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你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七十八年前某个冬日的清晨,年仅二十九岁的你,乘坐吉和轮奔赴南京。船过南京,你没有下船而是溯江而上。当船驶过李白捞月的采石矶时,你为自己的生命进行着最后的狂欢。

  砰的一声,你打开香槟酒,诵读着海涅的诗,然后终身一跃,你的生命在滚滚波涛中沉浸。

  葬我,与落花一同漂去……那是你的诗句。荷花池内,马缨花下,泰山之巅,滚滚春江水,那是你的肉身安息之地。而当你的肉身被一把火烧烬成灰,那无人知道的地方是不是就成了你灵魂永驻的天堂?

  你就像一枝梅花,在冷风中旋转着,最后飘落在江面上,你又像沙漏中缓缓流下的细沙,静静地沉淀至深深的江底。


  一个多世纪过去了,你的灵魂飘去了哪里?云雾缭绕的天堂里是否有一张书桌、一支笔供你写诗。从此,你不用再为衣食而忧心,不用再为生活而奔走。

  朱湘,我对你的印象定格在了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我看到了你纤瘦的身影,你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褂,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书生模样。你的眉宇间有着诗人天生的孤傲不羁。你的生命因诗而存在,因诗而辉煌,也因诗而落幕。

  你出身于书香门第,古典诗赋底蕴自不待言。十六岁便辞家北上,考入清华园,加入了清华文学社,与清华园的学生饶孟侃、杨世恩、孙大雨并称为清华四子,成为二十年代名扬水木清华的学生诗人。

  你的诗虽没有徐志摩浪漫多情,也没有闻一多那样深沉浑厚,但你的诗歌技巧之熟练,表现之细腻,丰神之秀丽,气韵之娴雅,让你光芒四射,形成了你独有的风格。早在清华园,你就开始了写诗,诗人的浪漫天性、喷涌而出的诗情与遮档不住的才情渐渐显露,你的名字和你的诗歌、文学论文频频出现在当时的上海名刊《文学周刊》上,成为新文学时期一朵熠熠闪耀的星星。

  你生前仅有的三本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收纳了你对诗歌的满腔浓情,同时代的女作家苏雪林曾说:这三本诗集,是诗人拿性命兑换来的。

  鲁迅把你誉为中国济慈,你写给妻子的《海外寄霓君》与鲁迅致许广平的《两地书》、徐志摩致陆小曼的《爱眉札记》以及沈从文致张兆和的《湘竹书简》被公认为新文学史上四大经典情书。


  你是一个奇特的诗人,拥有最敏感最易触动的神经,在你短短的二十九年的人生历程中,诗成了你仅有的财富。你对诗的钟情,已经到了痴迷且无以复加的地步。你似乎早已不再满足用五官感受着这个世界。我知道,你是在用灵魂。

  可是,你却忘了,你也是活在俗世中的男子,你也是一个女子的丈夫,你更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可是,你却不知,如果这个世界仅有诗歌,又怎么可以活得下去?

  朱湘,你本是心境清澈、心地良善的男子,虽然你极力抗拒着那一段指腹为婚的姻缘,也曾想永远脱离那桩旧式婚姻带来的羁绊,虽然你曾经对那一位崇拜爱慕你的女子冷若冰霜,丝毫不顾及这位青春女子的尊严拂袖而去。

  但当你得知,这位可怜的女子家破人亡的消息,当你在上海一家雾气腾腾的小纱厂的洗衣房里再次见到她时,看着穿着粗布衣,双手已经被肥皂水浸泡到发白、躺在潮湿发霉的小屋子里,发着高热时,你那颗坚硬的心在瞬间变得柔软无比。

  你温柔地为她擦拭去腮边的泪水,握着她的手,向她求婚。你说:彩云,嫁给我吧,相信我,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我知道,这是因为你对眼前的这位女子心生疼惜,你和她之间的爱情之路,走了很久,由厌恶到同情,由同情变为爱情,最后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的挚爱。

  你肯定没有想到,这段曾经令你深恶痛绝的婚姻竟成了你生命中最美的风景。爱情给你的生活注入了明媚的色彩,婚后不久,你拥有了重返清华园完成学业的机缘,并幸运地获得了公费留学美国的机会。

