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山位于上犹县紫阳乡与遂川县交界处,海拔1208米,因上山有“云峰仙庵”而得名。主峰形如一颗大瓜子,当地人又叫它“瓜子岭”。
  从紫阳乡上佐村开始登山。“云峰山下有人家,牛羊在山亦桑麻”,山脚下的小村,掩映在一片松林和翠竹间,世外桃源般宁静。在一处干净的白墙灰瓦的小屋上,我看到这样一幅别致的对联,对联的横批,左右两边是手绘的松竹图案,题有“春和景明”四个大字,两边的对联是:启造鸿图勤劳致富,宏开俊业奋发图强。门前是竹篱笆小院,晾晒着新摘的茶籽。长长的登山队伍,像五彩缤纷的彩虹,点缀在山野,吸引了村民好奇的眼神。
  秋日,山中的色彩绚丽多彩:“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野花独自芬芳,感受着季节的变化。蜜蜂蝴蝶,一路翩翩起舞。那一棵棵山茶树,一丛丛芦苇,无拘无束,展示着云峰山柔美内敛的另一面。
  唐伯虎酒醉时写过一首打油诗: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五湖四海皆一望。吟着这首打油诗,我一步一颤,只管奋力往上攀登。平缓处,还要极力装一下潇洒和从容,保持一种闲庭漫步的步履。
  登山,与我,不仅是亲近自然、检验体能的一种环保运动方式,也是享受山野之趣最好场所。接近主峰瓜子岭时,可能是周身关节打通了,也可能是胜利在望了,我竟然小跑起来,登高望远,千嶂叠翠,那感觉妙不可言。
  山水之美,发于心,动于情。蓝天下,群山间,远处的村庄、农田和乡道依稀可辨。山风裹着野花野果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俏皮地跟同伴说,在瓜子岭上嗑瓜子,心情一定会很美。
  山脊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野生板栗静悄悄地成熟,牵藤的剌剌草攀援在松树上,松果和松针落在地上,一切都很安静。蓝天下,云峰仙庵呈现在眼前,先到的队友高举着队旗,在上面拍照留念。我踏上厚重的石阶来到庵前。据说,解放前,这个寺庙曾长期被土匪占领。石墙、石窗、石门还在,简易的香炉还在。门楣上石刻着匾额“云风山”三个大字,下面是“一乾八坤”的八卦图案,分别代表着“天”和“地”。在这里,顺乎造化,与四时为友,汲取天地之精华,感受自然的美妙,看来,土匪也真会选地方。
  石门前的荒草丛中,一块凹刻的石板,孤寂地躺在地上。洒上一点水,我依稀辨认着上面的字,这是一位陈姓和尚圆寂时,爱徒为他立的墓碑,落款的日期是民国廿四年岁次乙亥七月。岁月悠悠,往事如烟,看来,只有石头和文字才能永恒。
  坐在麻石门槛上,我似乎听到了僧侣们敲击木鱼的声音,风掠过台阶的声音,雾漫石窗的声音,香客俯首叩拜的声音,泉水潺潺流过的声音……
  关于云峰山,有这样一个传说。唐朝时,风水大师杨救贫从湖南牵回一头仙牛,路过此地,仙牛被这里的灵山秀水所吸引,寸步不愿挪移,杨救贫使出全身力气,拉着牛缰绳,把牛鼻子活生生扯坏,留下了牛鼻岩。又传,牛的献血和眼泪,化成一股圣泉,来此求仙拜佛的人,都会带走一瓶仙水回家,祛病消灾,祈福家人平安。同伴和我也都兴致十足,灌满两大瓶仙水。
  返程途中,路遇一挑柴的老妇人,我问瓜子岭旁边的山叫什么名字,她说叫“牛肩背”。夕阳斜照着大山,此时,洁白的茶花开得正好,有炊烟袅袅升起,不禁怦然心动,又是怎么的一群人,乐天安命,享受着岁月的静好,现世的安稳。
  云峰山脚下的小山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燕坪”。
  一个戴着草帽的黑脸汉子站在一米多高、一尺多厚的土墙上,手拿两头尖尖的大锛子,正奋力地“砍”着土墙。问他这么结实的房子咋就拆了呢,他说要做新房了,话语里有几分自豪和喜悦。在农村,能做得起一处新房子,是最为荣光的事情。拆得参差不齐的院子里,几个妇人和孩子在帮忙收拾物件,泥巴墙细碎的粉尘,在夕阳的金辉下升腾着,像雾像云又像风。
