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的大伯母殁了,赶回去送灵。七十六岁,不算夭寿,门前来来去去的人,并无几个有悲戚之色,一拥一簇,工蚁一样忙忙碌碌,哼着歌儿盘大锅,支礼桌,吹唢呐,敲鼓。

  女眷进门,敲鼓两声,孝布蒙头,一路大哭“大娘啊”,“婶子啊”,“奶奶啊”,直哭进门--哭不出来也得干嚎两声。这门技术我老是掌握不好,早就预备好了直着嗓子叫,没想到一进门,白茫茫一片孝,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大娘啊,哇,哇……”有人拉我,“丫头,别哭了,丫头,别哭了。”于是就不哭了,偷眼从孝布底下往外看,大伯母的几个女儿嘴巴大张,听不见声音--嗓子哑了。

  男眷进门,敲鼓一声。他们不用哭,顶着孝帽进门,在院里磕四个头--神三鬼四嘛,撅着屁股,用手拄着眼,“呜呜”两声,再起来一抱拳。礼成。

  每到这个时候就很纳闷,想人的生命是怎么回事,死亡又是怎么回事。老是想,老也想不清。

  两个月前,大娘还背着粪筐挖药草,那种叫杜仲的,晒干了卖钱,一斤六毛。一个月前住进医院,我去看她,脸蛋儿红红的,蛮精神。半个月前,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哭了一场,然后交代了一句话:

  “我的立柜里,还存着三百块钱哩。可怜我这一辈子,一口好的也没舍得吃……”

  听听。一个农村老婆子,喝菜粥,吃菜饭,从牙缝里节省艰难的钱。省下来干什么哩?好像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在吃不动的时候拿过来狠狠后悔一把。

  说起来,每个人都有最后的遗憾吧,哪怕活到八十岁--也许八十岁的遗憾格外深长呢?

  德国的贝阿塔·拉考塔和瓦尔特·舍尔斯搞社会调查,调查对象居然是一些正在走向死亡的人,然后把过程如实记录下来,纂成一本书:《生命的肖像》,因为真实,所以残酷。书里全是众生相,不对,众死相。

  里头有一个老太太,瓦尔特劳特·贝宁,80岁。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躲着自己的丈夫。结婚56年,他们几乎天天闹别扭。“他是一个暴君”,贝宁太太控诉,“我根本没法在他面前有自己的想法。”回忆让她激动得哭。啊,这是一个多么恶劣的家伙啊,他把同性恋的儿子赶出家门,女儿也被逼得远嫁非洲,我恨他!

  可是,在临终关怀医院里呆了三个星期后,瓦尔特劳特·贝宁突然感到深深的不安。开始向赶回来照顾她的女儿抱怨说自己胳膊打战,疼痛从头部一直延伸到腰部。她哭得很可怜,谁安慰都没有用。最后她说:“让我丈夫来!”

  她丈夫一听召唤,马上赶来,在她的病床前坐了很久。这次谈话的内容没有人知道,谈完以后,贝宁太太平静地离去了。人的生命像棵树,情和爱就是它的根。伤痛不会放过一个将死的人,除非他肯和解,才能让自己的心灵重归平静。也许早该和解了,真的――不能再犹豫--这已经太晚了。两个人之间本来只隔着一层一捅就破的纸,可是为什么,两个人都以为,隔着的是一座攀援不上去的冰山呢?

  正胡思乱想,炮声大作,这就要送灵了,这就要把一个人彻底送进往事了,这一送进往事,找遍全世界,也再看不见她的影子了。小堂妹二十多岁,一身重孝,哀戚的脸真好看――年轻女人的悲怆真好看。

  十来辆农用三轮拉满白汪汪的人,满街的人都兴高采烈看出殡,街边一个小娃娃做蛙跳,一蹦一蹦。

  最后目的地是公坟,一个一个的土馒头连成一片,连天蒿草,累累垂垂的刺球儿拼命挂人。大红棺材蛮喜气,我哥拎着大榔头要盖棺,旁边女人们炸了营,一哇声地喊:

  “娘,躲钉啊!”

  “大姨,躲钉啊!”

  “老姑,躲钉啊!”

  “娘啊你躲钉啊!”

  大家都要撤,堂姐不肯走,搂着坟头撒泼:“唉呀娘啊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呀,闺女想你的时候,到哪儿去找你啊……”我的泪哗哗地又下来了。原来至亲至爱的人,哪怕已经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呢,永别也是回避不了的哀痛。

  第一次读《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是在一个小书店,和它的相遇猝不及防。事先没得到任何警告,没读过任何评论,没听过一句关于它的推介,一跤就跌进一个陷阱。其时我的小姑娘六个月大,脸蛋白白的,眼睛亮亮的,会翻身,会坐起,会咧着没牙的小嘴儿快乐地笑,吃饱奶没事儿就睡大觉,而在书里,一个一岁多的小姑娘正一边玩着一个小圆板,一边依依不舍地走向死亡。旁边注视她的,是她那心碎的爸爸。

  孩子没了,对失去幼仔的父亲来说,任何劝慰都如风刮过,任何语言都苍白得像鬼:

  “他们说,现在你解脱了。可是,为什么别的孩子正在阳光下快乐地嬉戏,你却必须解脱?”

