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隐去了多半个身子。

         一艘客轮缓缓行驶在黄海上,宁六躺在轮船狭小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要去赴约。信是一周前的,她说她会在那个地方等他,他回的信她也需要一周时间才能收到,她会不会着急呢,学校都该放假了。

        船大概是到了中浪区,晃得厉害,他起身来到轮船的甲板上看大海。茫茫夜色中,一股海风窜入肺腑,浓浓的腥味,有点咸。远处什么也看不到,天上没有星星。他跑到船头,明亮的探照灯光下,锥形的船首一会向海里扎下去一会浮上来,像有两只无形的大手将海水向两面拔开,眼前是一条深邃的海沟,船像是扭动着它那庞大的身躯向前钻呀钻,拱啊拱,他的心也随着这船漂浮着。

        天刚蒙蒙亮,船停靠在了码头,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宁六下了船,一点困意都没有,直奔公交车站……

        一位热心的老人给他指路,很详细,简直就是活地图。没有疲惫感,心里还有一点小兴奋,他拖拉着包近乎小跑,向目标奔去。

        门卫大爷告诉他:学校放假了,今天下午她们刚刚搬到新校区去了。他心里顿时一阵失落,甚至产生了想返回的念头。

        但他是相信她的,因为他能感觉得到,他离她越来越近。

        一位路过的男生听到了门岗大爷与宁六的对话,走过来说:“你想去新校区吗?跟我走吧,我正好要去。”

        他跟着男生来到离新校区不远的地方,男生转身问道:“我送你去哪里呢?你说的这个人我不认识。”

        “是啊,去哪里呢?”他心里琢磨着,有点迷茫地遥望着学校,突然远处楼上阳台有一个身影映入眼帘,“就送我到那个地方吧!”宁六的语气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指着远处。

        “这么远的距离你确定是她吗?”

        “是的,确定!就是她!”

        敲开门,她愕然了:“啊!天呢,你竟能找到我刚搬来的地方!”

        宁六指了指那位男生:“是这位同学帮我找到的。”男生怔怔地看着他,机械地回应她的谢谢!

        半个月亮又挂在了天上。

        她给他讲学校的新鲜事,手舞足蹈,放录像一样有声有色,惟妙惟肖,他规规矩矩地看着听着。她的话好像比以前多了,人也活泼了大方了好多。

        她翻看他的相册,“哎,怎么除了我没有一张其他女生的相片呢?”

        “除了你,没有别人送给我呢。”

        “你不会藏起来吧? 哈哈……”

        他佯怒道:“就你鬼心眼多!”一边说着一边给她介绍照片拍摄地点的特色。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睡惯了硬板床,躺在柔软的床上宁六还真不习惯,透过白色的蚊帐看着月亮,那月亮似乎在一点点长大。

        白色帐幔里的一股清香,那是玫瑰花的味道,闻着花香渐渐看不到了月亮……

        第二天,他拿着饭盆跟在她的身后去饭堂,像一个跟在大姐姐身后的小弟弟,他在躲避从四面八方扎过来的目光。大姐姐却若无其事,走起路来还有了几分雄壮。

        她说要带他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这是一处僻静的海滩,还没被开发,少有人来,礁石并不多。微风吹过,海浪慢悠悠地涌上岸,慢悠悠地退回大海,荡秋千一样,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人的心情瞬间放松了。他脱下鞋子,一脚一脚地踩着软绵绵的细沙,很舒服。

        他把扎进裤腰里的衣服全部拽了出来,索性来个大撒把,反正没有别人。她笑着问:“这地方好吧?”他不住地点头,“嗯嗯,真好!”

        “我们几个女生星期天常来这里玩”说这话时,她显得有些自豪。俩人沿着海边,边走边用脚去踢着那一浪一浪涌过来的海水。

        她一只手提着裙摆,一只手捂着挂在胸前的相机,抬起右脚卯足了劲,对着海水拍过去,一片不规则的水叶在眼前飘过去,点点海水落了他一身,她咯咯笑着跑开了。

        “你跑啥,我又不会报复你。”

        不远处的她,头发被风吹散了,裙子紧紧贴在腿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兴奋,那个他记忆中的小女孩长大了。

        俩人享受着这近乎宁静的海滩,就像自家的前庭后院,品评着大海的神奇,不知不觉中便临近中午,但他们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饿。

        她提议,你第一次来,带你去海滨浴场吧。

        她边走边给他讲刚入大学时军训的事情,那个给她们军训的教官很帅,是位海军军官。军训结束教官离开时,所有女生都舍不得,甚至有的哭了。

        她盯着他的脸看他的反应,他一甩头,骄傲地说:“我们属于空军,更帅!”