  你为你的妻改名为霓君,因为在你的心目中,这位女子堪比那美丽的霓虹。远隔重洋的日子,虽然和她天各一方,但你们的爱情之花却如绿萝般疯长。后来结集出版的那部《海外寄霓君》便是这段爱情最好的见证,那一百多封家书写满了你对妻子那份浓烈的爱:

  霓君,我如今凭了最深的良心告诉你,你有爱情,你对我有最深最厚的爱情,这爱情就是无价之宝。

  霓君,我的爱妻:从此以后,我决定自己做饭。每月可以寄二十块美金给你。写完这信,晚上作梦,梦到我凫水,落到水里去了;你跳进水里把我救了出来:当时我感激你,爱你的意思,真是说也说不出来,我当时哭醒了,醒来以后,我想起你从前到现在一片对我的真情,心里真是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亲爱的霓妹妹:我如今过得越久,便越觉得你好。我前两天想,唉,要是我快点过了这几年,到霓妹妹身边,晚上挨着她睡下,沾她一点热气,低低说些情话,拿一只臂膀围起她那腰身,我就心满意足了。

  ……

  信中的你,没有了以往孤高的形象,显得温情体贴,甚至有种一心为家的好丈夫的意味。你把爱情视为无价之宝,你深深地感到了你和妻子之间是有爱情的,你甚至为了每个月可以寄钱给妻子决定自己做饭。在信中,你是那样的温情,表达着爱意,诉说着思念,但这片刻的温暖对你来说终究只是短暂的,或者只存在于你的书信里。


  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曾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这句话包含两层意思:

  一、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性格是与生俱来、伴随终身的,永远不可摆脱,如同不可摆脱命运一样。

  二、性格决定了一个人在此生此世的命运。

  在我看来,这句话用在你的身上的确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公费留学海外虽然是美丽的光环,但对清高孤傲的你而言,留学的确是一种活受罪。

  从1927年9月赴美,到1929年8月归国,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你换了三所大学,最后甚至没有获得学位便负气归国,这一切都源于你有一颗爱国的心,你有着诗人和炎黄子孙的骨气。因此,朱湘,我要向你致敬,作为一名中国人,你是无愧于这个称呼的。

  第一所大学——美国威斯康星州劳伦斯学院。你选修了拉丁文、古英文与法文三门课程。对于英文功底极深厚、对语言极有天赋的你,获得学位、顺利毕业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在一次法文课上,当一位美国学友朗诵法国作家都德的作品,当他读到中国人像猴子时,在场的美国学生当堂起哄,笑得前仰后翻。面对这样的羞辱,身为中国人的你是义愤填膺,拍案而起,甩了甩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无论法文讲师如何致歉,你以铮铮傲骨,坚定地回绝了。你说,可弃学也要离开这所已经让你鄙视的学府。

  第二所大学——美国芝加哥大学。你选修的是德文与希腊文。那一年,你很快乐,就像一条鱼儿,畅游在芝加哥大学浩瀚的图书馆里。你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学习着。那时,由你翻译的中国唐诗登在校刊上引起校友的关注。可以说,初到芝加哥的你是风生水起,心情也开始舒畅起来。但这样的好时日却无法长久,后来,你认为英文讲师在校刊上捏造某东方学生与某西方女学生行为暧昧的逸闻,你愤然地缺勤英文课;因为你的德文课讲师曾在课上说小小的葡萄牙都能占据中国的澳门,你又愤然地缺勤此人教授的德文课;因为一个美国女学生不愿在上文学课的时候与你同坐,你再一次愤然地缺席了所有的文学课。长期缺勤,最后的结局便是无奈地离开了这所知名的学府。

  第三所大学——俄亥俄大学。在转入这所大学后,你又陷入了经济困境。这时,你的清华学长兼诗坛前辈闻一多出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首任院长,闻一多刚一上任就给远在美国的你寄来了武汉大学的教授聘书。消息一传到大洋彼岸,归心似箭的你连学位都不要了,便放下美国的一切,匆匆回国。

  你回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出任安徽大学外国文学系主任。你,每月可以拿到三百元的工资,从此,便无需再为不能每月按时给妻子足够的家用而苦恼了。那一年,年仅二十五岁的你成为中国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之一。同时,你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其实,我知道,你是十分珍惜这份工作的。因此你的备课很详细,讲课很认真,深受同学们的欢迎。可是好景不长,安徽大学因经济原因开始欠薪,欠你的薪水已累积二千多元。外加安徽大学将外国文学系改为了外文系,仅仅两字之差,这使严肃、认真到极点的你大动肝火,发誓再也不教书了,再一次与校长正面交锋,不欢而散。

