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阴,偶或飘些霏霏细雨,便使得原本的闷热消解了许多。望着眼前的一切,不仅有些感叹,有这样的青山绿水,茂林修竹,又怎么会不出文人?

绍兴有名,不仅仅在于它的山水,更重要的是这里孕育了诸多笔杆子里的精灵,许多年来,一直用他们脑中的积淀、胸中的思想、手中的笔墨,书写乾坤,指点江山、勾画风月。

范蠡辅国,王充论衡,曹娥施孝,嵇康闲情;康公赋山水,季真诗风流;羲献行草甲天下,元缜陆游美名留;王阳明格物致志,徐文长柴门惟忠……

一方水土生养一方人士,我信。

然而此刻,站在这座院落的门前,惯常的思维竟也被打乱。原本的温柔之乡,原本的书香之地,原本的出文人、师爷的地方,竟也会生养滋润出如此侠肝义胆之人,更况,这人还是个弱冠的清秀女子。

秋瑾,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一个令人泣下、令人惋惜的女性。

千百年来,夫唱妇随,女子无才便是德,那种使妇女几乎很难顺畅呼吸的羁绊,笼罩了华夏上空。不能够想象,您和您的同路人,该以怎样的勇气和决绝,向那个枯败腐朽了的一切,举起了留学时购置的宝刀。

和畅堂,南塔山的郁郁葱葱,鉴湖水的碧波荡漾,将白墙青砖的院落衬托得整洁利落。倘若没有丁未年夏天的那场惊雷,或许,这座原本属明代大学士的院落,真的可以称作惠风和畅了。

这里是您的故居,120年前,少年的您曾在此读书习文,练拳舞剑。自日本回国后,您又在这里宣扬革命,策划暴动,直至被捕。

让钟爱您的祖父失望了,那位一生捉笔的同知,原本期望您可以作一个吟诗作画、以诗文名天下的才女的。因为,很小的时候,您便显示出这个能力。也让您的父亲失望了,那位曾做过巡抚文案的厘金局总办,是希冀着一颗让女儿做个贤妻良母之心的。更况,您天资清丽,是完全可以嫁一户大家,享受富贵荣华,而不必自甘受苦。

寻常的老屋中,天井的松竹在招摇,似也不解。

岁月沧桑,人去屋空。只留下石板铺就的小路,连着洞开的平房与小楼,不知何人所提的“和畅堂”三字,以及何香凝所书“秋瑾故居”匾额。

坐在堂内空着的桌椅上,似乎想象不出那个少年时的女孩,该怎样晃着小辫,在那里诵读诗文,托腮沉思,心潮难平。也想象不出,当年短发素衫的少妇,于油灯之下,与同仁徐锡麟、陶成章该怎样共商大计,慷慨激昂,言不蔽收。

只知道,老屋虽老,却也孕育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中豪杰,成为了摧毁封建统治的集结地。

   

您有遗憾吗?为了满腹才华无施处。

翻遍了有清一代的诗词集,却找不出您的诗词精选。按您的才华,是应该有您一席之地的。其时,您的词章已经名满江南甚至瀛洲。“环佩声遥,纵归来月下,魂已难招。故剑珠还无恙,黄衫客风韵偏豪。自叙乌阑,遍征红豆,替传哀怨谱《离骚》。但恐玉萧难再,愁煞韦皋。”“猛回头,祖国鼾眠如故。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天乎太毒!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豆剖瓜分,都为吾故土”。字字珠玑,句句透纸。情感丰富,慷慨激昂。

然而秋瑾毕竟是秋瑾,在国与名面前,您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国家和民族。全力做您认为更重要的事情。创办《中国女报》,举办明道女子学堂,主持大通学堂。宣传自由民主,揭露封建统治的恶行,发动和组织人们起来,向旧势力旧残存做殊死抗争。尽管力量弱少,只要觉醒,就会有希望。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年轻的女子,当您下决心踏上回国的航船,那颗舍弃其它,改造与报效祖国的信心便已坚定。

  

