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自卓雅的第九十九封信

  周日一早起来,忙活完早餐,唤起苏子静一同吃了。太阳就暖洋洋着斜了进来。苏子静说,我要去做礼拜。刘一迪说,我差点忘了,正要去买菜,顺便捎你去。回来时要小心。

  刘一迪买菜回来,刚把衣服洗完,苏子静就回来了。

  让她靠在阳台的安乐椅上,倒上一杯水,递上一本张爱玲的《流言》,刘一迪长长出了一口气。女人出院一个多月了,情形蛮稳定,神智也清醒,除了反应慢些,其它和正常人看来没两样。

  打开电脑,进入信箱,看到卓雅又接连发来几封妹儿。心里不由生出一片灿烂。不是阳光底下的明媚灿烂,是夜色中一点烛光的微暖灿烂。卓雅在网上不叫卓雅,在网上她管自己叫yaya。最上的一封题为“飘扬在太阳出山时的思想”,却是五分钟前发出的。刘一迪笑了,这个yaya,思维是发散性的,跳跃性的用词总能给他带来穿透文字的活力。这也是支撑他生存下去的活力啊,尽管他不曾言说。

  他点开来,一片温馨就在周身弥散。依旧没有称呼。十年了,她给他的文字始终不曾有过称呼。这有点像他的母亲。他母亲对丈夫说话从不带称呼,连最通用的“他爸”也没有。这不奇怪,母亲是个内敛的女子,如果她嫁与丈夫的最初,因为羞涩不曾称呼过,这种状态就必然成为一种恒态。yaya也是这样。当她只是8803班的卓雅时,她叫他“刘老师”。当她防无可防地爱上他,又无奈地逃遁后,她却再也叫不出“刘老师”。可这与羞涩无关。对一份沉甸甸的感情而言,这是一种无力的放弃。放弃一种资格,又赢回一种默契。称呼的存在与否无所意谓,有意谓的是文字。

  yaya今天这样说:

  下了很多天的雨,太阳今天却早早地出了山。

  阳光斜进来,千载不变地,照着我的小窗。媚暖的光线里,没有灰尘轻扬。清新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浮起一些忧伤,一缕,一缕,又一缕……

  我努力着,像一只结网的蜘蛛,想要网住思想的小虫子,却又无奈地放弃,我真的很累了。

  十年了,我不停地向你诉说,诉说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心情,我的心境。我恋爱了,我结婚了,我生孩子了,我的小说中奖了,我活得很好了…… 

  你喜欢,我就只好以如此状态在文字中活着,在你的祈愿中活着。不知你有没想过,这一切,仅仅只是虚拟的故事?仅仅是基于彼此防护的需要。而我们终究要防护的是什么呢?

  十年了,你只字不提子静姐的事。我却无时不在关注她的病情。甚至偷偷去过精神病院看她。医生说,她这种情况彻底根治的希望是零。你不会知道我是带着怎样一种绝望和凄楚离开的,绝望为你而生啊!我不能忍受温雅的她竟会裸体上街给你制造羞辱!命运怎么能残忍地,让一个人为一时的懦弱,在无边的黑暗中无休止地自笞自罚?!

  这是无关风月的第99封信件。最后的一封信件。当年离开校园,离开你时,我发誓此生要为你寄出九九篇文字。我践诺了。写下最后的这些文字时,新世纪的太阳正从时间的隧道里急步走来,蓦然间,就有一面高扬的旗帜猎猎呈现,其上书着——

  刘老师,你要背负旧千年的笞罚,行走在新千年的阳光下吗?

  刘一迪看到这里,尚来不及作出反应,9902班女生委员就来敲门,说是302寝室有个女生阑尾炎住院了。他匆匆对苏子静说了一声,就离了家。他忘了关信箱。


  二、有关苏子静

  晒在阳光下,身上很舒坦。合上《流言》,苏子静有些困。张爱玲的文字就是诡谲,明明是一件叠起的翠蓝夏布裳和青绸裤在太阳下晒着,她偏要说是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是从房间暗影中挖空了一块,悄没声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比起当年热极了的琼瑶,生动多了,深刻多了。

  十八年来,苏子静脑子里的时间观念是无序的,混乱的,破碎的。她不明白自己能想起的,为什么都是一些感觉起来非常旧的事?就是说,1983年后的时间好像不是她的,她不知道从此以后的生活去了哪里。刘一迪给她吃的药总是撕去了所有的标签,她隐约知道自己是生着病的,却弄不清是什么病。她好像也没精力去弄清。这个家,她是不常呆着的,但她不呆家时去了哪里?她总是困惑着。更多的时候,她这样想,管它呢,有刘老师在身边,她是幸福的。