  被拆的是一个规整的“干打垒”四合院,有厅堂,有偏房,有院墙,有门楼。依照房子的结构和布局,我初步断定,这房子的主人应该是客家人。“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客家人为躲避战乱,从中原一路迁徙,心惊胆颤,作客他乡,以此为家。越是偏僻的大山,他们认为越是最安全的栖身之地。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山里,当年,能做起这样一处大房子,不容易,可能要花光几代人毕生的积蓄呢。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即便是千年的村庄,树木和河流可以不变,但住房一定会改变的。村里人有了钱,就会翻盖住房,这块地基上,不知上演过多少次拆旧房盖新房的经历呢。
  走几步,看到一位拾柴火的老婆婆,头上围着红围巾,门牙脱落,脸上始终挂着笑,她颤巍巍地走过来,好像把云峰山下的山路,越踩越老。
  她的小孙子大约有五六岁,从我手里接过独立包装的饼干和糖果,先是不敢吃,得到奶奶的应允后,才笨拙地撕开塑料袋。他胆怯而惊恐的神情,丝毫未减。 这时,从山上跑来几个小伙伴,他马上迎了过去,先前的胆怯瞬间没有了。他大声叫着伙伴的名字,分享着零食。天凉好个秋,这群孩子的脚上,还是清一色地穿着各色塑料凉鞋。
  我有点心疼这群孩子,此刻,周末,在城里,和他们一般年纪的孩子,或许正坐在干净的教室里学钢琴,弹吉他,练书法。可转念一想,这里有蓝天白云,有清新的空气,有可以奔跑的晒谷坪,有伸手可摘的毛栗子,有纯绿色的蔬菜,有清冽的山泉,有漫天的星星,有圆而大的月亮,可以体会到“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的意境,这些,也是城里孩子不容易拥有的。这里,就是他们温暖的家,他们,熟悉每一条田埂的走向,喜欢每一支山歌的唱腔,习惯了一年四季的气候。这一条条山路,是大山的筋脉,这一只只飞鸟,是大山的音符,在这里,日子是一种从容的安然、一种适宜的幸福。
  下了一个小山坡,远远回头看,村子上空有袅袅炊烟升起,挂满红灯笼的柿子树,与炊烟一并摇曳着。我的眼前,走来一位穿红衣的中年女子,她肩上扛着重重的棍子柴,很是吃力。那一脸的笑,干净真切。 山里女人要犁田,插秧,种菜,砍柴,洗衣,做饭……用羸弱的肩膀,担着一家人的好生活,不容易。
  很久以前,看过张越主持的电视节目《半边天》,认识了八百里秦川的普通女子刘小样,才知道乡里女人衣服的颜色或大紫或大红或大绿,是为了不让自己淹没在黄色的泥土里……我眼前的这位大姐,这一身鲜艳的衣衫,除了诠释对生活的热爱外,可能也是想给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一点亮色,一点新鲜。
  随大姐来到她的家:破败的土坯房盖着灰瓦,木格窗户,屋檐下挂着红辣椒、玉米棒和编成长辫子的大蒜。房屋右边一棵棕榈树,成了整个小院的鲜活亮点。
  我打量着这个竹篱笆围成的小院:绿油油的蔬菜长得正欢,竹团箕上晒着扁豆和花生,鸡鸭在脚边觅食,一只小花猫懒懒地打着盹。简陋的厨房灶台上放着一碗油豆腐,一盘小鱼干。她说今天是周末,这两个好菜,留给在县城读高中的小儿子。
  问起她的男人,她手一扬,说去山里牵牛去了,看山跑死马,真不知道,这位大哥把牛牵回家,又要走多远的山路。她的手黑而粗糙,上面有一道道血口子。因为秋燥,脸上的皱纹炸出了薄薄的小白皮。问起她的年龄,想不到我们竟是同龄人。一年一年,面对大山,她厮守着几亩薄田,呵护着家园,难得到山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不寂寞吗?
  转念又一想,幸福,其实就是欲望的戛然而止。在这里,山头吐月,虫鸟四起,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也许,我一个局外人,根本体会不到山里人的喜悦与知足。
  云在云间游走,梦在梦里歇息。想起生活在新疆阿勒泰一个小角落里的作家李娟,在她眼里,“我的阿尔泰”是她汲取生命水源的地方,她离不开那里。想必,我的眼前,这群祖祖辈辈一脉相承的燕坪人,安身乐命,怡然自得,他们一直在积蓄能量,让自己活得自在,活得鲜活。
  可以话桑麻,可以就菊花。云峰山下,我俯下身子,倾听着扁豆花开的声音,倾听着芦花轻点时光的声音,倾听着母亲扯着嗓子,唤儿回家吃饭的声音……
  多么熟悉的场景!回过神来,隔着“牛肩背”,我也想念千里之外的北方老家。我的故乡,它正在麦芒和皂角的尖刺上,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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