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兄赵照已于2011年4月28日过世,享年74岁。在清理哥哥遗物时意外发现几张当年我从戎的历史资料,有入伍通知书、立功喜报、五好战士证书、部队慰问信、军属证等虽已泛黄,但跨越半个多世纪历史风云,是个人一份很珍贵的历史档案!家兄是个很认真、很严谨、很仔细的人,是个收藏家,放在我手里可能早就不知去向了。祝愿独杖远行的哥哥一路走好,在天国安息!

  家兄本叫富宝,我叫富山,他嫌名字小家气,擅自改名赵照,并放言“古有曹操,今有赵照”,好像胸怀大志,打小要做一番事业。

  但是家兄天生命运多舛。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日军三个月后进攻华北,日本侵略军的飞机首先对石家庄轰炸。日本空军记述了轰炸给城市造成的巨大破坏:“碉堡阵地,也在一瞬间被掀起,就连一丝希望也没有留下,城市就这样逐渐的被瓦解了”;“遭空袭的工厂的屋顶被炸开了巨大的黑洞”。

  日军对石家庄的轰炸,集中在三个目标:一是大型工厂,二是通信联络目标,如电报局、电话局,切断与外界的联络;三是商业集中区,如大桥街,以及商会,破坏正常经济、民生、生活秩序。

  根据文中记述:“士兵们无意识地不断扣动着扳机,炸弹一个接着一个爆炸,一幢幢白色的大型建筑不断地崩塌,散出的烟灰非常壮观,那种快感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充分显示了日本侵略者以杀人、破坏为乐趣,惨无人道的法西斯暴行。根据内容推测,这应该是日军在侵占石家庄之前最后一次对石家庄的轰炸。

  母亲一生生育了四个子女,姐姐、哥哥、弟弟和我。弟弟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哥哥是个残疾人。1937年夏天,“七七事变”爆发,日军大举进军华北,母亲带着六岁的姐姐和七个月大的哥哥去找父亲,路上遭遇日机轰炸,一个弹片削去了襁褓中的哥哥的右腿,也伤及了母亲的腹部。母亲带伤抱着断了腿的哥哥去了外国人开的诊所,经过包扎和处置,哥哥的一条命算保住了。可是,只有一条腿的七个月的婴儿能长大成人吗?父母真的犯了愁。

  那时我们家境十分困难,全家只靠父亲一人上班挣钱,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船漏又遭连夜雨,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连同父亲都无奈地主张遗弃这个残婴。可是母亲此时力排众议,坚定地要把自己的儿子抚养成人。从此,母亲用她柔弱的双肩背起了这副沉重的十字架。

  哥哥在两岁以前,一直在地上爬着,两岁后开始拄棍子站立起来,慢慢学习走路。再后来,母亲让同院的老木匠给打了一支木拐杖,哥哥在母亲的呵护下,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学走路。这一走就是七十年,从童年走到了老年。这几十年间母亲也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和精力,母亲用她伟大的人性和母爱谱写着一曲母子深情的颂歌。

  母亲是北京人,出生在东城区铁狮子胡同一个普通市民家庭,依靠曾给梅兰芳当厨子的舅舅资助,上过几年小学,解放后又上扫盲班,从而识文断字,直到晚年仍能阅读四大古典文学名著。母亲一口纯正的京腔京韵,加之能读书看报,颇让冀中这个小城市的街坊邻居们另眼相看。

  母亲15岁那年嫁给父亲,16岁生了我姐姐。

  父亲一直重男轻女,给行大的姐姐取乳名“招弟”,可招来的竟是哥哥这样不幸的儿子,这让父亲好不郁闷。哥哥五岁那年,我出生了,父亲脸上才有了笑容。父亲对我宠爱有加,而母亲总是对哥哥格外呵护,或许母亲觉得残疾儿子更让她揪心。

  哥哥七岁那年上学了,肩上背着书包,一手拄拐,一手拿着小板凳,那是去厕所方便时用来支撑断肢保持身体平衡的。少不更事的孩子们放学后总是欺侮残疾的哥哥,视为怪物。母亲心疼儿子,每当快放学时,总是放下手中的活计,早早等在学校门口,护送着哥哥回家,也劝阻着一帮恶作戏的孩子们。

