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在想什么

       您在想什么？将军。那紧咬的牙关，那暴起的青筋。

　　您是在想长江流域春夏之际的那个夜晚吗？是的，那一夜，2000壮士渡过襄河，直扑日军主力，死战不退，最终全部阵亡。

　　是的，那一役，您完全可以不必渡河。然而，将军，您还是义无返顾地冲向敌阵。以决死的意志，扑向迎面而来的日军。“我生国死，我死国生！”您的呐喊激励着壮士呼啸着扑去。将军啊，壮士们怎能不知，此一战绝无回头，此去必死。

　　将军，您不知道，日本人后来在自己的资料中这样记载：第4队一等兵藤冈是第一个冲到近前的。突然，从血泊中站起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他那威严的目光竟然使藤冈立即止步，惊愕地愣在那里。冲在后面的第三中队长堂野随即开枪，子弹打中了那军官的头部，但他仍然没有倒下!清醒过来的藤冈端起刺刀，拚尽全身力气猛然刺去，那军官的高大身躯终于轰然倒地。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

　　将军，您的英勇连您的对手都敬佩不已，他们将您的遗体用上好棺木盛殓，并全军向您行礼。您的遗体运回后方之时，日军下令停止空袭一日，避免伤到您的忠骸。那天深夜，日军的广播电台中断正常广播，插播了将军您阵亡的消息。您的棺木被葬于一处山坡上，墓碑上书：“支那大将张自忠之墓”。

　　将军哪，您可曾知，就在那日夜晚，您的部下38师师长黄维刚满含热泪，光着膀子，穿着裤衩，带着敢死队顶着鬼子的炮弹朝前冲，发了疯的中国军人已经忘却了生命。200多名官兵倒下，他们从敌人手中抢回了将军的忠勇之驱。壮士们的英勇令日军为之胆战心寒。将军，您以死激发了中国军人复仇的火焰。将军不惧死，士兵何曾怕死？正如将军战前所言：“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贵在死得其所！”您的属下斩断了生的念头，毅然地冲向了敌人，几进几出。您是弟兄们的总司令，您的弟兄无论如何不会让您一个人孤零零呆在敌人的阵地里。

　　将军啊，您可知，弟兄们检视您的伤处，无不泪如雨下，您身有8处伤口，其中炮弹伤2处，刺刀伤一处，枪弹伤5处。保家卫国，天心可鉴。

　　将军，当您的灵柩路经宜昌，满城空巷，十万军民恭送至江岸，任日机3次飞临城市上空，祭奠的群众却无一人躲避，无一人逃散。将军哪，民众之心早已与您扯在一起，您为了他们，他们也为了您。一条命，十万条，其实都是一个意义。

　　汽笛响彻长江，船儿缓缓驶离宜昌码头远去。将军，您可知，您的遗躯经过秭归，峡边高山上立满了人群。这是屈原故里的乡亲，他们默默地望着。长江上传来一首古老的歌谣，这是两千多年前屈原的《招魂》，凭吊亲人，秭归人从来就是这么唱着：“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重庆朝天门码头到了，军政要员倾巢肃立，登轮绕棺。蒋介石于船上“抚棺大恸”，并亲自扶灵执绋，护送灵柩穿越重庆全城。

　　在延安，中共中央为您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毛泽东亲题“尽忠报国”挽词，周恩来写下文章，称赞您“其忠义之志，壮烈之气，直可以为中国抗战军人之魂。”

　　 将军，您深沉的目光望着远方，您在想什么？

　　我在临清，您的家乡，当年您上学的地方，在您的纪念馆里。征战多年，您早已身心俱疲，这方沃土适合您的歇息。在这里您生活了20年。鲁西北的淳朴民风、仗义之气早已沁入您的血骨。乾隆时农民王伦为反抗暴政发动起义，城楼举火自焚，壮烈殉难。咸丰时宋景诗黑旗义军。起义受挫后，抗击清军，直至战死，绝不降敌。运河滚滚，承载着无数英雄故事。

