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对英子说,我不是小孩,你不要摸我的头。

   英子笑他,你是不是小孩,又不是你说了算,我就摸你的头,怎么着。

   阿郎脸红了,阿郎恨不得一下子就长大,长大了,就可以象英子的哥哥一样,带着英子玩。英子的哥哥有一辆屁股会冒烟的摩托车,那神奇的烟雾里,阿郎经常看见英子和英子的笑脸慢慢地消失在远方,阿郎的心便空得厉害,推着破旧的自行车,他想,什么时候,我才有一辆摩托车呢?

    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总是我们没有的东西吗?

    阿郎问星星,星星如一颗颗明珠,闪烁着他不懂的光芒。星星是世界上最美的明珠,我们看得到它,却摸不到;英子是街上最美的女孩,阿郎看得到她,却无法拉到她的手。阿郎天真地以为,这只是因为,他没有一辆会冒烟的摩托车。

    我要找一辆摩托车去。我要找不到一辆摩托车,就让车,把我带到无穷远的地方吧,哪怕那个地方,不在这个世上。

   阿郎没有钱。阿郎是穷人的孩子,穷人总是干很多很多的活,却只有很少很少的钱,阿爸的钱都用来买吃的了,阿郎见到吃的,就象见到了阿爸一样亲。怎么办,阿郎没有钱。

   打工去。象街上所有失学的孩子一样,阿郎也是要去打工的。

   老板们嫌阿郎个子小,不要他,说每个月花三百块雇一个孩子,能干什么呢?阿郎说,我不要三百,一百就够了,老板就不嫌他个子小了,争着要他,还说他:长得精瘦,怪机灵。

   阿郎就在流水线上干了一年活,阿郎是磨石头的,也磨掉了自己的肉,去时一百斤的阿郎,一年以后剩八十斤,阿郎磨掉的那二十斤肉,换成了一千多块的票子,阿郎吹着口哨从那里回来,没有人说阿郎是个小孩子了,只说阿郎是个小个子。阿郎的脸象石头一样苍白而泛着青色,阿郎磨掉了青春的样子,却没有磨掉笑容,阿郎是幸福的,因为老板答应,只要他不要工钱,可以把自己从前骑过的摩托车给他。

   如果,天上的星星愿意,便可以听见小屋里阿郎的低语,那是一个少年,用羞涩而深情的声音,唤一个女孩儿;如果星星不再眨眼睛,便可以看到阿郎梦里的那条小路,那条小路边,开着紫色的勿忘我;如果星星可以等到天亮,便可以看到一辆冒着烟的摩托车,从那条路上飞过——那是幸福的阿郎,带着他心爱的女孩,飞到一个遥远而美丽的地方——那里的分分秒秒不再流逝。

   ——如果上帝是仁慈的,便不会让这个孩子醒来;如果上帝真是仁慈的,世间所有美好的梦,都该如星星般永远。

   可是,阿郎醒了。阿郎在梦里笑啊笑啊,惊醒了自己。阿郎透过顶棚的缝,可以看到点点的星光,阿郎觉得现在才是在梦里,而刚才,是真的。阿郎睡不着觉了,阿郎在想着明天,明天好象在夜里就来了,好象一场戏提前开始了,阿郎就是那戏里的主角;而明天又仿佛永远不会来了,阿郎在脑子里,排练了种种的可能,阿郎想:见了英子第一句话,我要说什么呢,而阿郎的第一句话,被他自己推翻了一百次,阿郎最后都忘了怎么说话了,阿郎忘了自己是阿郎了。

   小街的庙会,是最热闹的时候,如果我们到了广东一带庙会上,可以看到舞狮子小伙矫健的身影和俊郎的面容,当然,最使你着迷的可能是那突然一下冒出来的姑娘们,她们不知从哪里来,她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她们笑着,使整条街变成了春天。而整个庙会欢乐的人群里,最快乐的是小个子阿郎,他要找这个小街最美的女孩子,他要带去飞。

   英子,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阿郎,带我去哪儿呢?

   很远的地方,那里天天都有庙会,那里的夜晚和白天一样明亮。

   可是,你没有摩托车。

   跟我来——小小的阿郎,带着小小的英子离开了人群,英子好奇地跟着他,不知道这小个子要表演什么么魔法,英子喜欢和阿郎玩,因为阿郎的脑袋是平的,摸上去会发出声音来,那是阿郎的嘴里发出的永远的抗议,英子喜欢一个男孩抗议时红了的脸。

    在一个废旧的仓库里,他们看到了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摩托车。黑亮的油箱,可以照见未来的影子。

    我的,阿郎说,阿郎兴奋地看着英子,说:我有车了,我们去哪儿玩?

英子并没有象阿郎想象的那样惊喜,但她还是很高兴地说,好啊,无哪里都可以,你说呢,你说哪个地方天天都有庙会,哪个地方的夜晚和白天一样的明亮呢?

阿郎愉快地打了个呼哨,我们走——

    阿郎幸福地踹他的车,阿郎的心就要被点燃了,阿郎心就要被点燃了,幸福要从此启动了!然而,他踹了几下,车子仍是不动,阿郎趴到地下,看车子哪个地方坏了,然而什么也没看出来,阿郎又踹,不知道踹了多少下,阿郎出汗了,阿郎脱了上衣,露出了一身的排骨——然而车子还是一动不动。

    街上的庙会开始的时候,阿郎带英子找到了他的车;庙会上的狮子舞起来的时候,阿郎拿起骡丝刀拆他的车子;阿郎的车子成了一堆看不出样子的零件的时候,庙会上罗鼓正敲得比打雷还响;当阿郎的脸黑得只能看见眼睛时,庙会已经在女孩子们的笑声里结束了;落日的余辉照在空荡荡的街上时,阿郎一个人,仍在那堆零件里忙——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来。

   星星如一颗颗明珠,照着地上小小的阿郎和他小小的希望,沿着星光的小路,阿郎拿了灯来。

   夜里,阿郎终于把那堆零件凑成了一辆摩托车,那是那个老板丢弃了多年的,以为已经报废了的摩托车。

   当黑夜来临的时候,当世界上所有的庙会都结束的时候,当世上所有美丽的女孩都睡在自己家里的时候,阿朗终于飞了起来,不知飞了多长时间,不知道飞到了哪一生哪一世,飞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黑夜和白天一样明亮,那里的分分秒秒不再流逝。

   很多年过去了。

   阿郎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他成了会修车的阿郎,当他修了许许多多的车后,就有了钱。有钱的阿郎和很多人一起,买了一些零件,装成了第一批车——那梦一样美丽的而英武的车。

   如今,阿郎成了一家企业的老总了。那个企业里,很多人做着不同的工作,但都是为了装成一台台摩托车。他们的车飞到这个世上所有有路的地方,他们声名远扬,震惊世界。人们这样形容他的企业:东方的明珠。

   而阿郎仍是在夜里爬起来看天,看星星,也看自己。

   阿郎想起阿爸的话,当河蚌受伤的时候,就会分泌一种东西来,包住那个使它受伤的沙粒,日复一日,那受伤的地方,就会变成一颗美丽的珍珠。阿郎看到了自己珍珠般的美丽心,阿郎知道那颗沙粒仍在,在岁月层层的包裹里。

   阿郎想,天上的每一颗星,是不是来自天空的每一次伤呢?天是无言的。

   阿郎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他说,当你觉得受伤时,就看天,看天上那无数颗美丽的明珠吧,世上所有的伤,都可以化成一颗颗美丽的明珠,挂在天上,挂在所有的日子里,使黑夜和白天一样明亮。

  

    原载《中国校园文学》2005花季号第八期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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