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姓车,她没有名字,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普遍现象,户口簿上姓名一栏填写的“刘车氏”,因为姥爷姓刘。但姥姥的姐姐——我称为姨姥的人却有自己名字。依稀记得姥姥说过,姨姥的名字是有了婚约后小丈夫给起的。遗憾的是姥姥说过的名字至今我毫无印象了。

  姨姥就住在庄河乡下的某个村屯,却极少进城走动,所以姥姥去世她来奔丧时,起初我并没认出来,还是经妈妈指点后才将她与姥姥相似的模样并列了。那个时候她已过了七十,穿着陈旧的黑布大襟衣裳,侧旁是一排布纽扣,苍灰色的头发拢在脑后散漫着,看她的粗手粗脚便知是山上地下干活的人。

  姨姥不像姥姥那样裹的小脚,据说是在裹脚的时候进行了顽强的反抗,最终用绝食迫使家长放弃了对她的束缚。也可能是命运的暗示?否则在她大半生的寡居里,一双小脚如何应对生活的艰难!

  姨姥以后又来过一次,那天放学,妈对我说:“你姨姥来了。”我进里屋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妈在身后捅了我的后背,又指一下炕,我的心里瞬间涌上一股悲凉。我没想到那个就是姨姥,甚至没想到那会是一个人,不过像一只枕头或一条布袋卧在那里。

  姨姥戴着黑色帽子,黑褂黑裤,裤脚系了绑带。她侧身昏睡着,像一只佝偻着腰身的猫,即小若婴儿,又干瘪枯索。即使醒着,她也没有精力与人正常对话,想起什么了就自顾自地低头咕念一阵,像老猫发出的咕噜声。她的腰已弯成了九十度,走路需要拐棍撑住身体的重心。

  从姥姥去世到她最后一次到我家里,短短两年时间,姨姥竟如此迅速地被造物主取走了大半个生命,让我陡感悲凉。

  这是姨姥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姥姥出殡的时候,姨姥哭得碰头撒野,躺在地上拦住棺材不让人抬走,“我的哥兄姊妹一个也没有啦!我还有什么亲人啊——!”

  我当时不明白姨姥为什么说她再没有亲人了,因为我知道她有一个儿子,只是远在黑龙江的亚布力。那是姨姥唯一的儿子,当年为躲避运动跑了“盲流”,却在“边外”得了“三盖”的绰号,真名逐渐被人淡忘。连姥姥向我们传着消息时都是一口一个“三盖”地叫着,所以至今我也不清楚三盖究竟姓什么,只知道他饭量特大,姥姥说他一顿都能吃小半盆的饭,因此从小到大他吃饱饭的次数极少,这也是他逃离老家的另一个原因。

  亚布力冬季寒冷,当地人闲时包的饺子就在露天地上“速冻”了贮存在厦间里。三盖初去时落脚在早来几年的老乡家,老乡性情豪爽,说:“今天你就敞开了吃,吃饱为止。”老乡就用盖帘端饺子下锅。煮了一盖帘三盖吃了,再煮第二盖帘三盖又吃了……连吃三盖帘饺子没打饱嗝,老乡惊得掉了下巴,倒不是心疼饺子,而是害怕撑死了三盖,而三盖实在也是不好意思再吃了。至此便有了“三盖”的名号。

  能吃就能干,所谓身壮力不亏——虽然这话不能一概而论。膀大腰圆的三盖被一个当地人看中,将闺女嫁了他,由此扎下根,后来就有了一个挨一个同样大饭量的“小三盖”:由大三盖、二三盖、小三盖……那样排了下去。当时还有一个笑谈:外号也可以辈辈传吗?

