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已经黑了,张天义刚推了饭碗,一出厨房门,眼前忽然杵着两条塔一样的黑影,吓得他一激灵。然后就听到“哈哈哈”的笑声,一听就知道是邻居锤子的大嗓门。再定睛一看,锤子身旁是柱子。“你俩狗日的,也不吱一声,黑黢黢的吓死人!”柱子也跟着笑:“那咋着,要不叫俺婶给你叫叫魂?”一边说,两人跟着他走进堂屋。

  “坐吧,有啥事?”他指了指沙发,也坐下来。

  “义叔不知道?二能没找你?”柱子满脸狐疑。

  “啥事啊?二能找我干嘛?弄嘞云里雾里的。”他一脸茫然。

  “义叔没听喇叭里吆喝吗?”锤子接过话茬,“二能刚刚在喇叭里喊,说是村西头路两边的树得赶紧伐了,说是搞啥乡村振兴工程,美化环境,上级统一规划,路两旁都要种啥狗日的海棠。”他大名叫张天义,村里辈小的大都喊他义叔。

  “义叔你说,那树才碗口粗,伐了除了烤火中啥用?那不是败坏吗?刚晃开了身,往后正开长嘞!”柱子显得很气愤,脸都涨红了。

  他们说的二能是村里的支书,因为人精明能干,脑子活络,又排行老二,村里人送他外号“二能”。去年支部换届选举,张天义执意要退,任凭乡里牛书记给他做工作,他也是拧着不干。他说,年龄大了,跟不上形势了,还是换年轻的干吧。结果,二能就选上了。

  “我还不知道嘞,”他真的不知道,“听见吆喝了,没听清吆喝的啥。”

  “那狗日的也不提前给你说一声?”锤子显得很诧异。

  他当了快二十年的支书,没干成啥大事,但也没做啥亏良心的事。就是得罪了哪个街坊邻居,那也都是为了执行国家的政策,而且每次他也会尽力维护街坊邻居的利益。所以,虽然退了下来,可人缘还算不错。

  “我又不是村干部,给我说个啥?党员学习时倒是讲了乡村振兴工程,可也不能这么死板吧?要说绿化环境,就只有那海棠能绿化,这些杨树就不能绿化环境了?”他们三个正说着,陆续又来了十几个人,都是路两旁种树的户,连老婆练瑜伽的垫子都铺开坐了人。

  “俺婶还练瑜伽呀?”柱子的媳妇也来了,“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晚上跳舞,早上就练这个,老张精!”

  “二能吆喝说,这是国家政策,同不同意都得伐。”瑜伽垫子上的人堆里有人说。

  “国家政策也得通人性吧?”柱子依然脸色通红。

  “海棠啥样?”他问。

  “一种花树,花可新鲜,可香。”瑜伽垫子上的人堆里又有人回答。

  “啥狗日的海棠,中啥用?有杨树长得快?”锤子的眼睛又瞪圆了,语气里充满了对海棠的仇恨,“二能要是敢硬伐,看我不揍他狗日的!”锤子脾气大,容易发火,所以才有这美称。

  “你小子别胡来,这不是打架的事!”他嘱咐锤子。

  “就是就是,先让义叔问问,”柱子倒冷静了下来,“二能不是说了吗,现在正扫黑除恶呢,别往抢口上撞。”

  “明天我就去问问他。”大伙听了他的话,就各自家去。


  二

  锤子他们说的树,就是村西通往县道的路两旁的树。当时,上级号召搞村村通,他是支书。为修这条路,可谓费尽心血。没有钱,向上级申请了一部分,可还是不够。他就号召村干部捐款,三主干每人五千,也就是支书,村长和村会计,下面的村支两委委员每人三千。当时,有一个支部委员叫刘力球的立马就不干了,说是干三年还挣不了三千块钱呢!而且他不但不拿,还鼓动别人不拿。包村干部就向乡党委汇报了这事。乡里牛书记说,就这种人,别说当支部委员,连个党员都不够格,丢共产党的人,必须清出党的队伍。牛书记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第二天,乡党委管组织的,就来村里宣布,撤销了刘力球的支部委员,还开除了他的党籍。刘力球认定是他告的状,至今还记恨他。平时和他走个照面,从来不理他。起初他还主动和他打招呼,可刘力球看都不看他一眼。后来他也就不再主动打招呼。他没有向领导告那人的状,毕竟都是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还向牛书记求情,让保留刘力球的党籍,弄个留党察看啥的。可牛书记的态度很坚决,所以,他不觉得自己亏心。修路的钱还是不够,他又带领村干部,四处化缘。凡是从村里出去的,有个一官半职的,经商发财的,都给人家发了邀请函,说是共商村中大事。可人家家里人早就打去了电话,没几个人来,倒是多多少少都捐了一些钱,毕竟都是些体面人。最后还是不够,只有集资,可村里心不齐,有愿意拿的,还有不愿意拿的,一时陷入了僵局。

