲望的不可见人让她断然拒绝了张留子的口哨约会。这种断然的力量,来自祖祖辈辈严苛的潜在规则和男女受授不亲的风俗。

  晚上,凤子一反叽叽喳喳的常态,安静地望着土灰的窑顶上倒挂的蜘蛛丝出神:多亏没让他摸。凤子不知打哪知道的,男人和女人只要相互摸了身体,就能怀孕。她轻轻哆嗦了一下,恐惧了一阵,又侥幸了一阵。

  过了两个月,凤子又长了一个神秘的知识,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趴在女生耳边爆出她的新发现:原来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必须“过生活”,才能怀孕。凤子总是未知事物的先行发现者。这天大的秘密,轰然惊倒了不少的女生,这难解的题让她们苦思觅想了好一阵,当然仍不得其解。她们几乎是集体性地拉大了与男生之间的距离,过去的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变成了羞羞怯怯愤愤怨怨,楚河汉界哗然形成。好像一碰触她们就会弄出个天大的事来,他们全成了她们心目中的敌人。

  当然,敌对阵营里总难免叛逃者。冯秀青毫不理会这个界限,她随意地跨越它,是基于她自身的优越感,一年的时间里她突飞猛进地长出了阔壮的身胚子,那份壮实甚至盖过了男生们。身心发育还没赶上她成熟的杨毅被换了下来,她成了当之无愧的班长,她统领了这个班级的男男女女,成了段老师最得力的助手。她阴着脸,粗壮的嗓门一吼,没人敢与她抗衡。


  六

  那一架把张留子他们几人打紧密了,成了一坨解不开的小团儿。每顿饭他们都蹲在一堆儿,边吃边吹嘘自己曾吃过的美味。白林生挑起一块萝卜说这是一块油呼呼香喷喷的红烧肉,大家就哈哈哈地攻击他太阳地里望星星——白日做梦。每到半个月劳动的后几天,大家自带的干粮早已罄尽,粗糙的窝头连咸菜也没得就,只能洒点盐弄出点滋味来,油水的缺少使他们很快就饥肠咕咕了。

  那天,白林生突然观察到马斗思一到午饭就没了人影儿,就想和张留子一探这背后的猫腻。

  他们一人放风,一人翻马斗思的背包,糖果、花生,还有已吃得过半的一罐头瓶红烧肉。两人喜出望外,凑到跟前,一股嗖酸的怪味马上把他俩平滑的脸堆成了肉包子,白林生捏着鼻子快速地摆手:“臭了,臭了!”

  张留子为香喷喷的肉变嗖窝火:“这个鬼孙子,放臭了都不让咱尝尝,真他妈小气。”他从枕头下翻出污糟糟的几节烟屁股,三两下就卷出只细长的烟支。他吸了几口有点呛,眨巴着眼递给白林生。

  烟灰被小心地弹进已呈暗褐色的红烧肉中,俩人诡异顽皮地捂嘴一笑。

  “快用筷子搅一搅。”留子快活地煽动着两手,压低声,眼不时向门外瞟。

  他俩急切地想看马斗思的反应,马斗思却一如既往地和他们反嘴、和他们闹腾,泰然自若地上工、吃饭和睡觉。

  两日后,马斗思猛然扔下挥舞在半空中的撅头,捂着肚子朝地塄畔窜。

  他蔫儿着脑袋刚返回,立即又子弹一样射出,连着几趟下来,脸色变得纸白。张留子按捺住想大笑的冲鼻气流,白林生则失控地在刚翻出浓厚气味的新土上翻起了跟头。

  张留子意犹未尽地编起了顺口溜,上下工时就扯开公鸭嗓,让唱叫声在山峁间回荡:“红烧肉香喷喷,哪个吃了哪个笨;肥瞎蛔爱偷吃,吃得自己拉痢疾。”

  每次听到,马斗思那双温敦的大眼就不再客气了,怒而不语地瞪着,换齐了的一口大牙来回磨搓着。

  瞎蛔,也叫盲鼠,体如大老鼠浑圆肥厚,前爪犹如锋利的镰刀,但眼睛小到几乎无视力,凭着超强的听力与人周旋,常把种植的茎叶或种子咬断掳走储于洞内。

  慢慢地,大家学会了灭瞎蛔策略:对准它们打洞掘出的新土堆几揪下去,再往露出拳头大的穴口熏火,就会把它们熏出来,然后一铁锹拍死。把瞎蛔死尸架在铁丝上烧烤,熊熊火焰就熏出一堆色泽不堪的肉来,久缺荤腥的男生们顾不得难看一轰而上。起初引得女孩们阵阵作呕,后来有几个挡不住肚子的咕咕乱叫,就豁出去了,果然有股久违了的香气沁入舌根,她们就快乐地激灵一下,眯起幸福的小眼。