　　您在牵挂着家人吗？那一年，临清街上热闹非凡，16岁的您由母亲做主，与临清县咨议局议员的女儿李敏慧喜结良缘。33年的相守相伴，早已把两个人的心紧紧地结成一处。李慧敏知书达理，相夫教子，使得少时的您渐渐成熟，责任感愈来愈强，读书用心，第2年，您考入了临清学堂。

　　齐鲁多壮士，为国分忧难。对自己的字号“荩忱”，您说：“荩忱”即忠臣。如今民国,没有皇帝，我们当兵的，就要精忠报国，竭尽微忱，故名“荩忱”。如此的忠烈情怀，已经早已深深沁透您和家人血脉，如同这块土地上的先人，卫国卫家，死生不渝。

　　将军哪，殉国时，您只49岁，您的夫人闻耗，悲痛绝食，7日而死。什么叫恩爱夫妻，什么叫夫唱妇随，什么叫化茧成蝶。从您们夫妻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那一刻，夫人抹去眼泪，坦然道：“张自忠为国家战死疆场，我不难过。我虽然是一个妇女，也应当有份。”您的夫人是一个旧女性，却深深懂得家国二字的份量，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用自己的一死，来表达对国家、对丈夫的爱，去激励抗日将士奋勇杀敌。

　　当丈夫驰骋疆场，她在颠沛流离中照料一家老小，4年未能见上丈夫一面，把思恋和担忧藏在心里，默默支持丈夫为国杀敌；当丈夫以身殉国，她从容安排好家中后事，尔后追随丈夫的忠魂而去。

　　宁做汉鬼，不做汉奸！此身虽轻，愿化一缕青烟，随夫共赴国难。

　　重庆雨台山麓，那一片葱绿的静谧中，您的恩师冯玉祥仿效明史可法所葬之扬州梅花岭，亲手于墓畔种植的梅花发出阵阵幽香。正是：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

　　将军，您忧郁的目光望向哪里？您在想什么？

　　自从您隐居的同乡车震，将您推荐给他的拜把兄弟冯玉祥，您就许下了一生保家卫国的夙愿。您背上的那把大刀，曾砍去无数倭寇头颅，如今仍寒光闪闪。

　　1936年秋天的天津曹家花园，在外侮的积威面前，您硬是派一个连强行进驻车站。您说：“这是中国的领土，不是英国的地盘，撤退的应该是他们！”您是英军碰见的最强硬的对手，从此，被英军盘踞多年的丰台车站重新回到中国人手中。

　　1937年3月，您率领的29军前线部队踏雪前进，趁夜色分路袭击日军。勇士们在冰天雪地里浴血奋战，以血肉之躯拼搏数日，高呼着：“大刀大刀，雪舞风飘。杀敌头颅，壮我英豪！”手起刀落处，鬼子尸横遍野，溃不成军，最后不得不放弃占领喜峰口的企图。日军将领连连哀叹，此役丧尽“皇军的名誉”。29军，用大刀片砍出了中国军队的威风，砍出了中华民族的骨气。听到前线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青年音乐工作者麦新的激情，像火山喷发，他流着泪，一气呵成这首风靡全国的《大刀进行曲》。这首29军大刀队的战歌，响誉全国，流传至今，是抗日战争开始时最典型的时代强音。

　　战后，您手柱大刀，满身血污，站在长城上。在北风怒吼中，您流泪了，为了捐躯的数千名弟兄。他们本不该牺牲那么多的。西北军的装备太差，友邻保存实力。中国，做成一件大事真得很难吗？