  那年中秋节的前两天,他记得很清楚,是阴历八月十三,马上要掰玉米棒子了。那天天不亮就开始下雨,不紧不慢的,一整天都哩哩啦啦的下。人们闲的无事,不是打麻将就是喝酒。那天锤子和柱子他们几个人打了一天的麻将,连中午饭都没回家吃。天擦黑时,锤子媳妇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家,说是身子不舒服,可能是着凉感冒了,让他去婻玉家拿点药。婻玉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他以为是媳妇为了让他回家,故意说的,就没在意。多大病,还能死了?你就不能去拿点药?那会锤子正输的一塌糊涂,身上的二百块钱掏光了,还欠了人家一百多,说话就没好气。好,你等着吧,我就死给你看!锤子听了老婆的话,心里便不踏实。他知道自己老婆的脾气,赶在气头上,没有啥不敢做的,于是便再也没心打麻将了。等到锤子回到家,刚进大门,他就隐隐闻到一股农药的味道,他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腾”的就悬起来。锤子顾不上脚下的泥泞,慌慌地跑到卧室,发现媳妇正趴在床沿。他急急地喊,慧珍慧珍!媳妇回头看了看他,嘴里吐着白沫,弱弱地说了一句“我难受”,便瘫在了床边。锤子冲过去抱着媳妇,疯狂地喊着“慧珍慧珍你咋了?”喊声里已带了哭腔。媳妇好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着他说了一句“孩子……”便痛苦地垂下了头。目光里满含了怨恨,后悔,牵挂和留恋。   


  三

  由于下了一天的雨,村里唯一通往县道的这条小路本就曲曲弯弯,沟壑交错,现在又被泡得松软如棉,拖拉机都开不出去,更甭说救护车了。

  两公里的路程,几个汉子轮流抬着锤子媳妇,在泥水里追逐生命。

  后来,锤子媳妇的命是保住了,却留下了严重的心脏病,脑子也不好使,时不时忽然就看着人发怔,医生说是中毒留下的后遗症。此后,锤子再也没打过麻将,总觉得在老婆跟前有永远赎不完的罪。

  秋后又张罗修路集资的事。因为有了锤子媳妇的事,村里人都感觉到了修路的必要,以往的派系纷争和家族殴斗都暂时被搁置。路很快修起来了,乡里的牛书记还给起了个名字,叫连心路。紧接着,张天义就催着路两旁的种地户,照着谁家的地头,赶紧种上树,一来为了保护路基,二来长大了也可以在路上罩下阴凉。可大部分人家都不愿意种,说是种庄稼碍事,长大了还罩庄稼。经过多次开会做工作,党员干部带头,这树才算种上了。这杨树苗,还是乡里发的,那时,也在大力搞绿化工程。

  街坊们都走了,他却没了睡意。他走出房门,望望天,天幕黑蓝蓝的,星星闪着莹莹的光,夜空深邃而广漠。院子里那棵白天里花儿正开的灿烂的桃树,这时也只是一抹朦胧的影子。娇艳的花朵完全看不见,却能闻到淡淡的芳香。他来到大街上,文化广场传来的广场舞的音乐顿时刺痒了他的耳鼓。或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邻居章福家的那只大黄狗吠叫起来,他没理会,下意识的沿着大街向西走去。

