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农场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看到你的影子,那也只是借引了你瞬间的经历,只为那个虚构人物的丰满!


  一

  黑黢黢的窑洞里,三春“哇哇哇”地尖叫声惊醒了一窑洞的人,先是秀青、凤子梦魇一般先后“噌”地弹起,接着七高八低的声音在朦胧中喳喳:“咋啦咋啦?”他们看到三春手电筒的光亮聚焦了她身子下的一滩血,浅红浅红地在褥子上洇出个糟乱的图形,大家猛地清醒了。

  冯秀青在昏暗中(挥着双臂),示意大家不要惊慌。

  “别叫了,大惊小怪什么呀!”她朝惊愣了的三春低吼。

  “我得大病了,我是不是要死了?你看这么多血呀!”三春让手电的光圈再次强调那滩难看的血渍,又委屈又害怕,脸也煞白。

  “死什么死,你是来“身上的”了。”秀青半安慰半不屑地,在这帮丫头面前展示着自己的见多识广。

  见大家仍伸着脑袋一脸疑惑,又解释:“就是女人每个月都要来的月经。”

  不知谁手快已拉亮了灯,开关线还在空中有节奏地弹跳。黄昏一样的灯光下,每个女孩表情不一地表达着明白或混沌,但谁也接不上话,因为这件事对她们来说还有点深奥或害羞。

  不知谁说了句:“那怎么办啊?”忧虑而怯生生地。

  三春这才从惊魂中定下神来,把哭花了的双眼投向秀青。

  秀青一弹跃下炕,14岁的身板里显出大女孩的沉稳与老练。她从她那鼓胀的军用黄包里拿出一叠深灰的纸张来,纸张粗糙得能看出里面一些细碎的杂物,质地却是柔软的。

  “你们睡吧睡吧,没事啊。”秀青又挥了挥右臂,女生们“呼”地钻入刚捂暖和的花红柳绿的棉被窝。

  李亚萍双目瞪着窗外渗进来的朦胧月色,心事重重。她羡慕起三春来,羡慕她身子下的那一叠草纸。此时,她下体的最柔嫩处正被脆而硬的废作业纸本割得生疼。

  例假的突如其来,给13岁的李亚萍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命运突然把她从稚气未脱的女孩队伍里拽出,拽到了女人的阵营,这位不请自来的伙伴带着它亘古的神秘敲响了这个女娃的心门,提醒她:你和过去不一样了,你和男生更明显的不同,你是半个成熟的女人了,这成熟使她不能再享受童言无忌的随性了。令她生畏的经红总是准时地月月光顾,让本来就缺少活跃缺少话语的亚萍更加的安静和沉闷。

  亚萍不敢声张是因为她两年前伙同其他人一起骂过大她们两岁的一个挻漂亮的女孩“流血,不要脸”,她们还嘲笑过另一女生在家坐“月经”,鄙夷她的资产阶级小姐派头,厌恶她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在这几天里,她像个生孩子坐月子的妇人,她妈妈不让她弄冷水,不让她干家务,更不让她参加集体劳动,就坐在炕上等着流血,实在是臭不要脸极了。现在,当自己鄙夷的事落到自己头上时,她一下子慌乱了,不知如何隐去这份天大的羞耻,连最要好的小伙伴也没敢透露。

  当时,亚萍的妈妈发现褥子上的斑驳血渍时脸上略带嫌烦地说:“这死女子也来身上的了”,便找出一些旧布块拼凑了一条暗杂色的月经带。亚萍觉得自己给母亲添了乱,她打小就会顾及到母亲的繁忙和辛苦,母亲要忙全家九口人的吃穿用度,忙家务之外的活计:挖沙、和泥、砍柴禾、挖野菜、砸石子,常常忙得头发蓬乱,来不及系好衣服的纽襻或使它错位,总是忙了好一阵子要喘口气时才顾得上把压塌的一只鞋后跟拉正。她几乎没有见到过母亲爽声大笑,也从不记得母亲牵过她的手或抚摸过她的头。

  好在1975的三月里,天气还没急于转暖,山顶上的大风还“呜啊呜啊”地狂吼着,学生们的棉衣棉裤还没换成春装,虽然上山劳动有些嫌赘,却实实地隐藏住了汩汩而至的经血不被人瞧出端倪来。