  三盖家做饭每顿都是满满的一盆,善于夸张的人说连苞米粥都是“上尖”或“冒高”的,自然带有戏谑成份在里面。三盖吃了两碗再不敢回勺,只坐在一旁看光景儿。小三盖们就像一群小苛娄猪,吧唧吧唧一阵工夫饭盆就见了底儿。只要小三盖们撂下筷,三盖便会端起饭盆,不论剩多剩少,冷的热的,都拿勺子干干净净地全部划拉进碗里吃掉,从没把剩饭留在下一顿。赶上有邻居串门,他会呵呵地笑着为自己找个台阶:“宁叫肚发闷,不能占了盆!”一句笑言竟成了谚语在乡邻间传了好久,从“边外”的亚布力一直传回庄河老家,姥姥又传给了我们听。

  姥姥讲三盖的笑话时,最后总要叹一口气,说:“他是真的没吃饱呀!”


  落下脚后三盖回来接姨姥,没想到姨姥竟死活不挪窝,非要一个人在老家过。三盖气的捶足顿胸,临走那天跪在院子里一口一个“老妈”地喊着,声泪俱下,而姨姥竟在屋内插死了午门再不与儿子搭言……以后三盖又数次自己或托人回来要带走姨姥,并且搬了族人劝说、施压,姨姥依然不为所动。

  本是性格随和的姨姥越来越倔强或者是古怪了,她不跟任何人解释什么,别人也就摸不透她究竟有怎样的打算。其间还发生过一件事,让族里人觉得她越老性情越“两路”了。

  姨姥住的是四间老屋,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塌了半间,另几间也已透雨,朝不保夕的样子,院墙更是东倒西歪了。她的一个外甥不忍心,正好自己的两个儿子要结婚,就在亲戚间议了一下,要与姨姥换房,想让姨姥住进他八成新的三间“海青房”里,他再自己出钱把姨姥的老屋推了翻盖成六间给两个儿子。看似两全其美的事却惹恼了姨姥,把好心的外甥咒死咒活地骂得再也不登门了。

  姨姥坚持不离老家,不离老宅,在当时让许多亲戚迷惑不解,姥姥就曾拉着唱片道:“你姨姥家里藏着金元宝呀,她怕出了家门招来闲贼!”因为那些年,姥姥多次捎信让姨姥“下来站站”,而姨姥总是以“忙过这阵”为由推了。她的怪异和不可理喻,许多年以后人们才恍然。

  ——姨姥是在等一个人回家!只是这个隐秘深埋在她的心底,无法对任何人倾吐,包括儿子三盖。


  我的姨姥爷当的是国军,在军队里还任着挺高的官职,是在1948年底撤离了,准确地说应该是溃败了。

  姨姥的侄儿即我的四舅,那年师范毕业正赶回庄河教书,他多次言之凿凿地叙述他路经营口时的亲目所见。

  当时正在发生的是历史上的辽沈战役最后一战,营口港上满是溃逃的国民党官兵。巧合的是,出港口时四舅竟遇到了正随部队撤退的他的姑夫——我的姨姥爷。他上前打过招呼,并且目送姨姥爷上了船。船刚刚驶离岸边,解放军的部队就追过来了。四舅说他虽躲在远处,却清楚地看到解放军在岸边架了火炮向逃走的船只轰炸。在冲天的水柱中,有船只起火,有船只倾覆。他记得姨姥爷登上的是左侧的船,而那艘船和附近的几艘彼时都在下沉,有人甚至在跳海……

  四舅和与他一同回来的人的话,家族里没人不信。姨姥哭过了,却不做任何后事处理。族里人提议应按习俗尽早择日“影葬”,在祖坟中立“衣冠冢”——却被姨姥厉声拒绝!族人们虽然对姨姥不满,可想到她已成新寡,以后还有半生艰难等着她,就没再勉强,以后也再没人提议,祖坟里便一直没立姨姥爷的墓碑,宗谱上也没有添加姨姥爷的名讳,这是不是冥冥中的一种眷顾和昭示? 