  他走过村文化广场,广场上安了灯,老高,照亮了大半个广场。各种年龄各样身材的大姑娘小媳妇半老徐娘半老婆子,随着音乐的节奏正闹腾得欢实,抽风了一样。那音响还是闺女买的,闺女说,只要老妈高兴咋着都中。他老婆要说今年已六十六了,都往七十上爬了。可老婆子每天晚上回家,都是满身的臭汗,那兴致,活像打了鸡血,燃烧的激情似乎真的改变了时光流转的方向,真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意味。“我看你快成妖精了,”他常常戏谑他老婆。“妖精就妖精,只要过得乐呵就好!”说着,还对他扭扭肥硕的腰身,然后就哈哈大笑。“中了中了,少恶心我点吧!”他对老婆做出一副求饶状,心里却幸福着老婆的幸福。他远远的瞅见了老婆,老婆正有滋有味的扭着,可他没像往常一样站在广场边等着老婆一块回家,而是一直向西走去。

  一只垃圾桶倒了,他走过去扶起来。垃圾桶是新的,绿色的,在大街两侧各站一排,俨然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往日里堆满街道两侧的沙子石子,玉米泡子,甚至破鞋烂衫,等等一应数不清的各色杂物都被清了出去。街道登时就变宽了,整洁干净,看着就爽心。要说上级号召建设美丽乡村,真的是好事,还不是为了让街坊们过的更舒爽?

  他走出了村子,走在那条连心路上,他的心绪也蔓延着。路两旁的那些杨树在夜色中也能看出那挺拔俊秀的轮廓。他走到一棵树跟前,伸出手掐了掐,刚好有一把粗了,他觉得就像十七八岁的小伙伢子,虽不是高耸参天,却透着青春茁壮的气息。杨树上的心形嫩叶刚如婴儿般的手掌,期间还垂挂着许多的花穗,在夜风中摇曳。他一直走到连心路的顶头,他记不清抚摸了多少棵树,他能分清哪棵树是谁家的。最顶头是一个斜角,分地时正好被锤子抓阄抓到了,所以锤子家种的树最多,有三十多棵。甭管这些树是不是自家的,想到很快就要被砍伐,他真的是心疼啊!海棠,狗日的海棠!他也在心里恨恨的骂,正像白天里锤子那样的骂。都是因为要改种海棠,才要伐掉这些树,尽管他没见过海棠啥模样,但他现在就仇恨这狗日的玩意。他内心里,已经把这条路当成了他的骄傲,是他当了十几年支书为村里做的最自豪的一件事。他见不得谁破坏这条路,包括路两边的这些树。就是他不当支书的这一年多里,如果谁家种地时损害到了路基,谁家种地时不小心碰伤了路两边的树,他都要去说,哪怕给人家吵架。可这次不是吵架的事,这是国家的号召,何况他还是党员。

  狗日的海棠!他又在心里恨恨地骂,虽然他没见过海棠的模样。        


  四

  他回到家时,老婆已洗漱妥当。

  “去哪了?老实交代!”老婆审贼似的。

  “没去哪儿啊,就在广场看你跳舞了。”

  “不老实是吧?别以为我没看见。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偷开溜了。是不是去和情人约会了?”

  “神经蛋!我就去村西头走走。”

  “那不还是去会你的情人了?”老婆对他狡黠地一笑。老婆总对街坊们说,那路就是他的情人,比对她都亲。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去找了村支书二能。还未进家门,便听到二能在自家院子里打电话。他们村里信号不太好,屋里信号更差。“我知道苟区,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忽然看见他进了家,匆忙打住了,“那就先这样,一会再说。”随即就把电话挂了。

  “义叔啊,我正说去看看你呢,屋里坐屋里坐!”二能赶紧招呼,随即给他让烟,玉溪牌子的。他平时吸的都是三块的,玉溪一盒二十二,他可舍不得。他当支书时,身上装的顶多也就是十块的红旗渠,二能做生意,挣了不少钱。他随二能来到堂屋,坐在松软的沙发上。二能家装修的很阔气,光鲜亮丽。“义叔先喝杯茶,我让饭店送俩菜,咱爷俩喝二两。”“别别别,说几句话我就走了。”他急忙阻拦。二能一边泡茶一边说:“别啥呀,义叔还把我当外人?还恁客气。这还是上次去杭州西湖旅游时买的,味可好!这盒义叔走时捎走。”二能真不愧是经常在外面跑的人,一边说,一边把一盒未开封的西湖龙井茶放在他前面的茶几上。“不用不用,喝茶我都嫌麻烦!”他推辞着。

  “我说老侄子,”他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听说咱村西头路上的树得伐了?”