        海滨浴场,人头攒动,他们选了个有代表性的地方拍照留念。

        他拿着相机,看着镜头里面的她,迟迟不按快门,他愿意在这里仔细地看她。“别浪费我的表情哈”,此时他才不得不摁下快门。

        他对这地方不熟,就拿着相机,跟在她后面。有时他会举起相机,突然在后面喊她,当她转身时,迅速抓拍美丽瞬间。

        她带着他买了泳衣,他从小就会游泳,浅海区这点水自然不在话下。

        她面露难色说:“我今天不方便下水,但你是初次来不下去游一遭,有点可惜”。他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没有勉强。

        她在岸上用相机不断地寻觅他,瞄瞄,摁快门。

        一个人在海里游了个百米来回,站在浅水区让海浪敲打自己。在海里有点冷,他惦记着岸上的她该给晒糊了吧,不时地上岸去问她,她却催促他再去玩会,难得有时间。

        拴相机的绳子绕在手腕上了,她自己解不开,将手伸到他面前,他半跪着一道一道地解,生怕弄疼了她。捧着软软的胳膊,他才发现女孩的胳膊怎么这么软和,如面团似的。

        他们竟然忘了吃饭,当他们感觉到饿了的时候,太阳都快要下山了。大排档里,摆摊的大妈意味深长地说道:“给女朋友买东西要买最好的。”她不声不响地吃着东西,看着他,脸上显现着诡异的笑。

        月亮躲了起来,这天气说变就变。

        天下起了雨,刮起了风,一把小小的花折伞,太秀气。在这风雨中一人都有些勉强,怎么能为两人遮挡。他想把雨伞尽可能多地遮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了,不由自主的靠了过来,想让俩人共享。他把雨伞柄放在她的腋下,紧紧的搂着,不让雨伞晃动更不让她晃动,就这样走着,任凭雨水打在他的身上。遇到水坑时他会将她整个人抱起,她用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他们似乎特别享受这天气,这雨,越大越好……

        她是他的发小,从小就跟屁虫一样,从小学到高中俩人一直同班。

        小学时,她叫他哥哥,叫得真待人亲。放学后他们一起上山挖野菜,捉了蝈蝈他会给她做一个漂亮的秸秆笼。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扎两个羊角小辫的她,唱着儿歌背着书包来找他一起写作业,他就是她的小老师,她的脑袋经常碰着他的脑袋,俩人的铅笔橡皮不分你的我的。她问他:“月亮上的嫦娥姐姐有多漂亮呢?”他说:“像你姐姐一样漂亮!”“我姐姐比我漂亮吗?”“嗯!她不像你一样流鼻涕。”她看着他,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鼻涕……

        上中学时,虽说俩人同班,但再见面时只要有同学在她就不那么热情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来家里做作业了,甚至不跟他讲话。妈妈见了面会笑着说她:“闺女长大了,知道害羞了。”此时她会悄悄地瞅他一眼,还做个鬼脸。

         期末考试,她在他后面的桌。他很快就把卷子做完了,她在后面悄悄地用铅笔顶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发现她红着脸,用笔戳着卷子:这道题我不会做!声音很小,似乎在自言自语。他自然明白,很快就扔给她一个小纸条。

        高中,俩人意外地又成了同桌。交流学习的机会多了,话又多了起来,偶尔也开玩笑,遇到让她不高兴的事,还会抡起小拳头打他。

        三年的高中同学,他从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她,他把她当成了妹妹一样,没工夫关注她的模样。

        她上了大学,他考上了军校。她常给他写信,每当他收到折叠成小燕子一样的信笺,心里就莫名激动。

        当兵的日子里,信是他的企盼,精神的寄托。

        皓月当空,他在读她的来信,一遍又一遍。

        部队突发任务,宁六还没来得及写信就坐上了远去的火车。火车上,严格保密的命令一级级传达:任务期间禁止任何外联方式,包括家书。

        宁六以为时间不会太长,忍一段时间就行,谁知道,这一去就是两年……

        茫茫大漠,渺无人烟,时而死一般的沉寂让人迷失自我;时而狂风大作让人看不清方向;冬日严寒,夏日酷暑。孤独的日子里,宁六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一遍遍地回味,回味海滩,回味那晚朦胧的月亮。

        任务结束,在返回军营的列车上,宁六恨不得插上翅膀。

        回到军营,宁六贪婪地读着两年前一封封浪漫诗意的小鸽子,充满遐想,满怀幸福,他用饱含深情笔书写着回信,写了一封又封,将心一同封进了邮箱……

       又是一轮明月照,仲秋佳节团圆时,他收到了查无此人的退信。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心里充满了愧疚。

        部队的通信地址换了一遍又一遍,他彻底绝望了,这么长时间失去联系,她应该有了更好地选择,他没有勇气再去找她,只能在心中暗暗祝福她。

        三十年后他们在火车站意外的相遇了,两人都吃惊地瞪大眼睛。很快他们就平静了下来,尴尬地问好,相互间客气的如同陌生人。她说:真是巧了,火车晚点了,否则我半个小时前就该上车了。她委婉地埋怨他:为什么那两年不回信?当年她可是非常失落地去了南方。

        分别时他支支吾吾地要了她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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