  三春的一惊一乍把这项隐晦的事物挑到了明处,亚萍心中的忧虑似乎减少了一半,她想对秀青说自己的难处,想借那柔软的草纸享用,以使自己走起路来双腿不再左或右地斜撇。虽然崎岖陡峭的山路对她似乎异常的走姿有一定的遮蔽性,她还是忧心忡忡。

  这群孩子如羊群般洒满了山峁峁,班主任放牧一样,不时用脖颈上的哨子做指挥,在空中向前搂一把胳膊让后面的赶上来,再挥动手臂呼叫前面的别超过要开垦的地界。张留子他们几个跑在最前头,不时扭回身用力打唿哨或往下扔小土块,撩拨还爬在半山腰的人,山坡的陡峭使他们看不清是谁在惹事,手当脚使地向上攀爬想追赶上还回去。男生们的额头在小纺毛军帽下已开始渗出汗来,女孩们系着带穗儿的棉方巾也落至肩头,嘴里的热气和山里的冷气一交融,就喷出朵朵白雾来。

  开荒掘地的“嘭嘭”声夹着少年们强劲的“嗨吆”声,浑身上下一会儿就热气腾腾地。

  刚抡了几镢头,亚萍就觉得一股热流决了堤一样,“哗”地沿裤管而下,恬不知耻地伸向鞋子的缝隙。

  亚萍脸涨得通红,心脏“咚咚”直跳,她顿愣了一会儿,微屈着腰走到秀青跟前嘀咕,声音小得像是怕惊走脚下的蚂蚁。

  她俩走出二十步远,就被山昴地的弧形遮掩,在地的堎畔旮旯处,秀青问:“啥时候来的?”她没提“月经”。

  “有五六回了。”亚萍垂下厚厚的眼帘,想挡住自己的羞怯。

  “你妈不买草纸吗?”秀青皱着鼻子看亚萍用铁锹把鲜红的一团埋入土里。

  “......”她想说,那得花钱,唇轻轻张合了几下。

  她在自家院外的厕所里辨别出母亲和姐姐们用的都是些烂旧棉花套子和旧衣扯成的布条,老鼠一样的黑灰色,可能和肮脏的经血才相配。每次都是在洗过一大堆衣物的脏水里,最后才洗裤头,显然裤头在衣服里是被嫌弃的,是最肮脏的,就像此刻她嫌弃它一样。

  “要不,我帮你请假吧?”秀青白晰的颧骨周围被风吹出一片红晕。她有着一张较阔的脸,大眼厚唇,比同龄人明显高出多半头,骨子里带着一副天生的优越,这优越让她对自己的月事毫不避讳。

  亚萍吸没了双唇,左右摇头,她不敢堂而皇之地为此请假,她怕所有的人投来好奇与辱没性的目光,怕自己的耻辱感让自己喘不过气来,她讨厌起自己还远没长出丰腴、有些干瘦的身子,她甚至有些绝望:这月月一次的割痛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但她得忍着,肚子疼也得咬紧牙关。

  “没事的!”秀青大而化之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喜欢照顾主动求助她的人,也喜欢训斥她们。

  “用时从我这儿拿昂。”秀青走哪都带着她的黄挎包,里面装着草纸和一些零嘴。她爸是货车司机,每隔一阵就会从山外的地方带回这里不产的水果和加工小食品。

  秀青的毫不吝啬让亚萍深受感动,不大的单皮眼框里瞬时水润起来。


  二

  每年,县中学从初中到高中四个年级的学生,都要滚动性地来这个叫做石峁渠的深沟里劳动生活半个月。

  这个人称“地无三尺平,路无一米宽”的群山丘壑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四十堆峁”,由名字就可知这是个上山下峁或下沟又上峁的地方,它隶属于吕梁山脉南端狐挕县索珠公社李家漄大队石峁渠村。现在,这里的沟沟坡坡、峁峁洼洼,已被一拔又一拔的少年们给翻新了,翻出新鲜的黄土来,清理掉厚重的草根和石块,再用耙子把它耙柔耙平,播下麦子、玉米、土豆、黑豆、黄豆的种子,秋后就收获了少年们充满稚嫩与汗水的五谷杂粮来。