  “是啊义叔,”二能又给他茶杯里加些水,“乡里催得紧,也没顾上给你说。上级号召搞乡村振兴工程,建设美丽乡村。咱村西路上的杨树不符合要求,上级号召路两旁都要种海棠。海棠花新鲜好看,又香,比那些杨树强多了。杨树开花的时候,还满天飞杨毛,污染环境。”二能不光脑子活络,口齿也伶俐。

  “日他奶奶,这会嫌杨树有杨毛了。前几年乡里号召搞绿化,还大力推荐种杨树,说是新品种108速生杨,长得快,又能绿化环境,又能给农户创造收益,利国利民呢!那时候,乡里还免费提供杨树苗,这会又说杨树有杨毛了,真他娘的说一出是一出!”

  “这是上级号召啊义叔,不办不行啊!你也干过支书,你还不知道啊?”二能现出满脸的无奈。

  “这事不能完全听乡里的,老二,”他两眼盯着二能,“那些树才一把粗,大部分都跟碗口样,正开长呢!伐了不是败坏吗?”

  “不是我要伐呀义叔,”二能又让给他一支烟,并给他点上,“这是上级的政策啊!刚才苟区长还来电话催呢,说限定明天一天,村西路上的树必须伐了,改种海棠!”

  “海棠海棠,种那狗日的玩意有蛋用?能卖钱?那时候火烧屁股样催着种杨树的也是他苟区长。”提到海棠,他又不由得冒火,“我给你把话撂这老二,你要是敢硬伐,准出事,不信你试试!”说罢起身就要走。

  “义叔义叔,别怪我当侄子的没提前给你打招呼啊,树,明天肯定要伐,就是有人要拦,你可别出头。现在扫黑除恶,苟区长说已经给派出所的打过招呼了。再说,你还是党员!”二能的语气也不弱。

  “我是党员咋着了?就因为我是党员,才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败坏!”他两眼盯着二能,说完起身就走出房门。

  “义叔义叔,把茶叶拿走”,二能拿着茶叶从房里追出来,他死活没要。

  到了晚上,二能又在村里的喇叭上吆喝了。这次他留意,听清楚了:“按照上级安排,为了加快推进乡村振兴步伐,也为了尽快把我们村建成美丽乡村,限定明天一天,村西路两旁的杨树必须伐完。超过明天,乡里找人伐,如果有谁阻拦,那就是村痞村霸,扰乱社会治安,会受到法律惩罚,希望种树的父老爷们积极配合,尤其是党员干部,更应该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他觉得二能就是冲他吆喝的,他在心里算了算,种树户里,也就他和二能两个党员。狗日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锤子、柱子等人如约而至,种树户几乎又都来了。屋里坐不下,后来就在院子里,凳子不够,干脆就席地而坐,反正下面是水泥地,乡下人没那么讲究。

  众人开始商议。“大家一定得一条心,不管明儿先伐谁家的,大伙都要一轰而上。他们伐哪一棵,咱就围着哪一棵”,柱子首先说,“要抓就都抓。”“记着,不许打架啊!”说这话时,张天义看着锤子。锤子点头应诺。“实在不行,就开拖拉机去乡里上访,我知道乡里牛书记的屋,他不管就去县里”,有人提议。“现在不是不让聚众上访哦”,人群里有人小声说。锤子回头瞅去,见是天福叔家老二,就说,“小孩儿家冇种,在家呆着吧。”说罢,哈哈笑起来。“锤子哥你别吹,我就是提个醒。要不咱俩打个赌,赶明儿咱俩一人一把刀,谁伐树就砍谁?不敢砍是孙子!”本不声不吭的天福家老二竟然和锤子叫起板来,颇出乎人们的意料。人们也自然想起,这娃儿也不是善茬,在学校时,几个城里的娃儿看他是乡下来的,让他请吃饭,他不鸟他们,就打起来,结果一个头上缝了三针,一个逃跑时摔断了腿,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另三个吓得硬是转了学校。“赌就赌,我还鸡巴怕了你!”锤子也上了犟劲。“你狗日的愣头青劲儿又上了不是?人家娃儿提个醒也是啊,咱不能一股脑儿瞎弄,得按路。”听了这番话,锤子方安静了。最后商定:把家里所有的拖拉机都开到街上。先拦着不让伐,如果他们还是硬来,就开拖拉机去乡里上访,乡里不解决就去县里。能开的拖拉机都去,最少不低于十辆,众人拾柴火焰高。 