　　台儿庄战役，您指挥五十九军在固镇与日军血战，夺回曹老集、小蚌埠，稳定了淮河防线。随后奉命支援临沂庞炳勋部，在临沂城郊与日军精锐坂垣师团进行拉据战。他抱定拚死的决心，致电鹿钟麟：“战而死，虽死犹生；不战而生，虽生亦死。”经7昼夜鏖战，取得临沂战斗的胜利，为夺取台儿庄战役胜利奠定了基础。

　　那一次，您将因功升任第27军团军团长的任命状扔到地上，仰望天空，长叹一声：我怎么能用这么多好弟兄的性命换取这样这一张纸。

　　将军，我知道，您一样的痛心，中国之大，容不下同胞相岐。

　　像岳飞、袁崇焕一样，将军您也受过冤屈。“卢沟桥事变”，依您的性格，怎么可能与日本人和谈？但那时您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因为您是军人，军人是要服从命令的，就像张学良，父亲被炸死，家乡被占领，还要带兵不发一枪，撤离东北。

　　您屈辱的奉命，屈辱的没能与日军作战，成了全国一片骂声中的汉奸与卖国逆贼。那时啊，将军，您一条壮汉，与同样是壮汉的弟兄们，无言地承受了这一切。从此，他率领这些背着骂名的部下，这些穿着草鞋的农家子弟，有的只有十六七岁，长得还没有枪高，死了心要和敌人去拼命。在中国大地从南到北地行进着，心里一直在寻找机会，寻找洗刷耻辱的机会。

　　这一天终于来了。2000壮士渡襄河，您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您用鲜血与死亡，向全中国的百姓证明，卢沟桥那一刻，不是我张自忠的过错，如果历史可以重写一次，那么，他可以让日本人知道，中国人绝不会躺倒偷生。

　　挺直的脊梁，真诚的视线。将军您在想什么？

　　那一年西北军的土崩瓦解，您同其他将领一样面临着何去何从。当您听说冯玉祥已经北渡，即带领第6师由郑州渡河北上。恰在这时，蒋介石派飞机给您空投委任状，任命您为第23路军总指挥，但您拒绝投蒋。您对部下说：“我们做军人的，很要紧的就是忠诚。现在西北军失败了，很多人背叛了冯先生，但我张自忠不会这样做。”第6师随即渡河北上，进入蒋军尚未控制的山西省。

　　除了冯玉祥对您有知遇之恩，您深知冯公是个忠义之人。您曾多次对部下说过，冯公因为汪精卫不守会议时间，开会经常缺席、迟到，一怒之下，编成一副对联送给了他：一桌子点心，半桌子水果，哪知民间疾苦；两点钟开会，四点钟到齐，岂是革命精神。您还说道，1922年，冯将军得知一名伤兵因患急性败血症急需输血抢救，冯玉祥首先对医生说：“我是O型血，先抽我的血”，300毫升鲜血输到了伤兵的体内。从而，冯玉祥成了中国最早进行志愿无偿献血的将军。对这样的人，不但不要背叛，更要至死追随。

　　将军，您自小就受儒家教育，懂事起，就开始接受儒学的熏陶，忠、孝、仁、义的道德在您的内心深深扎了根。您率领的部队也是一支传统色彩极为浓厚的军队，作为统帅的您自然事事都以道德规范来要求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以治军严厉著称的您，凡士兵如严重违纪，必打军棍，但却又主张“八不打”：一、长官生气时，不许打；二、士兵劳碌太过时，不许打；三、对新兵，不许打；四、初次犯过者，不许打；五、有病者，不许打；六、天气过热过冷时，不许打；七、饱饭后及饥饿时，不许打；八、哀求落泪时，不许打。您的带兵除了严以外还有情感融入其中。

　　因此，无论您身处多高位阶，总是与士兵吃一样伙食，和士兵们一起操课。您曾经对手下的将领说：“我有个外号，叫做张扒皮，可别给我来扒了你们的皮。”他亦曾说，要是我做了对不起国家的事情，也请你们来扒了我的皮。虽然这样说，士兵们都知道，您待士兵亲如弟兄。