  就在那年夏天,安徽大学改组,校方领导将一直以来刺头的你开除了,并且还通过当时的教育部明令各大院校不能聘用你,一时间你的事业和生活又陷入了困境。

  这一年,你的天空那么灰暗,你失去了工作,就意味着经济来源被彻底切断了。几乎在同时,你的妻因忍受不了你的脾气和生活上的拮据离你而去。


  从此,你过上了南北飘零,颠沛流离的生活。从北平到长沙,不得不又返回上海,求职之路处处碰壁,只能靠写诗为文维持一家的生计。

  在上海,你和霓君、三个孩子又一次重逢。

  如果,那个时候,你可以放下诗人的尊严、教授的身段,以你的知名度再加上朋友的推荐,你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份可以维持生活的工作。

  如果,你可以放下,你的孩子就不会死去。

  如果,你可以做到,你的妻子就不会绝望。

  如果,你可以做到,你的生命就不会逝去。

  可是,朱湘啊朱湘,你却不能,你不能便是你的悲哀。你宁可穿着破旧的西服,带着傲慢的神情昏昏度日,也不愿意去干一个男人可以干的活。就这样,生活把你逼到了绝境,残酷的现实把你推向了悬崖边。

  当你的妻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抱着患病的儿子敲开医生的门深深地跪下去;当你的妻因拿不出治病的钱,被冷眼恶语生生赶出门外;当那个幼小的孩子,等不及心力交瘁的母亲再去敲开另一家诊所的门,便匆匆奔赴另一个世界时,你的妻子把所有的怒气与怨气都发泄在你的身上。那时,在霓君的心中,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穷困潦倒的,最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朱湘,你的生命在1933年那个凄凉的冬日走到了尽头。

  你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由上海到南京的船票,还有一瓶酒,一包妻子平时最爱吃的饴糖。

  你已经准备好了。

  你即将远行,走向天堂。临行前,你给霓君剥了一颗她最喜欢吃的饴糖,柔声地问:甜不甜?

  不甜。冷冷的话语从霓君的口中硬硬地说出来,是那样的简单。想想也是,那么苦的日子,再甜的糖也甜不到心里去了。

  可是,朱湘,在过去了一个多世纪的今天,我还是想问一问:如果,那时的霓君,知道那轻而薄凉的两个字竟能汇成那样一股冰冷的力量将自己的丈夫推向死亡的深谷,那么,当她含着那块糖的时候,她还会那样说吗?


  你终于决定走了。

  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心如死灰,心似冰窖。而霓君却没有察觉你的异样,她只当你还是如以往一样,出门去找工作了。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远。

  朱湘,你真的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你短短二十九年的生命,像极了一首凄凉忧伤的诗歌;你的生命那么轻,像极了风雪中的一朵寒梅。

  朱湘,你有着诗人高贵而圣洁的灵魂,在这个浑浊的尘世中无法安放。也许,只有那滚滚春江水、那无人知道的地方才是你灵魂的栖息地。

  那就漂去吧,轻轻地,轻轻地,与落花一起,带着诗的韵律,漂去,漂去……

  你听,这个世界上,有好多可爱的、素洁的、热爱你的灵魂,手捧你的诗集,点亮一盏烛火,轻轻吟诵着你的诗: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写后记】

  王国维在他的《蝶恋花》中曾长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无端地想起这首词。

  无端地想起一个人。

  八十四年前一个冷寒的冬天,他终身一跃,葬身江底,随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


  他是朱湘,一位纯粹的诗人。

  这篇文写于2011年初春。那时,几经寻觅,终得这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朱湘诗集》,含了诗人的《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永言集》。

  他满腹才华。一身傲骨。却在乱世中颠沛流离。面对饥寒交迫的生活,他选择了死,抛弃了生。


  是的,朱湘是穷死的。

  因为穷,他的小孩被活活饿死。

  因为穷,他遭人嘲弄侮辱。

  也是因为穷,他的爱情开始变质,最后腐烂。

  他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却命运多舛,生未能逢其时,死又不能传其名,怎一个苦字了得?


  后人对朱湘的一生多有评议,各不相同。或褒或贬,都已无关紧要。

  他是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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