  五

  最后的期限到了。这天一早,锤子柱子等几个人先带头把拖拉机开到了街里,不多会就有了十几辆,,一拉溜摆了好长。然后就来到了村西路上,不大功夫,所有的种树户就齐了。他们围坐在那块路碑旁,路碑上“连心路”三个字依然红的很鲜艳也很醒目。路碑是修路竣工那天立的,字是乡里牛书记写的,张天义专门找人雕刻的。

  八点半时,区长和另一个跑片的从西边过来了,一人骑一辆电动车。区长姓苟,五十上下,他当支书的时候这人就是区长,那时候经常打交道,也没少一起吃饭。而现在,和他走个照面,竟然连个招呼也不打。我操,怪不得村里人都说乡里干部是喂不熟的狗。

  区长直接就去了村部。约莫半个多小时,苟区长和村干部一块从村部出来了,他们中还有两个外人,手里拿着油锯,专门伐树用的。上了路,手持油锯的人就发动着了,朝着一棵杨树走去。这时,锤子说时迟那时快,快步跑上前去,站在树跟前,随后大家都围了过去。锯树的人只好停下来,看向乡干部和村干部。“你们几个要干啥?”这时苟区长走过来,掐着腰,一副威严的样子。他朝锯树的人一摆手,那人像约定好了似的,立马把油锯熄了火,“你们张书记没通知你们吗?”二能也姓张,他们村百分之八十的户都姓张。“已经过了最后期限,今天这是上级的统一安排,你们阻拦伐树,就是妨碍公务,就是扰乱社会治安!”苟区长猛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再说了,伐了这些树,也是为了改善你们村的生活环境!到时候,海棠花开了,红鲜鲜的,多好看啊!走在路上,老远还能闻到香喷喷的花香,多美啊!不比这杨树强多了?路是大家走的,改善的环境也是咱全村人享受的,总不能因为咱这些人这几棵树,就阻挡全村人奔小康的步伐吧?人不能太自私啊!”苟区长滔滔不绝,义正言辞,真不愧是乡里领导。他们几个竟一时语塞,好像还真成了全村人的罪人,影响了全村人奔小康了。

  “我说这位领导,你讲的大道理我们也听不懂,我们就知道这些树是俺种的,长在俺地头,伐不伐俺说了算!像你这样,强行锯俺的树,算啥?土匪啊?”柱子说的也挺气势。

  “就是啊,真像土匪!”锤子附和。

  “你咋着说话啊?”苟区长目视柱子,目光凛然,“你这是污蔑政府,污蔑共产党,就凭这,我就可以立马让派出所的把你铐了!树是你们种的不假,可这路是你们的吗?地是你们的吗?路是全体村民的,地是属于国家的,属于政府的,也是属于你们村集体的,”苟区长说着,大手一辉,颇有一番王者风范,“回家去看看你们的土地承包合同,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你们只有使用权,没有拥有权,也就是说,不管谁的土地,只要国家需要,村集体需要,可以随时征用收回。现在也只是让你们伐几棵树,而且是为了改善全村人的居住环境,你们就横加阻拦,你们是在损害全村人的利益。再说了,这是基本农田,让你们种庄稼,谁让你们种树了?”苟区长一脸质问的表情。

  “就是你让种的”张天义终于说话了,“苟区长不记得了?这杨树苗不还是你弄的啊苟区?那时候你催着,赶紧种上树,既能保护道路,还能绿化环境,这话不是你说的?你还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是为子孙后代造福,这话你都忘了?苟区长,现在这些树刚能乘凉了,你却要伐了,你心不疼啊?”

  “老张啊,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老大哥,这辈子你都是我的老大哥。可这回我真得批评你了,”苟区长走过来,并握紧了他的手,“按说看见你我就该赶紧给你打招呼,可你这次的表现太让我失望,太让领导失望,太让组织失望了。”苟区长显得很生气,“作为一名老党员,又是一名老书记了,你的觉悟哪去了?你的党性哪去了?群众不理解,你应该去帮着做工作,可你却带头阻拦!老张哥呀,让我怎么说你!党员培训会上,领导不是一再教育我们,要高瞻远瞩,要顾全大局,要与时俱进,不能总是盯住一点个人利益。”苟区长显得无限痛惜,“我来的时候,牛书记还特意给我说,老张是个明白人,有党性,讲原则,顾大体,识大局,可你看看你的表现,为了几颗树,竟然带头对抗集体,对抗政府,对抗组织,你拍拍胸脯,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党员吗?对得起领导对你的信任吗?”领导毕竟是领导,苟区长一席话语重心长,让他无言以对,并自觉惭愧。