您会忧愁吗?为了您不甘的婚姻,为了您远离的儿女。

哪个女子不怀春,哪个妻子不爱家。而在家国面前,您选择了大爱,爱这个生您养您的华夏民族。

“知己不逢归俗子,终身长恨咽深闺”。您是由父母做主,嫁给了比您年小两岁的丈夫。凭心而论,丈夫虽说性格软弱,没有才情。但长相清秀的他对妻子还是依顺的。或许您曾遗憾没能拥有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琴瑟和鸣,或许您曾埋怨丈夫没能走上革命道路,或许您曾逆反于婆婆对您及您的女儿的不公。然,您还是与丈夫一起,渡过了7年之痒;您还是感谢丈夫,带您到了北京,让您去了日本。

对于您来说,这两件事是幸运的。适逢大潮,来到了最易感受时代脉搏的北京。并且,又恰好与颇负文名且思想进步的吴芝瑛为邻。对诗词爱好、对新事物的共鸣,使得你们结拜为姐妹。见列强侵略中国、欺压百姓,恨不能以身报国,图眼界以需开阔,于是,您毅然忍痛抛下年幼的儿子和女儿赴日留学。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熟。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轻衫湿!”以您的的胸襟和抱负,家庭解体是必然,弃夫舍子亦是必然。事实上古来成大事者,又有几个家庭是完整与幸福的?

为了理想向公公婆婆绝决,为了理想与丈夫绝决,也为了理想,离开幼年的儿子和女儿。女儿王灿芝写道,因为她是女孩,奶奶从小不待见她,致使她:“衣裳褴褛,头发生虱,吃饭也有一顿无一顿,以致饿得骨瘦神疲,满身疾病。”王灿芝的童年是在没有母爱的苦难中度过的,这成就了她倔强的个性,并效其母,拜师学习武艺。立志要找谋害母亲的刽子手报仇。以致她偷偷出走,入大夏大学学习,后赴美在纽约大学航空专科学习飞机制造和航空学。学成回国后,成为中国为数不多的早期女飞行员,被美国航空界誉为“东方女飞将”。

  

您会悲恨吗?为了那没能成功的起事,为了那久唤不醒的生灵。

您原本是抱着一腔热血,为了改造这个社会的。留学期间,您组织过“共爱会”、“十人团”,参加过三点会,办过《白话报》。那些个集会上生动激昂的演讲,曾经使得多少同胞流泪。其后,您参加光复会、同盟会,被推为同盟会的浙江主盟人。回国后,她在上海办的那份倾注了您无数心血的《中国女报》,打动了不知多少中国人的心。

绍兴大通学堂见证了您和您的同伴不屈的信念,与其宣传,不如起而搏击。组织光复军,起草《普告同胞檄稿》、《光复军起义檄稿》。那些日子,忙碌中,是满怀着希望的。

起义日期迫近,却传来徐锡麟惨遭杀害的消息。那一刻,很少流泪的您哭了。清兵进绍兴,学生劝您暂时一避,您没有回答。为了信念,您选择了留下,其实您可以走。山东安丘籍的山阴县令李钟岳此前已经给您通了风,用拖延时日的方法,让大通师生逃过一劫。然而您淡然留下,束手就擒。

李钟岳12岁的五子,多少年后,还记得秋瑾被捕时,蓄发辫,穿玄色湖绉长袍,上面尚存血污,面色微红,鼻高端尖,双目奕奕有光,神色自若。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初五,凌晨4时,细雨蒙蒙,凄风摇幕。身着白衣玄裤、脚钉铁镣、双手反绑的您,在兵丁看押下走上刑场,临刑时您未作一声,只默默环视围观众人一圈,俯首就刑,从容镇定,没有哭啼,没有害怕。古轩亭口“观者如堵”,有人麻木地看热闹,有人等着拿人血馒头。

那个夜空,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岁月。一个对内强权对外屈辱的衰老王朝,一片被列强蚕食瓜分的国土,一群好死不如赖活、麻木不仁的民众。诚如鲁迅先生所言,一个漆黑的铁屋子里,昏睡着一群无所作为,也不想有所作为等待死亡的人。在如斯年代,即便清醒,又会作怎样的选择?

