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兰


  在我家的院场上,有两盆兰花,一盆是吊兰,另外一盆,也是吊兰。其中一盆,是一三年我不再住常熟,随铺盖一起搬回来的。


  大概在一六年的仲春,我去农商行存水电费,在街角碰到一个卖兰花的,一株一株的兰花苗,齐齐貌正,排列在敞口的竹编担里。兰花苗窄叶、纤长,像林黛玉。我见猎心喜,尽管不知道这种兰花叫什么,但显然要比家里的吊兰要名贵。老板帮我挑了两株,说这株是开白花的,这株是开奶黄色花的。我不知道老板是怎么从幼株就能看出来将来的花长什么颜色。两株苗水灵、精神,看着惹人喜欢,我就花五十元买下了。


  大概是怕老板笑话我,我没敢问老板这两丛是什么品种。买回来之后,其中白色的那株,不久就死了。我有点小伤心。不知道兰花是不是不肯屈就于栽种在瓦盆里,它和吊兰比,自恃名贵,和人一样,不得志而郁郁而终。但对于我来说,经过此次,使我觉得名贵的兰花娇嫩,不好养。对于另外一株兰花,我就上心了,加倍呵护。虽然只剩一株独苗,春秋我放在通风阴凉的地方,夏季,不时浇水,使盆中一直保持凉湿状态,冬天晚上,我就搬进来,放在房檐下。


  如此的,有两年时光,兰花似乎在我家养的顺了,看见兰花,我就有成就感,欢然有喜。可惜,从来没看见老板所说的奶黄色的花开出来。尽管没见花开,我依然初心不减。待这株兰花,我像对待二奶一样,精心、尽心、用心。呆到前年冬天,我出了一趟远门,晚上回家,看到花盆里灌满了水,我大吃一惊,晚上浇水,半夜一结冰,花根一经冻,花就没用了。我怒气冲冲问是谁浇的水,父亲讪讪的回答,说看我不在家,又这么宝贝兰花,看花盆里泛白了,就帮我浇了些水。父亲进进出出,闷声不响,看儿子把兰花当宝贝,他就爱屋及乌,殊不知自己好心办坏事。看我发火,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委屈地小声说,只浇了一点点水。


  果然,那晚以后,兰花就渐渐枯萎了。父亲要给我二十五元,我那能要父亲过意不去的赔偿,再说,我已没有先前的心劲了。两株兰花都一先一后死掉,我有点丧气,我是贱命,可能娇贵的东西本不该属于我。反而我从来不管不顾的吊兰,倒是长势喜人,分蘖出很多挑枝。看着老吊兰,我喜出望外,用剪刀剪了一个挑枝,随意地种在刚枯萎的那个瓦盆里。我本来没有当回事,完事后丢在围墙根上,没去理它。这段时间因为瘟疫,闲得慌,才留意到,无心栽种的吊兰长得生机勃勃,在春光里,挣脱了寒冬的束缚,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精神劲十足。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忍不住一声苦叹。


  也许,平常人家,只配守平常事物,贱命配贱兰,知自而止吧。


  2020年3月14日



  敛花


  九五年的春天,我在丈母娘家的花坛里拔了一丛花,拿回家来种在院场外的空地里。老舅一家常年不在家,墙根处花坛里就只有一株月季和这丛花,再有就是乱蓬蓬的杂草。


  我始终记得这丛花刚拔回来的样子。花是一丛短枝,植株高于一般的春鹃和杜鹃,已经开始爆芽了,我为了方便携带,根上只剩下根酥,剔除了泥团,拿回了家,就简单挖了个坑,直接种了下去。当时,也就只浇了点水,看着嫩芽初上的这丛花,我心里犯嘀咕,不知能不能成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花居然活了下来。这让我心生欢喜。我性格疏忽,最怕难伺候的花。这花随手一种,能活下来,说明与我有缘。母亲说,“你把丈母家的花拔了,侄女回来会不会哭”。我没接母亲的话茬,心想,如果侄女哭,最多我铲半丛帮她种回去。在我的想象中,这丛花居然活了,就应该是枝窜子,子窜枝,要不得两三年,就会繁殖到一大片。


  我不知道这丛花是通过根系繁殖还是花籽繁殖,可是这丛花种在地里,隔了若干年,它还是种下去的那一丛,每年都爆芽、花开、繁盛、落叶,周而复始,就不见它有子嗣出来。殊为遗憾。


  这花开淡紫色的小花瓣,中间有一根火柴棍长短的花蕊吐出来,每当夏天时开花,伴随着天气,花越开越旺,花期也不算短,花虽然小,但密,因为密,给人予热闹的感觉,所谓花团锦簇。夏天开花,暗香浮动,展现出热情奔放的生命力,很吸引人。常熟话说:进家门像家银(人)。这句话,比之这丛花也合适。虽然有这么好,但更好的是这花开得内敛,有静气,不张扬,有与我性格相同的气场。几年下来,我从悄悄的喜欢,到深入骨髓的喜爱,我好像感觉到,潜移默化中,生命之间是属灵的,彼此悄悄的缔结了花语和花约。


  后来,家里搞建设,要把院墙外的空地浇水泥场,不得已,我就把花移植到了花缸里。移植的时候,我有那么一刹那,掠过一丝阴影。种下去的花是一丛,经过了十多年,移植时的花,还是一丛,不见多一枝也没有少一枝,不知这花是怎么样繁殖的。


  这丛花,点亮了我从青年到壮年的最美好的生命时光。春秋繁露,我们渐渐建立了无须花语的默契。它依自然之气而生息,在最美的季节给我一个花枝招展的承诺,毫不糊涂,也不偷懒;我负责在炽热的夏天给它浇水,给它欣赏,给它问候,如此一晃又是好多年。这样的两厢厮守,这丛花已经嵌入了我生命情绪,直到去年二零一九年。


  二零一九似乎是个句号年。如果把社会生活比作一篇文章,那二零一九肯定是一个段落的最后一句。这丛花也是。我相信,花也是有寿命的。二零一九似乎是这丛花的大限之年。首先是花期过后,十月份的时候,叶子就早早的脱落殆尽。感时应势,我觉得很奇怪。去折了几个细枝,发现枯焦的外表皮之下,枝条内里还有嫩轫,我就没往深里想。大概一三年的时候,那年冬天有个寒潮,这丛花也有过一次,表现的违反常理。


  仍而,这丛花终究没有度过这个二零一九年的冬天。“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被逾越”,我家的这丛花,陪伴了我24年的这丛花,终究没有能够逾越这个冬天,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在这个二零年的春天了,这丛花像久唤不醒的老人,我接连折了几个枝条,回答我的都是枯脆的声音,一份哀怜便于此油然而生。


  或许,草木对二零年的这个悲惨的春天早有感知,而人却苦于不自知。面对武汉肺炎这个气势汹汹的疫情,这丛花以决绝的方式,不愿看到我在这个春天里的惶惑和狼狈。这丛花至今我不知道叫什么,我也从没有在别处看到过相同的花,但它曾经陪伴我走过了我最好的年华,我想命名它为“曾花”;又因为这花含蓄而内敛,我又想叫它“敛花”。


  2020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