  锤子柱子等人看着他,似有惴惴不安之意。“义叔,别听他这些大道理,你也是在保护群众的利益,我们也是群众啊!说一千道一万,这树就是不能伐。”锤子紧贴着那棵树,不离不弃,大有与树共存亡的架势。乡村干部,还有那两个锯树的,都看向苟区长。“都开拖拉机吧,去乡里,要不干脆直接去县里。”柱子吆喝了一声。

  “你这是非法聚众上访,我一个电话,派出所就能把你当村痞村霸给逮起来!”苟区长目视着柱子,“我虽然不是咱们村的,可我在咱们村跑了好几年了,也算大半个街坊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不想那样做,”苟区长怜爱之情溢于言表,“老张哥,你们村的干部都在这了,我代表乡里,就把这个事交给你了,这也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这树今天我就先不伐。你——”说着,又指向二能,“配合你义叔做工作”。二能一愣神,马上就反应过来,“行行行,没问题,全听义叔安排!”

  苟区长说罢,就带着乡村两级干部回去了,后面还跟着那两个锯树的。


  六

  他在路碑上坐下来,若有所思。锤子柱子等人都朝他聚拢过来。“义叔,下一步咱咋对付?”柱子问,其他人都盯着他看,好像他脑袋里有锦囊妙计。“先回家吧”,他一副神情凝重的样子。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对付,苟区长的话让他无所适从。一个党员,总得有个党员的样子吧。咋能带头闹事呢?活了快七十岁了,难道就因为几棵树,临老了再受个处分吗?那可真是晚节不保了。可那些树,伐了也真是可惜呢,群众的利益不应该受到保护吗?他真的感到了迷茫。开党员培训会的时候,领导确实说了好多遍,每一个党员,都应该更新观念,要跟上时代的潮流。那个词叫啥,他一时想不起来。开拓创新,砥砺前行,对对,就是这个词。看来真是老了,跟不上形势了,就像这杨树,该伐掉了。“义叔要往哪啊?”柱子提醒他,他才发现已走过了家门。“嘿嘿,义叔这是想对策嘞!”锤子笑着说。“就是就是,义叔赶紧想个办法呀,他们不会罢休的,来打打气!”柱子说着,递给他一支烟,然后又点上,这才各自家去。

  吃过晚饭,老婆一出了大门,张天义就把大门插上了。他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忽然手机响了。他拿出来,号码他不认识,他本来就记不住几个手机号。手机接通了:“老张哥,听出是谁了么?”“咋会听不出?苟区呗!”那时候,村里的干部都这样称呼苟区长。“工作抓紧做,牛书记还等听你的好消息呢,别让牛书记失望啊!需要村里有啥配合,你直接给老二说,我安排他去你那!”,苟区长说的老二就是二能。“别别别,别让他来”,他忙不迭的阻拦。“别啥呀,老伙计,他和你比,还是个雏啊!现在就是你发挥一个老党员的表率作用的时候啦,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毁了你在村里的威信,毁了你一个老党员的形象啊!”苟区长又是一番语重心长。“我试试吧,我可不敢保准人家都听我的啊!”不知不觉中,他也不知怎么竟就答应了苟区长。“狗日的!”他又在心里恨恨的骂一句。骂谁?他也不知道,苟区长?二能?海棠树?抑或是他自己。他刚放下手机,手机又响起来。“喂,谁呀?”他有点不耐烦。“义叔开门呀,恁老侄子”,他听出是二能。

  “我都睡了呀”他说。

  “睡啥呀,快开门吧,我都在恁门口嘞!”