  在母亲的关爱和呵护下,哥哥一路磕磕绊绊读完了小学,接着又到北京投靠我大爷,在十一中读完了初中。哥哥靠顽强的毅力自学俄语、财会、计划、统计等专业,后在企业工作几十年,搞供销时拄着拐杖、拖着残腿,走遍大江南北,直至退休。

  过了半个多世纪,哥哥见报上登出有的人向日本人战争索赔。可是没有证据证明就是日本的炮弹炸残的,所以放弃。

  有一天,哥哥对我说要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单腿单拐行走70年。这个世界恐怕没有哪个人能既不用假肢又不用轮椅,就靠单腿单拐连续行走70年了。我说:你可以申请这个世界记录,但我们更应该为咱妈申办一个伟大母亲的荣誉称号,哥哥听了这句话,顿时语噎变得神情凝重起来……

  哥哥被炸残后,父亲告诉母亲,把孩子扔了吧。母亲不肯。甚至父亲厉言呵斥母亲,母亲也不肯把哥哥扔掉。哥哥在母亲的呵护下坚强地活了下来,有了工作有了家,育女生子。退休后又找了份儿补差工作。当母亲有病需要有人照顾时,他辞去一切,甚至自己住在母亲身旁日夜侍候多年。母亲是北京人,言传身教使我们明白了好多为人处事的道理,正如胡适先生写的《我的母亲》里的最后的几句话里说的那样: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记得季羡林应《光明日报》韩小蕙的邀请写的《赋得永远的悔》里写到的:对于这个情况,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到了上高中的时候,自己大了几岁,逐渐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篱下,经济不能独立,空有雄心壮志,怎奈无法实现,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立下了誓愿:一旦大学毕业,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养母亲,然而没有等到我大学毕业,母亲就离开我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

  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正应到我身上。我不忍想象母亲临终思念爱子的情况;一想到,我就会心肝俱裂,眼泪盈眶。当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从济南赶回清平奔丧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棺材,看到那简陋的屋子,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母亲于地下。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呆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糠咽菜。

  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哥哥晚年做到了守在母亲的身旁,无悔。

  哥哥的知识面很宽。爱读书爱写作,小常识、小知识写出来投稿;常发在报刊杂志上。

  那年,《石家庄日报》成立四十周年,在省博物馆广场搞活动,特邀哥哥参加“集报展”,那是他多么快乐的事情呀。当他集的早年的《石家庄日报》《燕赵晚报》》、《建设日报》,请报社的编辑、记者看时,他们看到自己编辑的报纸,自己发表的稿件很是亲切,面部露出了笑容,哥哥就感觉到了辛苦收集的“成果”没有白收集。尤其是剪的“专题”让读者和编辑、记者大饱眼福。一位记者看了感慨到:同样的内容可以有不同的角度写呀。每每想起这些。我就仿佛看见了哥哥的笑脸。

  记得那次博友们去“省艺术中心”听“文化讲座”,您拄着单拐来了,看着您幸福的笑脸,我给您照像,发在我的博客里。

  饭店里,我们一家人在为小孙女过生日。我问:“孩子,生日蛋糕好吃吗?”

  孙女吃得正美,小脸蛋沾满奶油,象个小花猫。“爷爷生日也吃蛋糕?”举桌凝重,爷爷我一时语噎。

  “爷爷象你这么大不过生日,也没有蛋糕!”两岁的小孙女似懂非懂,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生日蛋糕……

  母亲慈祥的面容已深深留在儿子心中!母亲去世后,我含泪写道:

  年,刚过

  慈母就要远行

  我拉着妈妈枯槁的手

  舍不得让妈妈走

  一个四世同堂的家,

  怎么能没有您

  悲伤与欢乐都在这一刻凝固

  十几双泪眼涔涔

  眸子里闪过老人一生的艰辛


  那天上午,当我们还沉浸在春节的欢快气氛之中,母亲却在经过长期病痛折磨之后,走完了94年的人生之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正月十一的清晨,天气乍暖还寒。上午9点40分母亲那清瘦面颊上嵌着的那双深陷的大眼睛永远闭上了。

  母亲生于1915年,八年前因脑出血倒在了独居的卧室里,昏迷了数小时,幸被邻居救起,及时送往医院抢救,得以大难不死。那时我和哥哥都准备为母亲料理后事了,母亲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此后,母亲变得越发糊涂起来,大夫说这是脑出血后遗症,已经无法修复。我和哥哥再不敢让母亲独居了,由于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六十多岁早已退休的哥哥独自承担起照料母亲的任务。