  “他们来慰问我,因为作为你的父母,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哀痛你的死亡。可是,我们的哀痛算什么,既然我们还活着,死去的是你,仅仅是你?”

  “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世界还在,我还在,而你却不在了?”

  那么,假如把这声声诘问的“你”,换成“我”呢?

  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世界还在,你们还在,而我却不在了?

  为什么别的孩子正在阳光下快乐地嬉戏,我却必须解脱?

  你们的哀痛算什么?既然你们还活着,死去的是我,仅仅是我?

  这分明是整个人类的哀痛啊,整个人类面临死亡时的都有的不解,不甘,与不肯。

  曾经花三天时间,看完惊悚电影《死神来了》系列之一、二、三。最惊悚是第三部。虽然几个青年学生从注定要失事的摩天轮里逃脱,但却在以后的日子里,按照当时坐摩天轮的顺序一个接一个地死亡。死亡过程在意料之外,而一个一个的意外又是一个一个的细节累积起来的必然--原来西方基督教世界里有关“死亡”的命题,和中国传统哲学与神学里的“命中注定”没什么区别。而且他们一旦从这个命题敷演开来,就不存在东方世界的禳解与回避,而是不留情面,一定要死。在这样的电影里,责任、道德、仁义、爱情等都被剔除出列,剩下的就是生与死的对决。只要能活下来,就是成功。问题是,没有一个人逃脱得了命定的死亡。最后,幸存的三个人被困在一列发了疯的地铁里,地铁冲出地面,横卧铁轨,迎面一列火车呼啸而至……看的时候吓得手脚冰凉,气都喘不匀。但是字幕一出来,那种感觉竟然是意犹未尽。

  是的,意犹未尽。

  意犹未尽的,一方面,也许是对“死”这个千古不解之谜的好奇。另一方面,是敬重生命与死亡的较量。在一场必输的战役里,生命是这样倾尽全力,不遗余力。也许只有到了这个地步,人才会惊觉自己对生命的热爱,宛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原来是死亡也阻挡不了的纷飞热情,这才真是“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到绝路都要爱,不天荒地老不痛快。”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战争完成,命运已定,结局到来,这颗心啊,怎么才能安宁?

  今天是个好日子,天好,风好,云好,日好,花也好,河北赵县柏林寺更好。有一样不好,人太多了。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磕头烧香。人一多,脚步就走得快,又想甩开什么,又要追赶什么,心情没有来由地急切和不耐烦。人声喧嚷里,一阵轻微的悉哩嗦啷的声音传过来,几乎听不见,却又在千千万万人声中,清清楚楚听见它响。

  蹑足循踪,回廊底下一丛竹,叶枯枝僵。风儿吹过,悉里嗦啷,悉里嗦啷,一下子人静春山空。

  你看啊,五九六九,冬末春初,柏林寺里青柏森森,柳丝儿回软,连檐前铁马“叮当――”一声,也带水音儿,别人都活着,火颜崭新的,偏偏它枯了,破了,败了,要死了,说不定已经死掉了,居然很高兴似的,风一吹,悉里嗦啷的。

  我不说话,听它响。不对,响的不是它,是风。也不对,响的也不是风,是听它的人的耳朵和心。还是不对。响的也不是听它的人的耳朵和心,还是扑面而来的风。响的也不是风,还是它,从青嫩多汁的年代,经风历雨,扑哩扑啦地招摇过长长的一生,然后在万物苏醒的季节里,到达终点,姿态安详。

  “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风何处游”,太艳了。“禅味每从闲里得,道心常向静中参”,目的性太强了。“秋云留远寺,明月照禅林”,太朗了。“翠竹黄花皆密谛,清溪皓月照禅心”,又太明显。倒不如这一丛枯竹,它什么也没说,分明又什么都说了。

  一场生命,荣也是好的,枯也是好的,响也是好的,寂也是好的,有风的时候它是好的,无风的时候垂头静默,它也是好的。我和它相对的时候,它是好的,我走了,它寂寞着,还是好的。来的时候自然是好的,它去的时候,因为来过,活过,爱过,恨过,亲过,仇过,痛过,快过,也是好的。到最后安详着,自在着,振衣而起,在云水中隐没,是最好的。

  那么好吧。结局已经注定,生命已经启程,最后的尽头远远地等待着我们。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谁想春暖花开,天心月圆,那就,快快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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