  尽管他不想见二能,可他还是打开了大门。二能进了来,他又把大门插上了。“俺婶今儿没去跳舞?”二能手里提着东西。“还没回来”,他指了指沙发,“来就来吧,还拿啥酒嘞?走的时候拿走啊!”说着扔桌子上两盒烟,十块的。“往下咋弄,义叔?”二能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又点上。“咋弄?你狗日的都弄到这了,还叫我咋弄?”说着,递给二能一杯茶,“尝尝咋样,可没你的好啊!”一边就在二能对面坐下。“义叔你也别生恁老侄子的气,你也看了,都是乡里安排的。我也觉得那树伐了可惜,可我啥法呀?”二能透着满心委屈。“你狗日的把恁叔驾二梁上了,上不去下不来的。”“知道你作难,义叔”二能满脸挚诚,“我也给苟区说了,为了你好做工作,锤子的树不是多吗,照顾照顾他,生法给他弄个低保,再说了,他老婆那样,也符合条件。至于你,叔,你看看你那有几棵树,一棵树给你补一百。叔看这法中不?”

  “滚你妈了个巴子!”他一听登时就火了,“你看恁叔就恁不值钱?”

  “叔别急!”二能一看这架势有点慌,“叔你说得多少?也别太离谱,恁老侄子尽力让你满意!”

  “你小子把恁叔看扁了,你当我真就稀罕那几个钱?老子是党员!”他情绪平静下来,“我是真心疼那些树啊!还有就是,当年种这些树,也是我号召的。你知道的,当时都不想种啊,不好种地,还罩庄稼,好说歹说才种了。好不容易长到这时候,刚晃开了身,开长了,又要伐,真心疼嘞?”“是,是,叔说的是。可这是大形势啊!再说了,建设美丽乡村,也是让咱村父老爷们生活的更好啊!”二能虚惊一场,不再紧张。“说心里话的叔,恁侄真服你,一定跟你好好学!”

  “你就生法给锤子弄个低保吧,他那条件,也不算行私。我啥也不用说,这两瓶酒你也拿回去,我可不想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中中,就听义叔的。不早了,那你歇着吧”,二能拿上那两瓶酒,起身就走。刚出了房门,就听见有人敲大门,“俺婶回来了吧?”开了门,果然是他老婆回来了。“呀,大支书咋来俺家了?”“中了中了,婶别腌臜恁侄了。走了,上大门吧!”

  可咋给锤子柱子他们说呢!他真是犯难。这不是当叛徒了吗?这也不是一个党员应该做的呀?还天天说自己是老党员呢,觉得自己挺光彩,这做的是啥事啊?还常常说维护群众的利益呢,这群众的利益也没护住啊!丢人,真他娘的丢人!这以后还咋着出门啊?人家还不在屁股后面指着脊梁骨骂呀,看看这玩意,说好的大家都一条心呢,上级领导说几句就怂了!还党员呢!

  “还坐那儿干嘛呢?哭丧着脸,有啥大不了的事?”老婆催着睡觉,“来,上床,给本宫说说,立马给你解决”。“去去,你老娘们知道个啥!”他一脸不屑,但还是走了过去。“还是因为那些树啊?值当愁这样吗?我觉得种上海棠也可好啊!等到海棠花开了,走在路上,满眼鲜花漫烂,花香醉人,多美啊!”你看看,我在网上搜的海棠花,真的可好看呢!”,老婆说着把手机杵在他眼前。老婆比他还能耐,学会上网了,闺女教的。他看见了,粉红粉红的,确实新鲜。“我看你啊,不是真心疼那些树!”老婆诡秘的看着他笑。“那你说我为了啥?”他追问老婆。“哼哼……”老婆故卖关子。“说啊,你个老娘们!”“说了怕你害臊!”“去去,不说拉倒!”“你是心疼你的功劳本!”老婆说罢,盯着他,扬扬颏,似乎在问,是吗?“你才是胡诌八扯嘞!睡吧!”然后他就熄了灯,可他真有一种被看穿心思的感觉。

  那些杨树还是被伐了,一颗不剩,他看着那两排白花花的树茬子真的是心疼。那天牛书记趴在他耳朵上悄悄告诉他,苟区长被检察院带走了。那些海棠树苗是苟区的一个做市政工程的哥们弄的,因为不符合客户的规格要求,人家不要,找到苟区长,便生出那样一个点子。他那哥们因为行贿犯了事,把他牵扯了出来。这消息让他懊恼透顶。日他奶奶的,我不成了他们的帮凶了?可更戳他心窝子的却是锤子那句话:“义叔,给我弄个低保,那你得多少好处啊?”他没有和谁辩解,只是他很少在街里站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路两边的海棠绚烂地绽放,红艳艳的,象两条长长的丝带,向远方飘摇着,他还闻到了幽幽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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