  在8001班的最后一年,就是1983年的春天,刘老师带着她们去春游。细细长长的田埂上,看到几个小孩在尚未开犁的,泛出新绿的田里放风筝。那风筝悠悠荡荡地,就像是牵起了苏子静深细深细的心事。那一刻,她用黑亮的双眸追随老师的背影追了很远很远。然后,她仰着风筝叹了一口气,怎么办呀,我是爱上老师了。圣母有灵,哪怕是让我和老师共同生活一天也够了。

  初夏的一天,苏子静做完礼拜从天主教堂出来后,折进了新华书店。却惊喜地发现刘一迪也在。店里太安静了,她只听到自己的心在突突跳。轻声打过招呼,她无措地在面前的书架上抽书插书。插书抽书。把要找的书名忘得一干二净。时间拉得是太长了,她不知怎样度过这加长的部分。等到刘一迪问她回不回校时,她又后悔时间太短了。

  沿着江堤,岸柳依依,放眼望去,对岸的山峰上荡着几朵悠闲的云。明丽的夏日里,少女苏子静的心情比天空更为明丽。

  他们一起往校车侯车点走去。路上,刘一迪问:“你家在乡下,怎么会信的天主教?”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全家,我外婆一家,都信。我自然就也信了。在家时我们是要走上二十里地到市里做礼拜的。”刘一迪又问:“灵验吗?”她答:“当然。听说我生下后,妈妈因为难产没了呼吸,医生要把她放进太平间,爸爸死活不肯,只求给一个晚上试试。是个大年初一,外面下着雪,爸爸在冰冷的雪夜守在妈妈床边,叨念着‘圣母玛丽亚’祈祷了一个通宵,妈妈果真就活了过来。”刘一迪笑了笑:“圣母这么好,她一定会保佑你所有的美梦都成真。”苏子静就答:“多谢老师美意。”心下却想,我的梦不多,只想无休无止地和老师这样走下去。

  那天,他们并没有回校。

  经过电影院时,那里正放《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人很多。苏子静盼这场电影很久了,眼神中就闪过了一种踌躇。有心想看,又因老师同行,不好开口。她的迟疑被刘一迪发现了,他就问:“是不是想看电影,我也正想看的。”就挤着去买了票。下午一点的。只好不回校了。刘一迪带她找个面摊随意打发了中饭。

  这个星期天在苏子静的眼里是一个最漂亮的日子。

  开场时,刘一迪却只找出了一张票。只是很着急地嚷,明明是买了两张票的。苏子静明亮的心空忽地就灰了下来。懊恼地忖想,怎么这样扫兴啊。

  刘一迪就说:“只好你先进去了。我看看有没人退票。”

  电影很好看,而苏子静却不知看进了多少。只是不知道刘老师到底弄没弄到票。到散场时,她几近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击垮了,只感觉全身蓄满了泪水,一种无缘落下的泪水,一种只能在心壑中无痕流淌的泪水。

  这泪水把她浸蔫了。

  刘一迪却在出口处等着她。他读出了她的心事。当然,他也看到了她不曾流出来的泪水。他的心变得温温润润的,被爱着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

  苏子静一言不发,在刘老师面前站住。刘老师想说什么,看看很多人,又忍了。他往前走,她默然地跟在他后面,隔着有三五步远。她觉得他瘦削的个子充满了神奇的力量,总是拉着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走了一小段路,人少了下来,刘一迪突然站住,向后车转身,迎着的却是学生苏子静蓦然飞红的脸。

  刘一迪解释说,他弄到的票在很后。

  陡地一下,苏子静又朝气起来,像是昨天一朵萎蔫了的花儿又在清晨勃勃绽开。她想聊聊电影,但是,她的羞涩阻止了她,她居然不好意思说一个什么字。

  校车要晚上六点才来,他们无处可去。不远处有个公园,刘一迪说,要不,我们先去那里歇歇。苏子静点点头。就去了。起先是老师问一句,学生答一句,像上课。慢慢子气氛就变了,说了很多话。两人都很高兴。一些小时的趣事,读书的趣事。一些文学社的事,宗教的事,苏子静作文的事。天色在他们的话题中暗下来,校车早已开走了。他们谁也没察觉。

  后来,刘一迪就轻轻地握住了苏子静的手。她的手很烫。她的心很慌。有一只奇怪的小鸟,不知从哪里飞来,跌落在她心底,小鸟一点不听话,在少女的心怀飞来撞去,苏子静恨不能把自己扒开了一个口子,让鸟儿飞走。

