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春节,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欢乐的大喜日子。那天,雪下的特别大,但不冷,刚当上村长的杨大爷从区里回来,不住叼念:好雪!好雪!今年是个丰收年!他的自言自语让向他跑来的二柱子听到了,忙问“什么好事?”杨大爷望望鹅毛大雪,说“瑞雪兆丰年呐。”二柱子一晃脑袋:“那件事你办了吗?”杨大爷从怀里掏出个小红本:“办了!耶力明克是中国人了。” 

　　二柱子一把抢过小红本:“耶力明克走了!”
　　俄罗斯人耶力明克1950年他已年近50岁。
　　光绪二十九年(1903)七月,中东路通车,这条铁路正穿过当时的延寿县境。延寿的丰富资源令俄商垂液三尺,延寿境内俄国资本家开办的林场就有七个,格瓦斯基的亮珠河林场就是其中一处,他还从苇河向东山里修了运木岔道。
　　格瓦斯基原是个叶尼赛河畔农场主的儿子。十月革命时他在高尔察克骑兵队当营长,被红军追到西伯利亚,最后战败,从绥芬河进入中国。随军胁迫而来的还有不少百姓,到中国后军队解散,百姓允许自由谋生,结果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格瓦斯基和当时的中东铁路局长霍尔瓦特有亲戚关系,他带了几个人到哈尔滨市找到了霍尔瓦特。这个沙俄分子正在扩充自己的势力,于是他让格瓦斯基到同宾县(今延寿)开办亮珠河林场。耶力明克曾是格瓦斯基的通讯兵,也到了亮珠河林场,但他整天无精打采不想留在这里,原因是他的未婚妻进入中国后失散了。
　　亮珠河林场在今天延寿东部,横跨方正、海林、珠河毗联部分,面积相当现在延寿面积1/2。为了掠夺中国林业资源,霍尔瓦特允许格瓦斯基成立守备队,为此,他在哈尔滨的俄文报纸上发布招工广告,结果有不少他的旧部奔他而来,这当中还有耶力明克朝思暮想的女友!见到了耶力明克,她哭诉是沙得洛夫强奸了她,硬逼她和沙得洛夫在一起;沙得洛夫则说,是她生活无着落,他救了她。为了这个女人耶力明克和沙得洛夫打了起来,阴险的格瓦斯基偏向自己的外甥,鼓动二人决斗,沙得洛夫明白格瓦斯基的意思,故意激怒耶力明克,同时以俄剑对绝。
　　俄国人决斗多是贵族人行为。耶力明克出身贫寒,不懂此道,而沙得洛夫因与格瓦斯基是亲戚,对决斗有所闻所见,而且格瓦斯基暗中授以招术,这场决斗其实就是要置耶力明克于死地。
　　他们决斗的地方在亮球河东山锅盔山中的空地上,格瓦斯基和几个人充当裁判。那场决斗是一场生死拼杀,当然,耶力明克是输家。当他被沙得洛夫长剑刺中胸膛倒下时,沙得洛夫看了一眼说了句“死了”,而格瓦斯基连看都没有,拍拍沙得洛夫:“从此没人再和你抢女人了”。
　　也许,耶力明克命不该绝,就在他们决斗时,东山里有名的山大王天照应的马队路过这里,这些胡子哥们把这场决斗看得真真切切。当格瓦斯基撤了时,急忙赶了过去,一看这个俄国小伙子还活着,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耶力明克抬到他们朋友老山猫陈祥家。
　　陈祥,这时五十多岁,因为常在山野转,人送外号老山猫。他常住山里,打猎、养蜂,还会治刀枪伤,另外他还有一个身份,天照应的四梁八柱之一,插纤的,情报人员!但有一点他和天照应说好不能抢平民百姓,要当个堂堂正正“绿林好汉”,杀富济贫。天照应尊重老山猫,还有一个原因:弟兄们受伤了老山猫会治,马队铁掌老山猫全包!