“我以我血荐轩辕”,不能拯救魂灵,只有拿命启迪。哀其不幸,而以生命为之追求幸福;愤其不争,却奋不顾身为之抗争。在茫然混沌的世俗中,有几个如此伟大的人格?便就是民族精英,民族魂魄,民族希望!

惟仁人志士的血腥气方能唤醒沉睡的人们。谭嗣同为民众更好的生而选择了杀头,您的战友陈天华为了唤起昏睡的生灵,选择了投海。您,一个嫏嬛女子,也作出了同样的抉择,操起刀枪,与敌怒目相向。鉴湖女侠所为,比起前人,竟是前进了多么可贵的一大步。

32岁,您的一生如此短暂,如一颗陨星,在漆黑的夜空划过,留下了永恒的绚丽。而在近代中国的史册上,却留下了永恒。无论用怎样的字句去赞誉,都不为过。

您高傲着与这个世界相伴,即使死,也那般与众不同。没有痛苦,没有留恋,仰或,没有祈求。死便死,胜似苟且的活,这个肮脏的世界,离去也罢。

  

虽离去,您可满足,不留遗憾。

一个女子离奇被杀,并无确凿证据,“秋风秋雨愁煞人”7个字,何以致死,张曾扬、贵福因此饱受舆论抨击。

3天后,查不出任何证据的李钟岳被贵福撤职。离任之际,百姓数千人送行。李钟岳在杭州赋闲时,经常独自翻看密藏的秋瑾遗墨“秋风秋雨愁煞人”,默默流泪。3个月后,在寓所悬梁自尽。浙人闻之,无不扼腕叹息。第2年,被怀疑出卖秋瑾的胡道南被光复会暗杀。张曾扬请病假一个月后调任江苏巡抚,立马遭《孽海花》的作者曾孟朴联名30多人的通电反对。乱杀仁人志士,全国通而诛之。张没能到任,抑郁而死。贵福改名换姓赵景琪,4年里,没有为官。善有善报,恶有恶果。狗若疯时,人人喊打。

久未入土的棺木,被您义薄云天的同谊姐妹吴芝瑛徐自华收葬。孙中山曾撰挽联:“江户矢丹忱,重君首赞同盟会;轩亭洒碧血,愧我今招侠女魂。”

您的死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各种不同背景的报纸迅速作了详细报道,通报、函电、文告,有关评论文章和诗词、漫画铺天盖地。您慷慨赴死的那一刻分外传神:“行至轩亭口,秋瑾不作一声,惟注视两旁诸人一周,即附首就刑。观者如堵。”

您的同乡鲁迅,一个瘦弱矮小的文人,此刻拍案而起,以笔作武器,走上了向旧营垒冲杀的战场。那一篇小说《药》,就是为您写的。夏瑜就是您,夏而秋,瑜而瑾,无人不懂。一个先驱的热血,洒满暗夜的街头,一群围观的人,那些为他们倒下的人在做什么,买人血馒头吃,吃得满头冒汗。

您比鲁迅年长6岁,鲁迅比您早两年赴日本留学,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您和鲁迅在弘文书院里一起学习过。那时的您,或许对这个其貌不扬、学医的小老乡并没留意,事实上,您可能对那些儒弱的男人都抱有同样的不肖。因不满日本文部省颁发的《清国留日学生取缔规则》,决定回国以示抗议的您,曾在陈天华追悼会上,对反对回国的鲁迅等人拔出刀,厉声喝道:“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

您可能不知,在您死后,就是您当年拔刀相向的鲁迅,用笔墨为刀枪,举起了反封建的大旗。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只不过,通向革命成功之路,每进一步都需有人倒下,被唤醒的后来人,是踏着前人血印继续前行的。

鲁迅留日时看记录片,片中被杀的是中国人,围观的也是中国人,全都是麻木不仁的中国人。于是鲁迅明白,没有灵魂,身体再康健,只不过是被杀头和看别人杀自己人而已。

而您,秋瑾。您的临刑,看见的是一大群起早打着灯笼,赶来观看杀头场面的人。很难想象,您当时是怎样一种复杂心境。您甚至想到了自己牺牲后,尸体会被那些人弄得很脏。您对侩子手说,“做得干净点”。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重读这些句子,心里阵阵隐痛!