  男孩们学会了套野兔,用弹弓射野鸡或麻雀儿,烧烤冒烟时哈拉子就在嘴里打转,实在没荤星儿了就烧烤屎壳郎,放在嘴里咂巴,快活依然能激起。他们的快活既简单又复杂,只要能吃饱就可以快乐,但复杂的是总也饿肚子。

  还有一种野生食品,成为他们喝风而下的最佳蔬肴。它貌似小葱,称着劲轻轻拔出,根部挂满了从豆子到花生米大小的蛋蛋,剥去薄薄一层外皮,小蛋蛋就如珍珠一样,雪白晶莹,哗然裸露,咬起来脆嫩可口,有种淡淡的甜味和新鲜的蒜香,他们叫它“小蒜”。它比起麻根根和喜娃娃(均为野草)好吃了许多,饥渴难耐时更显出它优越而不可或缺的地位。

  山梁上,留子一把抢走马斗思费力挖出的小蒜苗,马斗思急红了眼立刻追去,身后腾起一股尘烟一直向沟壑方向飘去。马斗思气急败坏地大揭张留子的短:“臭婆姨的儿子,你给我回来!”

  一听这话,留子立即返回,逼近马斗思双眼凶残起来,一场嘶杀拉开了序幕。

  留子最恨别人提起自己的母亲,母亲自从义无反顾地抛儿舍夫地嫁给了外县的一个男人,留子就和母亲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母亲在另一地生了好几个弟妹,过上很长一段时间就回来看留子,无论母亲如何讨好他,他都愤然拒绝与她答话,留子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这件事搁在留子心里是块不能触碰的炸药,偏偏马斗思缺了这个心眼。于是,张留子心里的炸药果然被引爆,他狮子一样扑了过来。俩人扭打着一路向下,早已打得无法看路,双双向纵深的沟壑滚去。

  一帮人惊呼起来,全停下了手边的活儿。有几个追下去,却还是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脸色就变了,由看热闹转为惊惧。

  段老师浑身急躁地呼叫两个跑得最快的男生速回基地取绳子来,另几人继续慢慢搜寻,他伸长脖子向下探去,只看见了无底的深渊,扔下碎石探一探,石子的响声遥遥不绝,足有三分钟。

  段老师的脸此刻已扭成山药蛋,沙哑的声音抖颤起来。

  山谷里一片寂静,刚才的骚乱停止了好半响,大家都去看段老师,段老师在山坡上来回走动,一会儿望一眼取绳人的方向,一会看一眼沟壑。

  “我看到他俩了!”一个声音拐着弯传递上来,却看不见他人,“他们挂到了树上!”声音又惊奇又喜悦。

  段老师遛狗似的把自己遛得双腿快要瘫痪。他让自己定了一会神才说:“快把绳子绑在腰上。”

  几个男孩就用绳子把自己吊下去,慢慢探他俩的手。

  此时的马斗思已吓得不会哭叫了,他接过绳子,像要被宰杀的羊一样把自己五花大绑。

  一根长长的绳上串了几人,总算一挪一顿地被拉了上来。

  段老师坐在地堎上大口喘息,他蓄积了半小时的力量,才让自己自如地挥动起手臂。他把两人扳倒,让他们脸扣黄土腚朝天),痛快淋漓地给了几十巴掌。

  “狗崽子,差点把老子给吓死。差点!差点!差点!”他有节奏地甩出巴掌。

  一场生死患难,让留子和斗思俩人要好起来。他们被挂在树枝上时,张留子给马斗思讲了自己内心的苦痛,斗思头一次见留子流泪,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滚了下来。俩人像就要被处决的死刑犯似的,互吐衷肠。

  奇怪的是,马斗思在那场差点送命的经历中竟然滋生出一种男子汉的气质,不再动辄哭叫、娘们叽叽的了。同伴的力量在要紧的关头相互传递与给予,男孩就慢慢长成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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