　　那一次是1923年秋天，您在冯玉祥的11师学兵营当营长。部队冬季大练兵，适逢连日大雪，天寒地冻，许多官兵产生畏难情绪。您将全营官兵集合起来，大声问：“下雪天敌人发起攻击怎么办？”官兵们回答：“坚决抵抗！”您接着道：“现在下了一场雪，你们就不想操练了，还谈什么打仗？我们当军人的第一条就是不能怕苦。现在，请大家都把棉衣脱了，跟我一起跑步！”说完，您竟自脱了棉衣。全营官兵都愣住了，然后也纷纷脱下棉衣，跟在您身后在雪地上跑起来。军管身先士卒，士兵怎能不愿意和您生死与共。

　　1938年，您所部之第77军179师师长何基沣驻防洋坪时，对蒋介石消极抗战极为不满。在蒋介石派员到部队视察时，何师长向视察人员发了一些牢骚。蒋介石知道后，十分恼火，密令您“撤掉何基沣179师师长职务，送重庆法办。”您接到命令后，秘而不宣，趁去重庆开会机会，面见蒋介石陈述说：“何师长跟随我多年，是个真诚爱国者，对国家忠心耿耿，绝不会有负国家，自忠保证何师长不会有意外行动，委员长可调何到中训团来，再进行一次考查。”蒋介石答应了您的请求。

　　您回部队后，上峰命令何师长带职到中训团受训。战争前夕，李宗仁急电重庆，要求放回何基沣投入对敌作战，但重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不准。当战斗激烈进行的时候，李宗仁再电重庆，重庆仍不放何基沣归队，直至您在激战中与179师联系不上，孤军作战而牺牲。

　　是时，在老河口的李宗仁长叹：如果何基沣在，不会有襄河之败，张自忠不会阵亡。护送灵柩的59军官兵沉痛地对何基沣说：“要是你当时能在军中，兵力不会那样部署，张总司令和59军不会孤立无援，张总司令不会阵亡。”这些话如刀刺心。何基沣决心要在战场找到杀害张自忠的日酋，血祭兄长的在天之灵。

　　据新四军五师提供情报，何基沣终于知道了那名日酋叫横山武彦，因枣宜之战中杀害了您，而由大佐升任18旅团少将副旅团长。何基沣又得知，横山武彦要到荆门查看军用机场修建情况。他遂命令部队在途中设伏，战士们仇恨的火焰一齐迸发，密集的子弹射向日军，迫击炮手瞄准横山快速射击，横山等人血肉横飞，日酋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听到横山被击毙的消息，何基沣饱含热泪，遥望重庆梅花山，告慰张自忠在天之灵。您的老部下，其实早已是共产党员的何基沣，为您兴建“义园”烈士陵园，并亲自撰写碑文：“……我堂堂华国不沦亡于异族者，惟我殉难烈士，沛乎苍冥之正气是赖焉！……壮哉，烈士浩气磅礴，凛冽万代，地赖以立，天赖以善，民族有所赖，正义为伸，扶纲常于倭寇猖獗之时，振风化于国存亡之际，自虽玉殒，至今犹存……”

　　那一年，一位96岁的老人来到了您的墓前，用颤抖的双手向您献了花圈，在子女的搀扶下向您敬礼：“将军，警卫营士兵向您报到。”老人是您的警卫员曹廷明，曾经跟随您出生如死，而今幸存。为了纪念将军，他给儿子取名志忠。

　　他们都是您的部下，当年您曾经训过甚至罚过他们。真情在，到永远。只一个忠字，一个诚字了得。

　　风起了，有草根作歌，我的将军：

　　……

　　青山有幸，永伴英魂旁，

　　浩气长存，中华的脊梁。

　　蠹尘难掩，彪炳青史的光芒，

　　壮怀激烈，千古回肠！

　　壮怀激烈，万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