  但是,她又真怕小鸟飞远了。其实,她更愿意,让小鸟飞在心底,哪怕飞来一万只呢。

  再后来,苏子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三、有关刘一迪

  刘一迪今年四十岁。看起来却有些老。是气象学校的中文老师。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是:男人四十一枝花。那是特指少部分人。他不属于此列。一定要类比,倒更像一棵树,一棵深秋里落尽华姿的枫树,虽然秃了,但风骨犹存。

  刘一迪的风骨来自他的儒雅。他的寡默。他的抑郁。这些质征集中在他身上造成了一种独有的谐和。十年前,正是这种谐和让学生卓雅迷恋上他。

  时间再前推十八年,情形却完全不同。

  1982年,风华正茂的刘一迪大学毕业分到气象学校教书。那时他是一棵挺拔的钻天杨,无畏无惧地正剌向命运的天空。

  他是从苏子静的作文注意到她的。

  苏子静在他的课堂上总是瞌睡,这是一个永远也睡不够的女孩。不瞌睡时,她就躲在下面看小说。或者干脆,就一直不停地在写着东西。刘一迪有些恼,却也不发作。

  两三篇作文下来,苏子静空灵率性的文笔让他原谅了她。有一天,他就在作文本里夹了一张纸条,上书:同学,你的作文真是很好。但这不是上课睡觉的理由。

  再一篇作文上来,苏子静回了他一张纸条:老师,这本语文书我早吃下了,所以可以睡觉。

  学校有了文学社,他是社长,她当了副社长。接触机会增多,他眼里的苏子静是一个聪颖、善良、单纯、落寞的女孩。落寞的女孩总能让男人生出一种护惜情怀。他从心里喜欢着她,怜爱着她。他更能感觉到她异样的心事和目光。

  但他不敢。他不能由着性情去让一棵种子发芽。师生恋是大环境所难容的。他太年轻,他不能冒险去承受无端的种种压力。他来自乡下,家里很苦,他珍惜现有的一切,他不想为了爱一个学生而毁了这一切。

  他也不能。远在老家,有个叫彩凤的姑娘在等着他。他不喜欢她,她是命运强加给他的。上大学后,对这场指腹为婚的“胎儿亲”,他抗议过多次,而最重诺言的父亲却以死相胁。他不知该拿彩凤怎么办。只打算放任感情流失,让它随岁月风化成沙漠。

  所以,理性上,他远离着苏子静;感性上,他又万难舍下这种伴生青春的美好情愫。若即若离中,他居然自以为是地认为掌握了一种平衡。一切都会成为过去,苏子静很快就会毕业,她会在新的时空中把他遗忘。但现在他不能拒绝她能带来的美好感觉。傻子才会去拒绝美好的存在。他更不能让她知道他的感应。那是很危险的。因为她太纯情。男人有时会害怕纯情,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接纳纯情。林黛玉可爱便是可爱,最终不也得不到贾宝玉?

  八三年初夏的那场电影,他不是没有痛悔过。

  事实上当时他一说要一起看就懊悔了。他想,怎么能这么糊涂。学校难保没有同事或学生也在看电影,如果被瞧见了,那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所以,他特意买了两张分开的票,又不想让苏子静看出端倪,就骗她先进去了。

  至于后来去公园,他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不知是受了电影气氛的影响,还是的确想和她单独多呆一会,毕竟和她在一块的滋味是甜丝丝的。他需要这种味道的滋润。

  十八年了,时间隔得太久了,他早已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注解了。每次把发病的苏子静送往医院时,他只能在心底发出悲鸣,都是命劫啊,都是命劫!


  四、到底出了什么事?

  公园的树荫下,当刘一迪摩挲着苏子静红热的手时,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老师和学生又怎么啦,首先他们是一对年轻人,他朝气蓬勃,她温情脉脉。爱情有足够的理由生发出来。但很快,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反应。他使劲抿抿嘴,上牙关咬住了下牙关,泯灭了自己的冲动。他终于没让自己亲她。在当年,轻轻的一个吻下去,要承载的肯定是重得不得了的责任。对了,就是责任,让他冷静下来。但他还是让她伏在了自己双腿上。都很累了,他有理由让她歇一歇。

  他对自己坚持的底线很满意。

  说了太多的话,静默开始在他们中间出现。几只蚊子固执地嗡来嗡去。苏子静在浅睡,刘一迪机械地赶着蚊子,却也坠入了不知今昔何年的空茫。太乏了,他暂时没有精力去权衡当下这副情景的利弊。就让它破例发生一回吧。如果他不想太虚伪的话。