　　耶力明克遇见了好人:宽厚仁慈的老山猫和天照应的胡子队,耶力明克没有死。
　　老山猫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出嫁,女婿在城里开个织布坊。二女陈英十几岁,像个小子,上山爬树,扛枪打猎,样样全行,天照应常逗她,让她入伙,她说要当兵去。天照应和老山猫救下了耶力明克,又使陈英长了见识:外国人,黄头发,老毛子。只是当时耶力明克昏迷不醒,陈英只见父亲怎么摆布也没有反映,半年以后,耶力明克可以坐起来了。白天,爸爸妈妈去蜂场,或去给天照应马队挂掌,耶力明克就用半俄半中国话给陈英讲外面世界:什么远远的俄罗斯,长长的叶尼赛河,还有火车、飞机,还有比沙枪还利害的俄国水连珠枪,有时老山猫打了野味,耶力明克就会讲起外兴安岭山中黑熊,硕大老虎……
　　耶力明克身体慢慢恢复了,又变成高大的俄罗斯青年,老山猫一家把他当成家中一员,打猎他去,养蜂场也少不了他,给胡子队的挂掌他也帮忙。只是他不知道老山猫和胡子队的关系。他只是看到那些打家劫舍的胡子队对老山猫一家很好。而有些抓来的“秧子”,胡子队可以打他,体罚他,令其家属送钱、送枪、送金银财宝,也有顽固不化的,从老山猫家带走了,只听说“扣了”就再不提及赎金。不过,这时耶力明克往往听到山中有枪声。耶力明克慢慢明白了,他和陈英说:“在俄罗斯,他们是强盗!”
　　陈英没听说过“强盗”,但她知道占山、报号,当胡子。有一天,天照应来了,陈英问他什么是强盗?天照应明白是耶力明克说的,他找来耶力明克,拉着手走进森林,此时有一只松鸡在头上飞过,落在枝头,天照应抬手一枪,松鸡落地,这让耶力明克很吃惊,天照应拣起松鸡,二人坐在倒树上,问:“老毛子,俄罗斯强盗有我这样枪法吗?”耶力明克摇摇头。“俄罗斯强盗在你要死时会救你吗?”耶力明克又摇摇头。天照应告诉耶力明克,他这支队伍不是强盗,是一伙无法活下去的穷人,他绑地主老财是因为地主老财钱财来之穷人血汗,他们还要杀洋人,是洋人抢走中国的森林、矿藏,比如亮珠河林场的格瓦斯基。
　　耶力明克一下想起了给庄园主干活累死的父母,想起格瓦斯基和沙得洛夫。
　　公元1919年8月的一个夜晚,天照应马队从老山猫家起程,奔向亮珠河林场,耶力明克从陈英那里得到了消息,趁夜色他拎着老山猫的猎枪,随天照应马队跟了过去。那一仗,格瓦斯基马队被打得鬼哭狼嚎,烧了木场,而耶力明克到沙得洛夫住处,连连开了两枪。
　　后来,得到消息,林场一共死两个人,耶力明克觉得那当中一个一定是沙得洛夫。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东北,日本强盗势力代替了沙俄在中东路附近的统治。格瓦斯基因为霍尔瓦特丢了中东铁路局长职务而不得势,但他是个精明的俄国佬,他把亮珠河林场卖给日商近滕公司,自己跑到哈尔滨开起了面包坊。林场的守备队则变成近滕公司的毛子兵。
　　1933年10月,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在珠河诞生。转年,延寿有了党组织,抗日军的领导如赵尚志、李兆麟、冯仲云率队在中共延方党组织配合下把抗日根据地扩大到延寿东部。抗日军、地下党遵守中共中央《1.26指示信》精神同胡子队签订共同抗日协议,这样,赵尚志、李兆麟、冯仲云等人成了老山猫家常客,他们还认识了耶力明克。冯仲云上队前曾在哈尔滨市一所大学当教授,他有一个得力的学生入了党,并潜入延寿城。这个学生在得知老师率抗日军到东山里,便通过秘密渠道让他去找他的岳父——一个绰号老山猫陈祥老人。这个“老山猫”让冯仲云喜出望外,原来,这个学生竞是陈祥的姑爷!这样,老山猫成了自己人。
　　老山猫成了抗日军中的大忙人,光就挂马掌,他就忙不过来,这时最好的帮手就是耶力明克,那些重活,累活都让这个俄罗斯小伙子包子。抗日军来了,生火做饭则成了陈英和妈妈的份内工作。不过,陈英还是喜欢枪炮,冯仲云细心,看陈英已长大,和老山猫说:“这孩子应该念书”。
　　陈英却说“大山里有学校吗?”