  退休后的哥哥一直在企业当会计补差,贴补家用。但当母亲病后,他义无返顾地辞掉了所有的工作,一心一意地照顾起母亲来。哥哥说,是母亲给了他两次生命,他无论怎样尽孝,这一辈子都无法报答母亲。他毅然离开自己的那个家,搬过来和母亲住在了一起。

  那些年,年近古稀的瘸哥哥照料起快九十岁的老母亲来,那是怎样的一幅母子亲情图啊!哥哥拄着拐杖每天上下四层楼去买菜、做饭,娘俩相依为命。

  2005年秋末,我和妻子回来执意将母亲送到了夕阳红老年公寓,这样既照顾了母亲,也解脱了哥哥。母亲从此过上了饭有人做、衣有人洗、病有人医,让子女放心的日子。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天夜间母亲下地小解,不慎跌倒,造成股骨骨折。是立即手术还是保守治疗一时成了家人两难的选择。哥哥坚决反对手术治疗,他说母亲命硬,还能闯过这道坎。我们咨询了一些老中医,、骨伤专家,并坚持服用接骨丸、三七片等中成药,几个月下来,疼痛逐步消失,断骨竟然完全愈合了。母亲气色又恢复了红润,饭量也增加了,子女们一颗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那天,哥哥对我说,我要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单腿单拐行走70年。这个世界恐怕没有哪个人能既不用假肢又不用轮椅,就靠单腿单拐连续行走70年了。我说可以申请这个世界记录,但我们更应该为咱妈申办一个伟大母亲的荣誉称号,哥哥顿时语噎,变得神情凝重起来……

  那些年,中国一些地方掀起了向日本侵华战争索赔的热潮,哥哥也动了心。国恨家仇,焉能沉默?可是证据呢?国际诉讼也好,索赔也罢,要的是证据。事隔六七十年,当年的日军飞行编队、抢救医院、病案和救治医生都已无处搜寻。想着母亲腹部的伤疤,看着自己残断的右腿,想着残疾潦倒的大半生,哥哥欲哭无泪……

  母亲那些年明显苍老了,每年逢母亲节或老人的生日,我都要赶回来和哥哥守候在母亲身边。我想,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情场失恋或商战失败,而是人欲孝而母不在。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我已皓首白发,我依然要衷心祝愿天下母亲健康长寿、吉祥平安!

  那些年每年春节我和妻子及女儿、外孙女都会陪母亲过年。2008年这个春节前,母亲体质已十分虚弱,当吊瓶里的人血白蛋白一滴一滴输入母亲的脉管之后,老人的脸上重又恢复了气色,竟然又一次闯过了死亡关,让我们做儿孙的安安生生过了这个年。

  21天后,转眼到了正月初十,母亲病情急骤恶化,我和我哥守候在母亲身边,我们和医护人员商议决定再用一次白蛋白,期盼奇迹能再次出现。但这次输液十分艰难,护士将最小号输液针头在母亲双手和双腿扎了七八次,才将药输进去,然而十几个小时后母亲还是十分平静地辞别了人世。母亲弥留之际,我拉着母亲枯槁的手,眼看着老人频频喘气的痛苦,不禁潸然泪下。

  母亲一生历尽苦难,相夫教子,生活俭朴,勤俭持家;母亲心态平和,待人宽厚,甘于清贫,与世无争。94个春秋,平淡地度过,默默地离去……

  让儿子再送您一程吧,在去天国的路上,愿母亲一路走好!           

  我的老兄、石家庄日报社长戈壁沙先生赋诗悼念:

  慈母松龄鹤寿西

  纵是仙去也悲戚

  寸草未尽春晖报

  苍山低回子规啼——痛悼婶母过世,诚嘱老弟与弟妹节哀!

  三年后,73岁的家兄也走了,去天国和母亲团聚了。40年代的我和30年代的哥哥,一奶同胞,血肉相连,一往情深!每年七七事变这天,是国难,也是家殇,无尽的悲愤涌上心头,泪如雨下。国有恨,家有仇,我们怀念先人,也诅咒战争,泣血期盼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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