  迷糊中,他也瞌睡起来。瞌睡是一件多么宁静的事情,多么愿意,就这样抱着自己喜欢的学生,从惯常的时空里遁身,无畏无惧地去享受爱的忘我和温宁。

  他是在苏子静惊恐的尖叫中清醒过来的。围着他们的,有四个流氓。苏子静被其中两个一人一只胳膊,从刘一迪身上架起,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她“啊——”了起来。

  刘一迪清醒得太晚了!看着被架走的学生,他本能地就是想站起来往前冲,“你们要干什么?”但是,他站不起来,有两双手死死地按住了他,两把弹簧刀把他逼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夜色正由薄转暗,而他们所处的位置也偏得没有灯影,看不清苏子静的表情,只听得到她尖锐的叫声。

  苏子静的叫声听起来,像是青瓷花瓶的残片摔在硬地上,发出玉碎的脆响——每一响都是割在了刘一迪的心尖尖上。

  苏子静被拖到离他不远的草坪上,浊暗的夜色里,只有她雪白的连衣裙在刘一迪眼中晃动,可怜的她惊骇中竟发不出声音了。“刘老师,救救我……刘老师,救救我……”她的呼救挤在了嗓子眼,只化作了一缕缕细长的冤鸣……

  “放了她!放了她!”刘一迪拚足气力挣扎着,刀子顶在身上划出口子。

  “你想死吗?识相点,你死了也是白死。这个女孩,老子们是要定了!”高个子对他狠道。

  “再犟,叫你死无完尸。”矮个子又在他的胳膊上扎了一刀。

  伤口在汨汨流血。几个回合下来,刘一迪终于绝望地放弃了挣扎。羞愤的泪流了下来。泪眼模糊中,再看苏子静,已经被另外两个人掀翻在地,“哧”的一声,有撕破裙裾的声音传来。他闭起了眼睛,他能怎么办?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圣母玛丽亚,宽恕我的罪吧。仁慈的上帝,饶恕我的错吧。阿弥陀佛,原谅我的怕死吧。

  石破天惊间,传来一声绝望的狂喊:

  “刘老师——,你还是个男人吗?!”

  这声狂喊可以把黑夜的气浪掀起老高。

  刘一迪被震得又睁开了眼睛,是苏子静,她拚死跳了起来,却又立即被掀翻下去。

  “求求你们,放了她。”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又迅速地跪了下去……“求求你们,放了她。”

  矮个子用手支起他的下巴,冷笑道,“哟哟哟,睡一下你的妞,就伤心成这样?哥们可是有点小气啊。”

  刘一迪陷入了地狱。

  他欣赏着的学生,他喜欢着的女孩,他不敢相爱的心上人,正被一群色狼作践,在他的眼皮底下作践。它们蹂躏的是苏子静的肉体,强奸的却是刘一迪的灵魂。他听到了自己灵魂的哭泣,为失去的尊严,更为非常情态下的怯弱,还为极度无奈中的屈辱。

  再也听不到了苏子静的声音,畜生们打昏了她。

  刘一迪想,这比杀了我还受不住。他想怒吼一句,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但他吼不出来,他怕色狼会真的杀了他,他不是不可以死,而是因为死一百次也于事无补。代价注定了是无谓的,就只好不去付出了。

  圣母玛丽亚,你就是这样的保护不了你的子民吗?

  苏子静所有的祈祷都是失灵的吗?

  刘一迪激愤地在心中长叹!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色狼走了过来,他们想换刘一迪身边的两个过去,他们穷心极恶地要将罪恶进行到底。刘一迪狂怒到了顶,他不知哪来的力量,趁色狼松懈下来,一下左右开弓,把弹簧刀抢了过来……现在,刘一迪不再是无力可欺的刘老师了,他是一个威猛的勇士,是一头狂烈的豹子,他发了疯似地把刀子挥来舞去,向色狼们身上扎去,“我让你们统统去死!我让你们统统去死!!”他的正义之战在黑夜里轰轰烈烈地打响……

  色狼逃走,罪恶遁形,一切又都安静下来,一切又都从此不得安宁。刘一迪轻轻地走到苏子静身边,苏子静躺在草地上,还没有醒。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她身边,把头深深地,深深地埋了下去,嚎啕大哭……

  哭完,他把她抱了起来,他身上的血迹和她身上的血迹混合在一起,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守着她醒来。

  她醒来,眼角边滚出两颗冰凉的泪。她痴痴地望了刘一迪很久,然后缓缓地说了六个字:“刘老师,我恨你!”