　　1935年秋天,中共延方特支送来了秋季日伪大“讨伐”情报,说伪军队伍中有白俄毛子兵,耶力明克听说找到冯仲云请求参加抗日军,冯仲云同意了,但让他和老山猫一家在一起。这次大“讨伐”,因为有老山猫和耶力明克当向导,在东山里与日伪军周旋,不时给敌人以沉重打击,只是耶力明克连开枪的机会都没有得到,他有些沮丧。
　　敌人“讨伐”失败了,日军撤回镇里,山边留下了伪军防备抗日军下山。一次冯仲云与一团长刘海涛转移时和伪军相遇,侦察员说伪军中有毛子兵。冯仲云找来耶力明克,让他去侦察一下。耶力明克去了,在树丛中观察清楚了原来真是格瓦斯基的守备队,领头的竟是沙得洛夫!
　　“仇人相见份外眼红”,耶力明克不知自己连开两枪沙得洛夫居然没死,他把冯仲云布置的侦察任务抛到脑后,一心想抓住沙得洛夫。他找来陈英,两人偷偷离开抗日军驻地。
　　毛子兵驻地远离伪军,在一个山脚下小河边,那里还有一块玉米地,毛子兵有的掰玉米,有的在晒太阳,沙得洛夫好象在帐棚里。这时陈英出现了,她穿件花布衫,若无其事掰玉米,毛子兵看见了,瞪大了眼睛大叫:看!沙得洛夫出来了,只见他把两手往身上一抹就向陈英走来。陈英似乎没有察觉,向玉米地深处走去,沙得洛夫以为得手也钻进玉米地,但他没想到耶力明克正在等他,只是狠狠的一枪沙得洛夫就被击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冯仲云没有责怪耶力明克,只是让他把“俄国人不应当日本侵略者的帮凶”的道理翻译给沙得洛夫听,沙得洛夫唯唯是听,表示改悔,就放走了。
　　通过这件事,老山猫真的找到了冯仲云:“大教授,你把陈英带走吧,这那象个姑娘!”马仲云答应了,陈英不干了,她说父母年纪大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冯仲云让她到金高丽沟密营医院,陈英同意了,因为可以抽空看看父母,还有耶力明克。
　　1936年秋天,抗联主力转赴下江,冯仲云允许陈英回家向父母告别,这次陈英哭了,毕竟父母年事已高,但军人懂得忠孝不能两全,还是洒泪而辞。这时耶力明克出现了,他郑重向陈英许诺,由他来照顾这对老人。陈英尤为感动,第一次喊出:“耶力,谢谢你”!
　　遵照冯仲云的安排,老山猫一家仍留在山里继续作地下党和留守部队的联络点,耶力明克和老山猫照常打猎、养蜂,耶力明克成了老山猫家中成员。
　　这时,山外正在并屯,建集团部落,日伪特务不时搜山。终于有一天,耶力明克和老山猫转送一份情报给留守抗日军,回来时看见他们住的小屋已是一片火海,老山猫老伴被绑在树上胸前一片血迹,耶力明克要冲上去,老山猫制止了,说:“还有人”。他俩躲在树丛里,果然有两个人出现了,耶力明克看清了那人竟是沙得洛夫,另一个老山猫也认得是镇上的保长。这回老山猫变得非常镇静,他让耶力明克举起枪:“记住,咱俩一人一个,我要死的,你要活的!”
　　耶力明克闭上一只眼:“我打沙得洛夫!”