  秀青他们班第一次来向日葵农场时,不少的山茆与洼地已被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开发种植起来。每年非农季的任务里,就有继续开荒拓土,拦坝修渠。学校贯彻党的五七指示精神,把创办农场看作一项宏伟大业,其志向是要把这方圆四十堆峁全部种上庄稼,还要建立烧砖场和打靶训练的军事基地,完美地完成学生学工学农又学军的实践,同时还可补济学校的经费和教师们小部分的口粮,可谓一举几得。

  首次整装开拔前,这些十一到十四岁的少男少女们(那时入学年龄没有限制,一个班常会有三四个不同的年龄),每人身边堆放着大包小裹的行李,立于学校一排七八间房的办公楼前,兴奋而新奇地接受校领导和带队老师轮番慷慨激昂的训导,每张嘴都用以激发孩子们战天斗地的意志、斗志和决心。

  这帮孩子叽叽喳喳、叮叮咣咣地装满了几辆木质平车行李,由个头大力气大的男生驾辕,其他人围着车随时准备在车子上坡或陷入土坑时推一把。这支叮咣作响的少年队伍高唱一首首革命歌曲骄傲地穿过县城的整条大街,浩浩荡荡、满怀豪情地扬起了沸腾的尘土,给这座万人小县城制造出不小的声势。不过,家长们忙于自己的生计,并没有功夫为他们庆祝和送行,他们一点也没感到什么不适,反为能摆脱父母的絮叨和管制而欢天喜地。

  第一批拓荒者浴血奋战、打下了坚实基础的动人故事打动着这帮孩子,他们被英雄和榜样的力量激励着、鼓舞着,他们也必须浴血奋战。

  对于李亚萍来说,浴血奋战的实际意义可能就是流着自己的经血,流着不为他人知的经血,特别是不为男生们和男老师们所知的经血铆劲干农活。

  “哎,你们女生也太落后了。”班长杨毅扯着被山风卷走一半的嗓音,公鸭似地朝着女生们聚集的方向伸长细细的脖颈。

  女孩们果然拉下一大截子。每一镢头或铁锹下去,都有可能和过硬的根须或石块“嘭”地擦出火花来。

  亚萍向杨毅的方向望去,目光越过他的手臂看到了他背后层层叠嶂的山峦,再看,山峦的背后还是山峦,她生出一个念头:遥远的山峦尽头会是什么呢?

  农场坐落在一条狭窄的沟壑里,六孔土窑洞、一间拐过弯的土墙瓦顶厨房和一块最宽处不足七米的不规则小院,就是令大伙兴奋不已的农场驻扎基地。站在院内仰望,天空被山体遮掩成无形的缺口,像是能掉下去人的一口大井。一朵云飘过来时,紧跟的另一朵还在山体的背面。太阳一出,就锃光瓦亮地泛着明亮的白光。谁也没去想,多少年以后立于这群山顶,才知道这里的天空是那么辽阔、那么豪迈而深邃。几十座山峁已被建成了层层叠叠的大寨田,站在其中的最高峰,这些绿莹莹的梯田尽收眼底,成了当地最具特色的景区之一。

  沿着这条深不见头的沟壑)继续绵延几十里,再翻过一座大山,就能看到著名的黄河九曲乾坤湾,你会脱口滑出:“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当然,这得等到这群孩子老态龙钟、叶落归根时,才能情不自禁地吟诵。


  三

  到了晚上,前几日刚来农场时叽叽喳喳的兴奋劲销声匿迹了,男生窑洞里马斗思半夜大声地嚎哭:“我要回家,我要我婆婆(奶奶)......”

  声音毫无遮拦地从窗户传到了另一个窗户,引逗起女生更大的思家情绪。她们早已蓄积了一肚子的泪此时总算有了一个合理的契机,哗然而下。每眼窑洞里的孩子都或多或少地被感染了,但还是有人骂开了马斗思,他怕自己被逗哭,于是愤怒起来。

  “看你妈的多像个婆姨,要吼到外面吼(哭)去!”男生爱把女生说成婆姨。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相互之间在背地里就婆姨、男人地称呼,把自己拔高到了父母的年龄,尽管他们离真正的婆姨、男人还有一大截子的路程。