  苏子静疯了。

  如果刘一迪不在场,也许她不会疯。

  或许她会死,又或许会忍辱负重地活下去,让时间来医治重创。本来嘛,时间是万能的医生,可以医治所有心灵的伤口。

  但她选择了疯。潜意识中,她更愿意用变疯来表达对老师的爱恨。他就在她身边,他看到了一切。她梦中的心上人,他看着她坠毁却没救她!救不了她!她再没有资格和他站在同一地平线上了,但她不能死,她要活在他的眼里。她要用另一种形式的活来惩罚他。

  这个清醒着的世界真的太无序了。她要变得更无序。她要用另一种眼光,另一种思维来重新审视世界。谁也不能主宰疯子的世界,在疯子的世界里,人才有可能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

  疯了的苏子静有了新的解脱。没疯的刘一迪却在公众道德和自身人性的炼狱中,历尽心灵煎熬。

  在苏子静发疯半年后,他决定娶了她。

  他没敢去爱一个不疯的苏子静,但他却无畏地要娶一个疯了的苏子静。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快要发疯的心灵获救。

  他的这个决定在双方家庭引发了一场地震。

  苏子静善良的父母死活不同意。他们不能再把灾难转嫁给另一个人。幸福可以分享,灾难不能。

  刘一迪善良的父母死活不允许。女孩是可怜,可以把她当妹妹照料,但不能当媳妇娶回。彩凤怎么办?三代单传的刘家怎么办?

  刘父气成了脑溢血,偏瘫在床的刘父直到死去,也没能原谅这个不孝的儿子。

  没有婚礼,没有祝福,只有面对苏子静时的满腹悲凉。事情本来不是这样的,但事情真真实实地就成了这样子。

  此刻的苏子静是清醒着的,刚刚出院的她摸着窗上的喜字有点奇怪。她问,我真的嫁给你了吗?刘一迪就点头,是真的。她就笑了,说,圣母玛丽亚真的显灵了。她的幸福流动在笑颜里。刘一迪就有了一种要她的冲动,现在,一切都无所顾忌了,一切都不用再权衡了。他可以要她了,他再也不用耽心失去什么了。他要给她一份扎扎实实的爱,一份安安全全的爱,来弥补他犯下的根本无可弥补的过失。

  他轻轻地搂她入怀,她的胴体鲜嫩光洁。他要开始一种修复,修复他不曾知道珍惜的美丽。修复自己灵魂的缺陷。修复命运带来的苦难……

  但是,苏子静发出了长长一声惧喊。划破了黑夜,划破了刘一迪永远的安宁,划破了一个懦弱却不失善良的男人赎罪的机会……

  第二天,刘一迪怀着凄然,又把苏子静送回医院。

  接下来的长长岁月,刘一迪活在了无休止的自笞自拷中,他眼睁睁地看着花一样的苏子静在药物和光阴作用下变形,老去。他把一个正常男人的渴望和需要埋藏在了灵魂的自虐中。每一次,他带上衣服到大街上把苏子静领回时,绝望中的他只能凄叹:

  无畏无惧的,曾经像棵钻天白杨的刘一迪,蓬蓬勃勃的刘一迪,死了。


  五、有个女孩名叫卓雅

  时光流逝到了1988年。1988年气象学校来了个卓雅。卓雅成了刘一迪的学生。

  从此卓雅注定了要为刘一迪心疼一生。

  卓雅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有一种异样的心痛。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就在那一刻降临。

  新生报到那天,卓雅她来晚了。从食堂吃过饭回宿舍,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初临的夜幕下,草坪上有个女人在嘤嘤地哭。 女人在草地上打着滚,一面撕扯着身上的衣服,一面抽噎着嘟嚷,刘老师救救我,刘老师救救我。旁边一个男人在轻声地哄,别怕,我在这里,我能保护你。她看到男人极有耐心地握住女人的手,身子半蹲着,随女人的滚动而不停地挪位。

  她好奇地止步,她的身边围了越来越多的看客。

  男人终于把女人哄住了,扶着女人的他一脸尴尬经过她和众看客身边。

  卓雅一眼看到了他的凄怨和抑郁。这个男人经历的风霜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这个男人,扶着女人的同时,还要提上从开水房打来的一铁桶热水,很艰难。没有人帮帮他们。卓雅想了想,就跑上前说:我来帮你提。

  卓雅就这样第一次走进了刘一迪的家。刘一迪的家比她想像中的要整洁些。走时,刘一迪问她是谁,她告诉他,自己叫卓雅。

  刘一迪在成了卓雅们的老师后,渐渐地成了女生寝室的话题。关于他的过去,他的疯妻子的由来,他的行为的道德评判。有意见说他必须为自己的怯弱接受惩罚,他娶妻本身的动机也是自私的,他以为这样的行为可以换来良心的安宁;又有意见说人性总是有不可逾越之坎的,他在道义上没有必然的责任,他的做法倒是对其懦弱的一个佐证;还有意见说他算得上是好男人,伟丈夫的,他没爱一个正常的苏子静,却为一个非正常的苏子静担负了一生的责任,天下男人有几个能走出此步?

