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忆苦思甜”的记忆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这是一首传唱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关于“忆苦思甜”的歌曲《不忘阶级苦》。我上小学的时候，一天因为要去参加忆苦大会，老师教会了我们唱这首歌。当时我并不到知道其中的含义，只是每逢夏日的夜晚，村里的大姑小嫂子们坐在自家门前的凉床上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哼唱，有的还教自己的孩子去唱这首歌。大队、公社开大会的时候，更是全体参加会议的人都要唱这首“忆苦思甜”歌曲。
所谓“忆苦思甜”，就是回忆过去的苦难，回想今天的幸福生活，让人们不要“忘本”。在“文革”期间，国民的生活还处于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的贫困阶段，国家经历三年饥荒时期后，工农业生产正面临全面恢复，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因为政治的需要，文革前后举国上下开展了“忆苦思甜”活动。各级机关和学校频频召开“忆苦大会”，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老工人和老红军上台控诉旧社会的地主、资本家和外国侵略者，以激起群众和年轻人对万恶旧社会的无比仇恨及对幸福新社会的无比热爱，同时还要“访贫问苦”，学生几个人一组，每周都要走访某个乡村的某户人家，去请那些老人回忆旧社会的苦，还要求大家偶尔吃一顿野菜和稻糠之类“忆苦餐”，让群众牢记解放前的苦难，莫忘今日幸福的生活来之不易。
学生的课本里也充塞着“忆苦思甜”的内容，目的是告知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新生一代今天的幸福生活比起过去来不知要好多少倍，那时的资本家和地主是喝人血啃人骨头的恶魔，其中的《收租院解说词》、《半夜鸡叫》、《一块银元》、《我要读书》、《十粒米一条命》、《白毛女》等被收入课本中的文章都是告诉我们要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后来，才知道当时许多文章都是杜撰的，事实不是那样的。
记得有一次，一位同学的妈妈为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同学的爸爸在1960年的饥荒中饿死。同学因为兄弟姐妹多，就妈妈一个人干活，算得上公社里最贫穷的人家之一，每年都得吃救济粮。给我留下凄楚而难忘的印象是同学的裤带是一根草绳子，衣服和裤子几乎都是补丁。
那是一个寒风袭人的下午，“忆苦思甜”大会的会场设在我们小学的操场。在同学妈妈作报告之前，公社领导在办公室已经告诉她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让同学妈妈千万别讲解放后那些事，要讲旧社会的苦。同学妈妈连连点头。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毛主席万岁！”……在全场几百人振臂高呼口号的瞬间，同学的母亲走上了主席台。她首先展现给大家看的是一件血衣，说是解放前，她自己的父亲因为带头和地主讨要工钱，被地主打得满身都是伤，直到临死前还留下了这件血衣。这已经是我好几次看到这件血衣了。因为每次同学妈妈作血泪控诉的时候，都要首先拿出这件血衣。每次看到血衣，我都会想到《红灯记》里李玉和被日本鬼子鸠山关起来打得遍体鳞伤，身上穿的那件血淋淋的衬衣。那时，我认为地主甚至比日本鬼子还要坏。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件血衣是公社为她作报告专门用猪血定做的。
紧接着，同学妈妈泣不成声，一把鼻子一把眼泪好像背台词一样，“在那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我们穷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而地主资本家过着快活的日子。真是猪肉在猪门口都放臭了，路上还有很多人冻死了。”这是她理解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人们纷纷举起右手，一阵口号声过后，同学妈妈接着说，“现在有些人不爱护幸福的生活，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不像话呀，穿就穿好了，披着像什么样子呢？那不是披着羊皮的狼吗？我们大家要团结起来，不但要批评叛徒林彪孔老二，还有孔老大，孔老三，我们也不能放过，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啊！随后，一阵痛哭。”下面的人们目瞪口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时候，公社书记说，“不用管别人穿什么，说说你的血泪仇。”
于是，又是一阵泣不成声之后，同学妈妈痛不欲生，她接着说，“我的那个可怜的娃他爸啊，走的时候才30多岁啊，丢下了我和我的孩子们，就那么饿死在1960年啊……”
“停，停！”公社书记走上台，一把揪住同学妈妈的头发非常气愤，“不是让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吗？你怎么乱说，小心我把你打成反革命。”同学妈妈抹着眼泪，浑身开始发抖，“我一想到娃他爸爸，我就止不住真的伤心流泪，就会……”。“好了，好了，下去吧。”“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时候，公社书记起了个头，开始打拍子。于是台下台上一起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紧接着，我们学生开始唱“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
最后，全场合唱《不忘阶级苦》，“……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世世代代不忘本，永远跟党闹革命……”
这件事过去很多年，每每想起公社书记揪同学妈妈头发的情景，都让我十分揪心。那个特殊的年代，“忆苦思甜”过于政治化、形式化，泛滥成灾，日趋成为政治的御用工具。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形式，走过场。有些地方在“忆苦思甜”大会上就出现了把三年自然灾害因饥荒饿死人之苦与旧社会的阶级之苦相提并论，甚至有人说三年自然灾害之苦比旧社会还苦，因为政治原因，不少无辜的人为此吃尽了苦头。现在想起来，这样形式化的“忆苦思甜”大大削弱了其思想教育的作用。上个世纪一直到后半叶，几乎七八十年的时间，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村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地幸福，有很多人是吃不饱穿不暧的，这时的“忆苦思甜”活动，似乎给人的感觉是画饼充饥，没有多少说服力和教育作用。历史虽然已经远去，但这些荒诞的事件如同妙想天开的氤氲，深深烙在我们童年的记忆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