  但那祖坟坐在哪里?宗谱又挂在何处?即姨姥的家究竟在哪个乡哪个村?这也是我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非常强烈想要揭开的,可无论怎样启动搜索引擎,脑子里始终是一片空白。姥姥及爹妈等人生前闲说话时不可能不提到老家以及姨姥所在的村屯,却都被我的漫不经心丢失到渺茫里,渴望打捞的欲望终是枉然。如今老辈人均已下世,平辈中我已算长者,其他人有些连姨姥的印象都没有了。我只记得姥姥临终前是二姨乘客车去乡下报的信,待领来姨姥时,姥姥已经咽了气。随着爹妈及二姨和大舅的去世,姨姥的老家究竟在哪里,以及三盖和小三盖们姓甚名谁都再难知晓了。

  ——许多老亲,虽近在咫尺,已远若天涯!


  姨姥始终不相信姨姥爷早已不在世上了这样一个事实,这从她坚持不去亚布力投靠儿子,坚持须臾不离老宅就可见证。姨姥所在的村口有没有一棵树我不知道,姨姥会不会每天靠着大树等待,希望能随着远处的日出或日落一起走来她日思夜念的人,我想也不现实,那样的镜头只有在影视剧中才会出现。但寂寞中的等待无疑于煎熬,终会让人精神崩溃,即使再坚强的神经也抗不住岁月的消磨和风霜的摧残!我自然不知道那一次姨姥遇到了怎样的难处,我只听传言说姨姥那天终于暴露了她的软弱,不顾及身边有人将心底压抑的泪水喷涌而出:“我已经等了你31年了啊,你还要让我等你到什么时候呀——你就不能回来把我安顿安顿吗——!”

  姨姥那次向着虚无里的哭诉,让族里的老亲恍然明了藏在她心底的半生秘密!那是勿需对人说也无法对人说的执念!那执念如生了根的枝桠,已在姨姥的生命里盘根错节,无法撼动了!姥姥在泪水婆娑地学给我们听的时侯还幽怨地说:“她怎么就痴了呢?那个人哪还有了啊!”

  但过后的几个月或更短时间里,“那个人”真就有了!——虽然只是存活于一封“寻找老家”的信里!

  也许世上真的存在“心有灵犀”一说;也许姨姥能够感应到对岸的那颗心跳?奇迹的发生自然有它的偶然性,而我宁愿相信其中蕴含着的必然。今天我虽已忘记了这一事件发生时的具体年代,但肯定是与台湾通邮不久。姨姥爷的信写给的庄河县府,是由统战部转去了乡里。

  在当时那封信不亚于原子弹爆炸,从乡下一直波及到住在县城的我们家。我还记得这一事件发生时,大人们相互传递消息时的激动与兴奋,仿佛怕惊扰到睡了觉的孩子似的大气不敢出的样子。我还听说乡里的某位相熟者拿着信撒丫子向姨姥的屯里跑,找到姨姥时鞋都跑掉了,是用手拎着的。姨姥缓过神来之后,第一时间跑去她的侄儿——我的四舅家里,二话没说上手打了四舅两个耳光,随即扑到炕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把炕面拍得啪啪作响,以致于多少日子姨姥的右手腕子都是肿的。痛哭有时候是极度悲伤,有时候又是过于狂喜,姨姥的痛哭更多属于后者,是多年的压抑终于得以扬眉吐气的一种释放!当时的四舅也刚刚被平反,刚刚恢复公职重回学校教书。他后来对学生说过:世界上的事物瞬息万变,任何情况下都不可灭了你心底的希望,哪怕你已走到山穷水尽……