  卓雅在这样的场合总是不发言。爱怎么看就怎么说去。她更想知道的是,这时的刘老师会在干什么?他的妻子又犯病了没有?他要哄劝多久才能把女人哄睡?他要花费多久时间才能重新理好被女人搅乱的家?他一天要为女人洗几次尿裤子?

  谁又能知道她是真正心疼刘老师的那个人?

  卓雅在心疼中生发出了一种崇仰。刘一迪成了她心中道义和责任的化身。

  卓雅母亲在生下她后就疯了。父亲在守护母亲三年后,终于受不住苦,弃她们而去。外婆说这是因为结婚时女儿买错了鞋。她的女儿在婚礼当天的早上,才发现买回的居然是两只同脚的鞋。

  卓雅不信这个。她不能释怀的是父亲的逃避和不义。她发誓自己一定要找到一个富有责任和道义的男人。

  只要有空,卓雅就控制不住自己会往老师家跑,帮他做些家务。看护病人。次数一多,她就看出了刘一迪对苏子静的温情和忍耐。这很打动她。她想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对母亲做不到这些?慢慢地,校园中有了些闲话,刘一迪就不让她去了。她哭了,说了自己父母的故事。她说老师我知道家里有个病人的难处,我敬佩你,只是想帮帮你,你就把我当妹妹吧,我们怕什么呢?

  经历了苏子静,刘一迪也坦荡多了。刘一迪就想,是啊,他怕什么呢?卓雅是个和苏子静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她坚强,能干,外向,懂事,善解人意。有她作伴的日子总是要轻松些。果真有这样一个妹妹多好。

  于是,他们继续着坦然的交往。

  刘一迪婚后生活的艰难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想像。

  男儿有泪不轻弹。刘一迪的泪是化作了行行诗句,诗歌成为他化解痛苦的灵丹。

  卓雅拿到老师《在泪中歌唱》的诗集时,一个人躲到校园外的草坡上大哭了一场。她要替老师把无法流下的泪全部流尽。

  时间流逝,卓雅的心事积了下来。快毕业了,卓雅下决心要说出心事。要离开老师了,她清楚明白地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做妹妹。

  她的经历和身世让她知道什么最重要。

  她走进刘一迪家。苏子静又住院去了。她飞红了脸,说:“刘老师,我……”

  刘老师问:“你怎么啦?”她又飞红了脸,递给老师一封信。

  然后,她惊惶惶地跑了。

  明天就要离校了。毕业聚会过后,刘一迪请她留下。

  刘老师说:“卓雅同学,忘了我吧。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她摇头。刘老师又说:“你将来会遇上一个好男孩的。”她死命摇头。刘老师就叹了一口长气:“你不会知道,一个男人一生只能为一个女人负责的。”她的泪就下了来。她的父亲却没为她母亲负责。刘老师怜惜地搂住她,却也掉下泪来,道:“卓雅,有你这番心意和理解,有你为我的这份心痛,我很知足了。”

  擦干泪,卓雅仰起脸,问:“我能给你写信吗?”刘一迪答:“只要你活得好,不写信更好。”卓雅就倔强地想,我一定要写的,我要为你写上九十九封。

  卓雅去了一个高山气象站,她以为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可以让心灵离老师近些。倔强的卓雅果然开始了不停的写信,并且在信中编织着自己一步一步的人生轨迹。好几回出差,她到了老师所在的城市。每次,她都是多么渴望去看他,但又总是痛苦地,忍下了。她惟恐的是,自己对他不曾磨灭的心疼,会毁了他按部就班的生活。无论怎样,病人苏子静是需要他的;无论怎样,刘一迪是必须为苏子静负责到底的。这一点,卓雅再清楚不过。

  可是,卓雅更清楚这一切背后,藏匿下的是一天天疯长的思念和牵挂。

  每天,当天气雷达转动时,卓雅就会绝望地想,雷达啊,你可以捕捉大气的蛛丝马迹,又如何捕不住我的爱情结局?