  张留子要掀马斗思的被窝被杨毅捺住了,七嘴八舌乱遭了一阵儿,窑洞里才被一片“呼呼”声弄安静。大伙接连铆上十来岁的老命战斗了几天,个个生出老态龙钟的“呼噜”声来,谁放了个响屁、谁吧唧着嘴、谁又在梦中嘟囔是没人觉知到的。

  大概是从第五天开始,号子里(他们称住宿的窑洞为号子)就断断续续地生出些事情来。

  先是女生号子里发出了尖叫。

  刘英子对老鼠有着特殊的恐惧,每次看到都会杀猪似地尖叫。后来才给她的矫情表现正了名,叫“老鼠恐怖症”。

  英子母亲的劝阻并没拦住她来农场练红心,她想求上进,更想把自己过于白皙的小尖脸晒红膛,晒健壮,免得总有人揶揄她弱不禁风,像个资产阶级臭小姐。

  穿梭自如的耗子们和女孩儿们争夺食品。

  他们带来的零嘴儿吸引了这帮放肆的鼠群,平时在家吃不着、只有出来劳动时才能享有的白馒头、厚馍馍(一种厚实坚韧耐存放的饼)或烧饼,成了鼠辈们觊觎的目标。它们肆无忌惮地用细软的爪子和尖利的牙齿与女孩子们的双手双脚扭打起来。

  英子本想把自己不防蚊子防老鼠的蚊帐挂起来,可一张炕上挤满了十一、二个人,她的奢侈被女孩们嗤鼻的眼睛白了回去。

  英子操着细而尖的嗓音尖叫不已,惨白的脸蛋此刻被抽搐出横七竖八的纹路来,她突然软软地倒在了无型的被褥堆里,戛然停止了尖叫。女孩们见状又喊又推搡地乱作一团。

  不知哪个懂点救护知识的大喊:“快快,快掐人中……”,闹哄哄地哄出了班主任段跃进。

  段跃进带着半脸的睡意边扯衣袖边嚷嚷:“不好好睡觉咋呼啥里?”他站在号子窗前,漆黑着看不清的一张瘦脸。

  一女生隔着窗户带着哭腔:“段老师啊,英子死过去了啊,怎么办呀......”

  段老师虎着的眉眼顿时由收缩到扩张,他手忙脚乱地冲进号子。

  直到听见英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也跟着吸了一口。英子眯着眼看着撞进来的段老师,一脸茫然,然后又一脸愧疚。

  段老师又黑起了脸,一边安排大家轮流值班看守老鼠、看守英子,一边像个妇人一样抱怨起来:“胆子这么小还来干什么,添逑什么乱来啦!”

  英子细声细气地想道歉,门已被段老师重重地关上。于是,她眼框蓄满的泪珠被抖了下来。

  天一亮,段老师就派了个会骑自行车的男生把这个麻烦载向了通往县城的土道上。两人的影子瞬间拐在了山峦间,留下自行车抖起的一股细尘如小羊的尾巴一样轻慢地飘动。

  女孩们收回了羡慕的目光,听段老师的号令,开始灭鼠大战。大家七嘴八舌地献计献策:窝窝头芯里藏石灰粉,石灰粉里滴香油。有人反对:咱们吃的油都缺还给老鼠吃?那就大米加苏打用糖水和起来,扔有人反对:给老鼠吃糖美死这帮鬼孙子。最后,制作老鼠夹和把一小撮大米放在虚扣的碗下成了最佳选择,于是半夜总有“咣当”声响起。但一整天的疲劳叫他们学会了无知无觉,号子里鼾声依然如雷。

  两天后,男生号子里又轰闹起了。

  三个男生早上穿鞋时发现鞋子里湿漉漉的,有人嗅到一股臭味儿,提溜到鼻尖嗅,强烈的尿臊味直冲脑门心袭来。

  “谁他妈的尿到老子鞋里的?”张留子叫骂完一回头,一把纠住在一边哈哈大笑的毛卫东的衣领,领子被拉到后脑勺的高度。

  毛卫东笑脸一收,向后给了叫骂中的张留子一脚,张留子“啊约”一声松开手,两人立即拉出两只公羊对打的架势来。

  其他被臭了鞋子的男生也细胳膊细腿地加入进来。

  13岁的毛卫东扯高嗓子:“是马斗思尿的,又不是逑我,你们他妈的打我干甚哩?!”他眼看要吃亏,拉起了嘹亮的花腔女中音。他个头不大,但声音却清亮润滑,是校文艺队的男高音,总在扮演杨子荣、少剑波和李玉和。