　　二人勾动板机对方应声倒地。耶力明克抓住沙得洛夫黄头发,扯到老山猫跟前:“你这个畜牲,上次没杀你,是这位中国老人不让你客死它乡,你却对善良的中国人下此毒手”。
　　耶力明克和老山猫埋葬了亲人,又转到一个新址,仍留在大山里。

　　八一五光复后,老山猫和耶力明克搬出了大山,住到山边的村子里,他的姑爷也公开身份,迎接苏联红军进驻延寿县。当时在桃山前空地曾有苏军空降部队,从北进延寿;而南线则是由绥芬河入境的红军乘火车到亚布力坐森林火车在驿马河下车奔亮珠河林场。迎接这支队伍的正是老山猫和耶力明克。苏军中校安得罗波夫见有俄国人当向导很高兴,他的部队顺利进驻延寿城。
　　此时,李兆麟、冯仲云等抗联领导也回到东北。1945年9月,延寿康生院长朱殿超受李兆麟委任出任延寿民主政府县长,他用错了人,坏蛋兰大头当了公安局长。此后,国民党大举北犯,兰大头居然率众叛乱,一时延寿各地土匪蜂起。为了捍卫新生政权,哈东军分区主力开进延寿剿匪,老山猫是东山里活地图,他和耶力明克给剿匪部队当向导,使东山里匪徒遭到毁灭性打击。而动员老山猫出山的正是在军分区当侦察科长的老山猫的姑爷。
　　土匪肃清了,老山猫故事也从军分区传到松江省军区,传到冯仲云那里。
　　已经当了松江省长的冯仲云费尽周折找到了老山猫,又见到了耶力明克,他表扬耶力明克忠诚,可信,问他有什么要求,耶力明克说:“陈英好吗?”冯仲云告诉他,陈英是个出色的军人,在南下大军中当医生,陈英对他这些年来照顾父母表示感谢,并说有一天她会回来看他们。耶力明克流下了热泪,请冯仲云转告陈英,陈英不在老人身边他哪里也不去,一直等到陈英回来,老山猫就是他的父亲——这时是1946年6月。
　　耶力明克就这样仍然留在中国,住在松江省延寿县东部大山根上的小村子里。
　　遵照党中央指示,为了解放全中国,要在东北创建巩固的根据地。鉴于战争局势,1946年夏天,中共松江省委、省政府部分机关单位迁来延寿办公。这一年,延寿人民把7%的优秀青年送到主力部队,这里除陈英,还有前边提到的二柱子爸爸,他,牺牲在辽西塔山阻击战中。那时二柱子还小,老山猫和耶力明克负责照顾二柱子一家生活,一直到二柱子长大。
　　1947年5月,松江省政府准备搬回哈尔滨市,省长冯仲云接到广西剿匪大军来信,打开一看原来是陈英部队首长写来的。原来,由于战争陈英已无法和家里联系,她想知道家里情况,还特别提到耶力明克。她还和有关部门打过招呼,希望耶力明克留在中国。
　　冯仲云在离开延寿前,去看一次老山猫,他把陈英这明确信息告诉老山猫。老山猫高兴,耶力明克更是欣喜若狂,他把已经行动不便的老山猫背到逝去的老伴坟前,奉上供品,祈祷陈英平安。
　　然而,残酷的战争无法预测未来,当省长冯仲云再次和广西剿匪部队取得联系时,传来的是一纸烈士证书!陈英,一个北方姑娘,人民军队医生,竟然在抢救一个匪徒生命时遭到另一个匪徒的暗算,她在与顽匪搏斗时,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噩耗传到老山猫那里,老人再也无法承受这沉重的一击,在耶力明克撕肝裂肺的哭声中撒手人寰。
　　耶力明克剩孤身一人了,还在老山猫屋里,还在尽力照顾二柱子母子,老村长曾提议让耶力明克和二柱子妈结婚,耶力明克不同意,但照样照顾二柱了母子一家。
　　早在1947年6月,苏联政府曾向旅居中国俄侨发出回家号召,耶力明克无所动,他心中只有陈英,并承诺照顾老山猫一家。现在陈英不在了,人们以为二柱家应该是耶力明克的归宿,但他又拒绝了。老村长看耶力明克可信、忠诚,几次向上级部门申请,让耶力明克成为村中一员,这样可以享受中国公民待遇,但因为当时没有政策,一直拖了下来。

　　1950年春节,老村长得到上级部门通知:同意耶力明克留在中国。
　　但耶力明克走了——因为此时,二柱子已是个小伙子。
　　后来,有人在老山猫坟头看到了新土,还有鲜花,供品……


(文中中国人名字,遵其后人嘱,均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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