  六、苏子静去了天堂

  自从那天不小心从电脑中看到那封信后,苏子静就一直在琢磨上天堂的路。

  电脑屏幕一亮一闪的保护动画吸引她走近,她像刘一迪那样轻轻一点鼠标,就看到了那封信。

  她弄不清这个像电视机样的机器里,怎么会有这样一段话,她不知道这就是一封信。但是,她从文字中弄清了自己心中的谜。她被这段话弄得又羞又愧,丧失了全部的生活勇气。

  “精神病”,“裸体上街”,这些字眼像刀子,扎在了苏子静的心口。她看见了心上流出来的血,剌红剌红的,是一种恐怖的红。血总也止不住,总也止不住。她的身躯就要盛不下了。血变成了痛苦,痛苦在身体内膨胀,她感觉自己要被痛苦炸开了。圣母玛丽亚,饶恕我的罪过吧 。饶恕一个病人的无知吧。

  苏子静在上天堂前彻底清醒了过来。不疯了的苏子静却不能再活下去了。可以原谅糊涂,却不能原谅糊涂时犯下的罪过。在另一个世界行得通的准则,在这个世界却是行不通,她怎么可以任由自己在发疯时胡来呢?她怎么能明知道自己会胡来却束手无策呢?快趁理智尚存,结束这些苦难吧。放刘老师一条生路吧,他不能无限期地陪斩下去了,他不能再在无涯的自罚中生存下去了。

  又是一个艳阳天。

  苏子静早早地起来,洗晒了所有衣物被褥。家里收拾得异常洁净。自己也收拾得分外漂亮。刘一迪下班回来,一桌热饭菜在等着他。刘一迪惊喜地流了泪。刘一迪说,子静啊,你是真的好了?她点点头,温柔地答,快吃饭吧,一会要凉了。

  夜里,苏子静对刘一迪说:“要了我吧。”刘一迪吓了一跳。她又说:“我是你女人啊,要了我吧。”十八年了,刘一迪早忘了自己的需要了。可以为苏子静洗澡,可以像搂孩子一般哄她入睡,可以像个保护神一样亲她的额头她的面颊,就是不可以有男女间真正的亲热。医生说她受不得剌激,刘一迪生命的激情就在无缘迸发中消褪得无影无踪。

  但苏子静此刻是以一个纯女人的身份出现的。她好像不曾疯过。她好像只是一个在大森林中迷过路的孩子。现在,她走出了那片混沌,她要牵住刘一迪的手,再也不走散。上帝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骨中骨,肉中肉。她想把自己融化,把自己变作他的一根肋骨。是的,不疯了的苏子静就是这样想的。她不复存在,她再没有存在的必要,她会化作他的一根肋骨,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下去。

  刘一迪的灵魂在呼应着她。上天终于怜悯起这对苦难的人了,他终于可以做一个完整的男人了。他急切地想要得到一种力量。但是,十八年的压抑实在是太久太久,人性的河流上结的冰层太厚太厚,这一时的火焰,这一腔的滚烫,又如何能把寒冰浇熔?

  力不从心的刘一迪掉泪了。他为悲悯自己而掉泪。从前的日子他能撑下来,那是迫于无奈的一种放弃,是默忍苦难的一种妥协。但现在,他撑不住了。像根绷得过紧的弹簧,需要它松一松时,它却断了。

  苏子静哭了。她没料到事情是这样子。

  女人一哭,男人就又是一副大丈夫姿态了。男人说:“别哭哩,我们有的是机会的。”

  苏子静却想,没有机会了,圣母赐给我们的时间就这么些了。

  苏子静收了泪,问:“你还记得那年春游吗?”刘一迪答:“嗯。”苏子静又说:“那些风筝。”刘一迪说:“怎么?”苏子静接着说:“它们飞得好高,真自在啊。”刘一迪有些奇怪,“你要说什么?”苏子静问,“人的灵魂,能飞多高?”刘一迪说:“应该很高,睡吧。”……

  苏子静是用小刀割开手腕去的天堂。她心里的血实在流得太多了,就要凝固了。她不能任其凝固。那样身子会变得太重,又怎么能飞起飞高?把血放掉吧,把所有在人世的耻辱和恐怖都放掉吧,她要干干净净无怖无碍地飞离。

  飞离的时候,她这样想,但愿天庭会有一块只属于她的净地。她要在上面种满红玫瑰,她闻到了玫瑰的幽香。她和刘老师的玫瑰只能在天庭绽放。

  她留给刘一迪的只有一句话:“刘老师,天堂有没有红玫瑰?”