  四舅的遭遇让我唏嘘,在他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关进监狱后,四妗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远去了牡丹江,这自然是又一段凄苦的后话。更让我唏嘘的还是姨姥,在这么多年明里暗里漫长的抗争与默默的等待中,姨姥无疑成了最后的胜利者,虽然等来这一天时她光洁的容颜已变得沟壑满面。她发电报急急催回三盖,穿过村屯四周投过来的眼神时“腰板挺得溜直”,精神抖擞地去照相馆各拍了单身照,又拍了母子合影,连同回信一起投入邮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注定只是一个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的梦,让人记住的只是最初日子里的那些期盼,记住那些期盼中的设想与憧憬。当一切突然来临,当一切重又归于平静,似乎那些期盼和憧憬只不过是流星划过长空,虽然灿烂,却转瞬之间便坠落于黑暗里,再也没能升起,只让一个老人在漫漫长夜推开家的窗户遥望着。

  那些日子的姨姥该有怎样的心跳我不敢揣摩,那些由兴奋焦虑希望和失望直至最终绝望交织而成的日子,足以将一个人的精神煎熬成一片茫然和空白……

  如果经历可以揣测的话,过程或许会是这样的:姨姥爷活着退去了台湾是一定的,他躲过了炮火躲过了沉船自然是一种侥幸;他去了台湾又组了另一个家庭也是基本肯定的;晚年的姨姥爷是否是在病榻上想给自己的心灵一个交待而写了那封信呢?接到信时他是否还活着?又或者他那边的子女能否给他看到回信是一个问题;也或者他读了信面对着照片,只能沉浸在无边无岸的梦里,此时彼时,也只有梦才能让他遨游故土,回归家园,现实对于一个风中残烛的老人已无任何还手之力,就像当年对逃亡台湾无可奈何一样,完全听凭命运的捆绑顺流而下,充其量,只能对着大海一声喟叹也未可知……

  一切都只能推断和臆测,真相是永远无解的谜。


  姨姥是在哪一年挣脱了等待,我已不得而知,一缕情思耗尽最后一滴灯油,而她的坟墓旁却不可能有姨姥爷作陪了,哪怕只是“影葬”。时光如晨昏倏然而逝,遥远的亚布力某个村屯一角矗起了一盔孤坟,因受父亲的牵连跑了“边外”的三盖客死他乡。三盖活着没能与母亲团圆,死后依然与老家隔了上千公里的距离。而更加遥远的台湾某处,则长眠着给予三盖生命并让姨姥在这一世有了自己名字的曾经的姨姥爷……漫长的离殇使祖坟成了遥不可及的传说,只有几缕游丝徘徊在天空一隅彼此遥望,最终各自陨落,让家园支离破碎……

  我在写这篇文字时眼前总会浮出小三盖们模糊的影子,虽然我们从未谋面,但他们是姨姥和姨姥爷共同的后人,与我应属同一辈份,如今散落在哪里?过的如何?最重要的是每顿该吃上饱饭了吧?在信息如此发达的当下,以往还能传来只言片语的渠道随着老辈人的故去已彻底断绝,而我们是连了血缘的。更与三盖一家连着血脉的是姨姥爷远在台湾的儿女,按照正常逻辑推理,那里一定有三盖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亲姊妹!以此扩枝散叶,台湾又一定会有小三盖的亲叔伯兄弟乃至于再下一辈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虽有相同血脉在彼岸传承,却永远成了陌路!

  我也在这篇文字中用了许多个乏味的“我不知道”或类似的语言,因为事情多是传来的,将碎片化的记忆铺排成文或许只能如此苍白无力。偏我的记忆力又极差,许多往事已化作尘埃,包括姨姥的名字。我只记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眼前的日子——

  2019年4月18日的上午9时,天气晴好,阳光和煦,我本是要从“千盛百货”门前向西行走的,却突然心血来潮过路口进了黄海广场。广场入口处那白的玉兰黄的连翘红的樱花都在怒放着扑我而来,让我恍若隔世。在悠闲穿行的人流里,一个孩子的呼喊把我的视线引向天空——天空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风的鼓噪里,那风筝已经偏离了广场上空,越飞越高,越飘越远,它是在追逐一片白云去往另一个世界吗?

  那个上午的余下时间里,我一直坐在广场花树下的椅子上,遥望风筝飘摇的轨迹,直到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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