您去了,轩亭口的血迹连同行刑场景,很快也便淡然,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您和鲁迅一样,或许将多少的悲哀与失望,深深藏于心中。小说最后,您的墓前那只花圈,是鲁迅给活着且混沌的人扬的一记长鞭,是鲁迅给您,一个先驱者的一丝同情,一丝慰籍。

在那个暗夜里,没有多少人,对中国的国民性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同样也没有多少人,像您和鲁迅那样,爱这个不幸的民族,爱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天空里,霏霏细雨仍在飘摇。刻意地去掉了伞,让雨丝落于头发、衣襟,让湿润抚于脸庞。那是什么?壮士悲歌的乐曲吗,仰或苍天也为之怜悯哭泣?

站在丁字状街的古轩亭口,四周一片祥和,阴雨里人们急着归家。车笛与脚步往来匆匆,生活的印记依然那般从容淡定。纪念碑前,您一身洁白,立在那里。鉴湖女侠,喜男装、爱剑术的奇女子,不带一丝娇柔,叉腰扶剑,遍体豪气。

而此刻的我却是心潮难平,一帧帧褪色的影像就在眼前,长街之上,刽子手们举着屠刀,露着得意的狰狞。被反绑着身子的纤弱女子,踉跄着一步一步前行,洁白的衣衫浸透殷红的鲜血,一幅慨然、不屑、轻蔑写在年轻的脸上。

透过人们匆忙的步伐,和淹没在繁华中的淡漠,您的目光是望着远方的,洞穿过身后的一个世纪,甚至更远。面对眼前的一切,你并不和颜悦色,目光似乎依然冷竣。您在歌舞升平之中,却又不甘仅仅如此。

享乐不属于您,寂寞亦不是您的品性。那个手按宝刀的女子,眉宇间分明凝聚着铮铮豪气。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和风细雨,秀山美水不是您的归属。您分明是暗夜里扣打铁屋子的孤独者,您是大漠里迎着狂风直立的沙枣花,您是孤身冲击腐朽堤坝的浪头,您是冲刷枯朽驳杂阻障的激流。血在寂寞中洒落,却也不畏惧寂寞,面前是旷漠且黑浊着的,你撩拨开一条路,那路前头有依稀曙光。但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啊,荆棘丛生,阻隔重重。就这样,您寂寞着挣扎前行,端着孤独的酒自酌,把一个民族的苦难斜抗在纤细的肩头。

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您最终抗击的不是持刀的官兵,而是孤独,是寂寞。那个时节,腥风血雨中,要唤起和者千百万,不是您,以及您的同党所能。因之,您必须鼓足勇气,抵抗住寂寞对心灵的伤害。但,那确是需要一种巨大的勇气。

然而,您有这样的勇气和胆略,人们记得那一年,在自日本回国的船上,看着那幅日俄战争的地图,您心潮起伏,慨然书下:

万里乘云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

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笔尖下流淌出的文字,便有了血的气息、便有了骨的展示。这气息、这风骨,分明是一份向那个陈腐了的旧世界张开的宣战书,冥冥里,一个弱女子,就要和那黑暗的世道决战了!

是了,那一腔头颅之血,那十万只头颅之血,是要献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人最可宝贵的是生命,惟其更可贵的,是在民族危难关头,慨然将自己的生命寄予信仰之上,不能不让人敬仰。

乾坤浩浩,时光淘尽无数英雄,古轩亭口的那个英灵依然鲜活于人们心中。

再有7天,即是您的祭日,113年前的此时,您含笑走上刑场。且将此文,作为后人的一份祭念。

秋瑾不朽。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