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八节那天,北乡老家的村民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三队队长门学廷的老住宅倒了。有人住的房子有烟火不会倒,没有住的土墙土壁的三间老宅终于倒了。人们纷纷议论说是风刮倒的,也有人说是队长自己推把扒倒的,为了社员过一个有意义的革命化红色春节,鼓足干劲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天天干日日干,过年也不休,腊月也要把活干。那个年代,乡下都是这个样子。

  社员们喝下几碗腊八节玉米饭稀饭,穿着单薄的贴身棉袄,扛着铁锨三齿锹来到一大堆烂泥乌土前,开始一天的劳动。那个年代没有多少化肥,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圈里攒着粪,坑里沤着肥,扒了炕拆了墙又是田里上好的乌烂土,上好的大肥料。打碎拌匀堆积的劳动,乡下人叫打乌兰土。社员们慢慢悠悠打翻着老宅的土块,一人一句编出了北乡老家特有的顺口溜,特别有笑点。老吹起头,众人顺合,一气哈成:腊八腊八,房子倒了,感谢队长,有活干了。大人抢铁锨,小孩搬块砖,妇女洒上水,队长把家搬。为了乌烂土,明年好种谷。一一躺在炕头喝小米,三队老婆好享大福。队里的泼辣媳妇儿李风环高喊一曲,多生孩子喝米汤。结束了顺口溜。

  来年春真种上了五亩谷子,那年秋天三队十三个娘们生下了孩子,成为北乡今古趣事。

  种谷子可是个细腻活,耕地施上乌烂土,用木划子木犁开沟,不能大深了,也不能大浅了,有经验挣十分的正劳力才有资格开沟播种。慢慢均匀开沟,深浅一条线,队长亲自播种。谷子种太小了,队长用没割成两半的葫芦头,中间穿过一长空筒子棍,木掍在葫芦中开一下种孔,葫芦上口开一进种孔,北乡老家简单好用的谷子播种神器发挥神威。队长沿开好的沟,一手托拉着播种器,一手敲打着葫芦,细小的谷子种沿着木棍洒进沟里,队长不紧不慢走着,葫芦当当响着,在坡上回声响亮,三队里种谷子打小米,三队老婆好亨福,多养孩子喝米汤。培土是妇女们的活,赤脚慢慢圴匀在沟两踩碎大块的土疙瘩,细腻地覆上一指细湿的土,谷子种小,不敢大意了。

  三天时间小小谷子苗破壳而出,细嫰一片小苗,像地里刚发芽的杂草。长到二寸高,就要拈苗定苗了,北乡老家叫剜谷。现在的北乡老家农村,很少有这种大规模集体出动的场景。凡提起那些年的剜谷劳动,我相信,每一个经历并体验过丰收喜悦的你来说值得回忆。

  其实,对于北乡人来说,天为父,地为母,这是永恒的伦理性认识。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季节我们值得怀念。

  这剜谷看似轻松不累的活,剜起谷来累死人。北乡老家有四大累农活,打炕出粪第一累,剜谷拈苗腰上累,沙窝拱车翘腚累,割麦打场手发累。可见剜谷拈苗之累。谷子地里一字排开,一人一垅苗,剜去多余密挤的谷子小苗苗,间隔二指留几株谷子苗。谷子苗很多很密,苗子弱小拾不上手,一要眼看谷子苗,下手准快稳。剜不出地头多少步,人就眼睛花,手脚行动缓慢,累死了人的活,慢慢地剜谷苗,说说笑笑拉着呱唧呱唧到了地的另一头,伸一伸酸麻的手脚腰,返回头继续剜谷苗。这个季节,正赶上农闲,三队长也催的不紧,一天全队上坡的二十多个人,一天只剜了8分9谷子苗。人人也累草鸡了,就把屁股放在柔软的地里,沿着某一沟谷子苗,摁下一排整齐的屁股印。

  细腻的剜谷活妇女干着麻溜快,大老爷们笨手大脚的,可要了人命。剜了一天谷子苗,有心眼的王文寿耍刁了,谎称去城里抓小猪崽,一溜烟进了城。他说过,能剜的便劲剜,不能剜的耍油乱,同志们不要学我,打死我也不能剜。这就有了谷子地里编的顺口溜,主席教导记心间,剜谷任务都要干。俺王文寿雄赳赳,拐着小篮上西留。走到大道一偏南,碰见书记心发乱,在家剜谷不能剜,跑菜阳躲躲难。脚底抹油头不回一一溜了。

  依然宁静的是那些不起眼的小谷苗,满地一片丛丛簇簇,日光下劳作的影子醉于谷苗的芬芳,醉于幸福。累汗的气息中满是自在和惬意,仿佛小米那味儿钻进妇女的 体内,仿佛多了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有劲有力剜着谷苗。这些日子,累就累点吧,三队里种谷子打小米,三队老婆好亨福,多养孩子喝米汤。眼是孬种,手是好汉。那年六天的劳动,五亩谷子苗剜成拈苗,队长让人在饲养室做了二包水豆腐,豆腐炖粉条管吃管够。王文寿也挤进来,猛逮了三大海碗。

  农村的孩子,地里的活就是必须的了。多数的孩子都拉过犁,挑过水,推过小车,也有挑过粪的。我们也都体会过“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不累是假的,怕累吗?用父母的话讲,怕累就赌气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泥土地。比起城里的孩子,农村的孩子或许对超市和公园比较陌生,但土地所给于他们的知识,却是他们童年早有的财富。他们绝对不会象城里的孩子那样,把满地的麦苗,当成是夜雨剪春韭的韭菜。

  那年的冬天,一个天早晨,我都被山上的风呜鸣声吵醒。这时,母亲在堂屋的火灶里生起了火,已冒着氤氲的热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坐在火灶边,一锅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新小米粥便做成了。我迫不及待地端上一碗喝起来,香喷喷的一碗米粥下肚,即便是严寒天气,也觉得一身都是暖烘烘的。

  早晨来一碗,全天暖烘烘。三队里种谷子打小米,三队老婆好亨福,多养孩子喝米汤。就这样,一个冬天,三队家家户户小米粥温润着北乡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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