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无雪的冬季,在被人们称作“地球第三极”的西藏高原,我见到日暮时夕阳斜照在马泉河上,水面漂浮着微微光亮的情景。那是我到过的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河流,河面宽阔,水流潺缓。天没落雪,但河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凌。站在河畔,眺望上游,可以看到远处银装素裹着的山峦,让人极易生出联想,仿佛看到那雪融之水,从雪山上流淌下来,好不容易流到这里。暮色渐重,惟有河面还是明亮的,那河面上的薄明散发弥漫着一股寒气,显出奇妙的寒意和凄凉。


我曾到过许多名川江河,常为大江东去的浩荡或是柔水迂回的恬静,从心底涌起难以遏止的激动。我赞美长江的雄浑宽阔,波涛汹涌;赞美金沙江的峭壁夹岸,水流湍急;我咏叹雅鲁藏布江的激流澎湃,神秘莫测;咏叹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惊羡额尔齐斯河两岸的风光旖旎,额尔古纳河的水光幽蓝;欣赏澜沧江的蜿蜒绵长,珠江的豪宕殷盛;流连西双版纳孔雀河的残阳黄昏,古都南京秦淮河的浆声灯影;沉缅姑苏运河的烟雨湿润,桂林漓江的绿水滢滢。可是,自打从藏北高原归来,我梦幻般地回味着马泉河无声无息、溶溶流淌的情景。河对岸,荒寂的高原一望无际,远处的雪山逶迤连绵,在天际同蓝天连成一片。许多年以后,马泉河壮丽的独特风景依然在我脑海中鲜亮如昨。但我知道,更是我难以忘怀的,是与马泉河相关相连的那些戍边军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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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泉河位于雅鲁藏布江的上游,在被人们称为世界海拔最高的里孜渡口,有两座圆木垒筑的式样古拙的小木屋。渡口的主人是一位脸膛黝黑,高大壮实的“艄公”,他叫张清甫。在他军旅生涯的2600多个日日夜夜里,几乎多半是在马泉河上往返摆渡。渡船是舟桥部队架设浮桥的那种平底驳船,在水流平缓的雪水河上送战友,运车辆,渡牧民,载牛羊。除了冰封雪裹的冬季,驳船不分昼夜地往返两岸。战士们骄傲而又不无戏谑地称这里为“世界第一渡口”。我到达马泉河边的小木屋时,碰巧见到了张清甫的妻子赵翠英和他们刚满周岁的儿子。战士们对这位踏雪闯高原的女性和渡口最小的客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渡口的生活,像面前这条雪水河,缓慢而悠长,荒凉而寒冷。肆虐的风雪,强烈的紫外线和严重的缺氧,使生活在这里的人,面肤发紫,嘴唇开裂,眼球充血,甚至指甲也凹凸变形。这里没有一丝绿色,连长出来的草都是黄的,生活像是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垢。赵翠英和她儿子的到来,使小木屋的生活频添了几分生气,也使这充满神秘色彩的高原,增加了神奇的活力。而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赵翠英受到战士们的敬重,她的儿子得到战士们的青睐,这其中有别一样的因缘。


         五年前,同张清甫恋爱6年的赵翠英,从天府之国千里迢迢地来到马泉河边,在小木屋里举行了简朴而又热闹的婚礼,两颗火热的心在这里碰撞相会,融合成爱的结晶。怀了孕的翠英因高原缺氧,身体不适,需要返回家乡。可这年的寒潮似乎来的早,马泉河岸冰封雪凝,船无法靠岸。看着翠英妊娠反应日重,张清甫愁眉紧锁。战友们对张清甫说:“翠英来时没有花轿迎娶,回娘家,我们用‘人轿’为她送行!”马泉河上出现一幕动人的场面:张清甫和战友们手搭手编成“人轿”,抬起翠英步入齐腰深的冰河之中,一步一晃,一晃一步。岸上从连部赶来的官兵,用庄严的军礼为“新娘”送行。上岸后,翠英含着泪对冻得发抖的战士们说:“好兄弟,多谢你们了。这里气候不好,可人真好。我一定还来看你们,带着孩子一起来。”可是,翠英一路辗转颠簸还没到家,就流产了……直到4年后,张清甫回去休假,他们才重新有了儿子。赵翠英没有忘记她的诺言,随同张清甫又来到马泉河,并带着他们可爱的宝贝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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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泉河北岸还有一个哨所,这年,哨长新婚的妻子为了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专门选择了金秋十月的良辰赴藏探亲。一路辗转,来到马泉河边,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的马泉河竟成了“银河”。宽阔的河面上,飘浮着冰凌,既不能行船,又不能行人。丈夫就在河对岸的哨所里,妻子却被阻隔在河的这一边。妻子在岸边一住就是10天,心急如焚,她期望着奇迹出现,期望冰河封冻可以行人或者冰凌消融可以行船。可是,马泉河默默无声地流淌着。河面上的冰凌像是从远古的冰川际漂来,源源不绝。

       她后来知道,这样的冰凌期要从10月延续到来年4月。她是一个极富柔情而又性格内刚的女性,她喜欢鹊桥相会这样古老、美丽而又凄婉的故事,也钟情孟姜女千里寻夫的忠贞节烈。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高原冰河边与丈夫近在咫尺而不能相聚,成了现代的牛郎织女。她的沮丧令渡口班的战士羞颜。他们愧疚,像是自己做了错事。班长无奈,让连部给对岸哨所发电报,通知哨长下午到河对岸来,让夫妻俩隔河见一面。


         下午,妻子早早地等在了渡口,远远地看见丈夫从雪山的背景中慢慢走出来。

        “俊恒!”妻子悲喜交加迫不及待地拿起铁皮喇叭大声向对岸呼喊。铁皮喇叭筒原来是为渡手招呼对岸渡人用的,她怕对方听不清,把喇叭筒紧贴在嘴边。

        对岸的丈夫喜出望外,热泪盈眶,也粗声大嗓地投来一声呼唤:“阿莲!”那呼喊绞得人柔肠寸断,心都快碎了。

        妻子端起班长从连部特地为她借来的军用望远镜,擦了擦眼泪,终于从镜片底部捕捉到了丈夫的脸庞,活脱脱好生动。

        “俊恒!你瘦了。”妻子的声音颤抖,“你要多注意身体!”

        “阿莲!我很好,你放心地回去吧!”哨长的声音有点哽咽,“明年,我回去看你!”

        妻子听见了丈夫的承诺,这承诺包孕的内容,她全都理解。只要这一句话,她就心满意足了。她摘下红头巾,举在手里,使劲地在空中摇动。哨长伫立在河对岸,向这边凝望,凝望,直到红头巾飘逝而去……


         马泉河无声无息、永不停歇地流淌,她的静寂似乎正显示了胸怀的宽阔,她记下了马泉河这一幕幕动人的情景。哦,马泉河,你不似长江雄浑浩荡,不似黄河奔流入海,不似苏州河湿雾浸润,不似秦淮河柔水清悠。但你和边关军人相伴相随,因为融进了边关军人的生命,而庄严不朽;因为汇聚了无数军人的青春,而光采荣耀。马泉河,高原的河,像军人一样忠诚坚韧,向着既定的目标,百折不挠地奔流向前。边关军人的风采和境界,又都映现在马泉河永不止息的波涛水浪里。


        我眷恋高原的河,眷恋马泉河边生活着的边关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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