  三个人毫不怀疑地调转头,马斗思就被压在了身下。马斗思蹬胳膊踢腿挣扎着,“爷爷呀婆婆呀”地直喊冤。马斗思喊冤是不知道这腥臭的尿水真是自己撒出来的。

  毛卫东刚才的气还没消下去,气哼哼地看着几人的打斗不作声,没想到自己的恶作剧惹出一场撕斗来,他对马斗思生出一丝亏欠,但又插不上手脚,只能看着他挨揍。

  昨天半夜,毛卫东要起夜时,忽地对马斗思嘴里含糊的呼唤声生出一个调戏的念头,他无声地乐起来。

  马斗思像个偏瘫的老人,嘴里的语词立不起来地嘟囔:“婆婆,我急尿啦,婆婆,我要尿尿......”他闭着眼摸索着要站起来。

  马斗思一直是他婆婆带大的,这根三代才盼来的独苗,是被捧在手心怕化了地照顾着。他长着黄牛一样温敦的大眼,脸面黑油水润,身子有着向宽阔结实方向发育的趋势,却由于被照顾得过于仔细,显出一种皮沓沓的钝感,脑筋和手脚都比别人慢半拍。吃,很有劲儿,打,就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所以,连瘦弱的毛卫东也敢撩拨他。

  毛卫东活灵活现地运用着他的一副好嗓子:“我孩儿别哭别哭啊,婆婆在,来来,过来,就朝这儿尿,昂。”老奶奶似地向上提溜着舞台上的调儿。

  马斗思“洒洒洒”地一阵痛快,“忽腾”倒下又打起了舒服的睡口哨。

  段老师被男生号子里的厮杀声引来,旋风一样卷入号子,朝着三四人叠加的腿脚臀胸乱踹了几下,见不奏效,鼓起嘴吹响挂在细脖颈的哨子。

  尖利的哨声解开了这堆人肉疙瘩,他们“呼”地散开,弯曲变形的身子立时条竖起来,只剩马斗思咿咿呀呀地在地上扭动。

  几人免不了被狠狠地训斥,并在每晚的劳动总结和批评与自我批评大会上做检讨,不深刻的重新写,重新念。

  晚上11点多了,山渠里漆黑寂静,只有农场的一条狗不知缘由地间或吼两声,男女生集中于一间号子,盘腿而坐或坐行李卷上,合围成参差不齐的两三圈,中间一个空位子上,段老师不厌其烦地扯着沙亚的嗓音训导,脖子上的青筋也随着一鼓一扁。谁都知道只要有人惹了事,今晚就别想早睡。

  段老师唾沫飞溅地讲国际形势,讲革命精神,讲团结,讲奋斗,讲劳动的重要意义,讲世界上还有很多受苦受难、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你们如此这般,如何去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如何为共产主义的大厦添砖加瓦?你们不添乱就不错了啊!段老师一激动就停不下来,就会在嘴角挤出两颗黄豆来。

  屋里哈欠声连天,意识朦胧中,不知谁被段老师用力一掷的什么物件砸清醒了,眼皮不听指挥总要合拢,就再次被砸开。

  “我看谁要睡觉?!”他用手电筒一张脸一张脸地射过来,大家就用力向上吊眉毛,拉开朦胧困倦的一只眼。

  段老师本就干涩的嗓子越说越干燥,越说越气躁。最后叹了一口气总算收尾了,所有人都期盼的“睡吧!”来临时,大伙都迷瞪着眼、晃悠着身子,犹如纸醉金迷的酒鬼倒向自己的炕铺。

  号子里因为不生火越来越冷,半夜撒尿的男生就裹着被子直接朝地上撒,谁也顾不得臭气熏天了,他们早就精明起来,睡前把鞋子放到远处或高处,以免又被湿掉。没几日,地上就结出长长一块尿冰,能在上面玩打滑。段老师每次要进男生号子都会被臭气熏得捏鼻子倒退,命令他们快点拿铁锹铲掉。可不几日,尿冰又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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