  七、无法实现的一场爱

  苏子静走了,刘一迪并没太多的哀伤。走了好,走了就有了一种真实的解脱。活着比死去需要更多的勇气。

  苏子静走后三个月。新千年的阳光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洒向人间。

  千元复始,万象更新。 

  光阴还是那个光阴,但纪年从新开始,希望重新开始,生活也可以重新开始。

  刘一迪的心中有个春天在复苏。

  刘一迪给卓雅打电话,说要去看她。卓雅没敢答应,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十年来,为了一份心灵的宁静,她从来没见过他。现在,他想见她了,她居然回答说:“不!”说完她就哽咽着流下了清泪两行。刘一迪说:“由不得你,我反正是要来的。”

  她没问为什么。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要来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情感将要浮出水面。卓雅感觉自己沉寂的心空阳光普照。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着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在时间的深处召唤着她,让她有充分的理由被一份飘渺的情感感动。都说现代人是把情感的后花园扎得紧紧的吝啬鬼,外人眼里的她也不例外。她只是如梦如幻地活在了自己感动自己的爱情中,维系这份爱情的形式是无具无实的,除了书信。而这些书信又不能算是光明正大的情书,它们是那样平淡平常,除了卓雅自己知道其中的份量。

  刘一迪背着行囊,敲开雷达站的门,卓雅停下手中的绘图,傻傻地看着他。他老了。她心疼得很。她不说话,等着他开口。他知道,她是在等他的答案。

  刘一迪斜靠在门框上,平静地说:“她走了。”

  苏子静走了,卓雅并不吃惊,而且为苏庆幸。卓雅答:“她脱离了苦难。”说完她接下了他的行囊,递过去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刘一迪一下把水喝光了。

  他们默然相对,良久无言。隔在他们中间的,是刘一迪手中空空的杯子。

  突然,刘一迪猛劲把杯子一摔,高声说:“知道吗?卓雅,我自由了,我的罪赎完了。我要为自己活一场了。”

  卓雅也欢快起来:“是真的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当然是真的。”

  刘一迪牵着她一路小跑上到了最高峰,脚下是一片云海雾阵。他张开双臂,拚出一声呐喊:“喂—— ”

  唤来一片群峰震响。他又发出一声呐喊。这一声喊得更悠更长。

  卓雅却试了几次出不来声。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替我喊一嗓吧。”刘一迪笑答:“真傻,刚才一声就是为你喊的。”

  接下来,他们彼此恨不能详尽地把十年的相思吐个干净。但奇怪的是,他们发现要说的,都在信里说得很干净了。在他们中间,似乎没有过已往的十年,也似乎不会有将来的岁月,他们只有现在。

  于是几天下来,卓雅内心的感觉出了问题。

  她是一直盼他想他念他爱他的,她一直以为是这样。当他活在她心里时,他是她固执的向往和爱恋。当他活在她眼里时,她却找不到强烈的恋爱感觉。是的,他早白的头发让她心痛,他顽固的胃疾让她心痛,他喃喃的诉说让她心痛。但这更像是一种对亲人的心痛。对师长的心痛。

  有一天,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刘一迪竟为几根小葱和那个乡下老太有了争执,这让卓雅很为不悦。

  她的情绪失落下来。她不知道哪里不对了,为什么一个在心里活了那么久的爱人,活在眼前时却不像爱人了呢?这是怎么啦?

  刘一迪也奇怪,他是抱定远离昨天,远离苏子静的心态来的,他有充分的理由接受卓雅的情份。但几天来,每当他和卓雅谈笑时,苏子静总是出现。在他眼里活着的是卓雅,而在他心里活着的却是苏子静。他也沮丧起来。有一回,他试着想和卓雅亲热一番,但她拒绝了,刘一迪很奇怪,他问:“你不爱我吗?”

  卓雅被他问住了。她不爱他?那这么多年怎么解释?她爱他?那现在怎么回事?

  卓雅沉默了一小会,答案是:“我心疼你!过去、现在、将来,都是。”

  刘一迪要走了,告别时,卓雅她居然叫了一声刘老师。她心里一沉,完了,这声称呼的道出,意味着有一种虚拟的美好不复存在了。但不可置疑的是,那种心疼的感觉还在——

  她现在心疼他的未来会怎样走过?

  刹那间,卓雅恍然明白,她的这份心疼,来自自己对年少时失去的父爱的眷恋。换言之,她对刘一迪的感情,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对父爱的朦胧呼唤,这种呼唤,随着两人间的零距离接触,清晰起来。而这个,正是她现在不能在心疼和爱之间划等号的原因。

  刘一迪却没有品出意味。他只是费力地在琢磨一件事:

  如果天堂没有红玫瑰,那苏子静的遗愿怎么实现?

  如果天堂有红玫瑰,那他会把玫瑰送给谁,卓雅?还是苏子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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