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上初中一年级。父母亲认为乡下的教学质量太差,把我送到了外婆家。

  外婆家住在一个镇上,叫黑瓦寺镇。镇上回民较多,有一个古老的黑瓦青砖的礼拜寺,镇因此得名。自“**”开始,黑瓦寺关闭已有多年了。

  黑瓦寺位于镇上的一个山包上,也是镇里的最高位置,离学校所在的地方不远。每每看到小山包上黑糊糊的一片房子,心里总是充满好奇的畏惧和恐慌,因为听同学说,黑瓦寺里经常闹鬼。于是,常有想进去看看的奇怪念头。

  一日傍晚,和几个小同学经过黑瓦寺的门口,我们从半掩着的门缝往里看,里面是个四合院,地上全是青砖铺就的,砖上长满了青苔。院内的房门上、墙上结满了蜘蛛网,院子的中间有口古井,古井的旁边有棵好大的老槐树,槐树上的乌鸦总是叫个不停,整个寺院阴森森的,好吓人。

  一九七六年,唐山发生了举世震惊的大地震。于是,小镇上的防震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家家户户盖起了防震棚子。由于我所在的那所学校的地理位置特殊,县里在学校里设立了一个地震测报站,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土仪器。学校抽调了一部分品学兼优的同学到地震测报站值班。很荣幸,我被选入。

  值班测报员的任务是:两人一组,每周轮流值班两天。值班的当天,早、中、晚都要抄仪器上的数据,观察仪器作出的反应,然后每天晚上用手摇电话向县地震测报总站汇报有关数据。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每天傍晚要到黑瓦寺院内的那个古井去测水位、量水温,看水井的底泛不泛水泡。

  我和镇上的一个叫王蓝月的女生为一个小组,我们都叫她“月牙”。我只知道月牙没有爸爸,妈妈带着两个哥哥和她过着艰辛的日子。

  一天黄昏,我和月牙去黑瓦寺的水井观测。走到门口,我停了下来问,“月牙,你害怕吗?”“那有什么好怕的。我以前经常来。走吧,进去。”月牙满不在乎地说。

  月牙旁若无人地用玻璃杯取水,测水温,看着井里的情况。而我,心惊胆颤地用眼睛扫来扫去,看着黑黝黝的房子,参天的老槐树,还有地上铺着雕着花纹的砖,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又大又精致的古砖。就在我们要离开院子的时候,西边的一间房子内似乎有响动,我害怕得不得了,身体有些发抖。“你看你,还是男孩呢。除了人,没别的东西。”月牙漫不经心地说。果然,从门里钻出了一对30多岁的男女。

  “呱,呱!”老树上乌鸦狂叫了两声。

  一个周日,我到月牙家约月牙去捉鱼玩。我们一起来到了山坡下面的那个鱼塘。“我发觉你的妈妈好漂亮。真像城里人。”我说,“你真的像你的妈妈一样漂亮。”

  “去你的。”月牙不好意思地说,“人家都说我长的像我妈妈。我奶奶说,女儿像娘,苦断肠。再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我的妈妈。”

  我似懂非懂地看了看她。“月牙,那天,你怎么知道黑瓦寺的院子有人?”

  “几年前,我爸爸被‘红卫兵’关在黑瓦寺内,我经常给他送饭。好多次我都看到了那两个人。后来我告诉了奶奶。奶奶说,那两人从小就在一起,他们挺好的。后来那女的爸爸非要把她嫁给了一个有钱的修钟表的人。那人经常打她。”

我似懂非懂地看了看她。

  “后来,我爸爸在黑瓦寺上吊自杀了。那天我送饭去,看到爸爸的样子,我吓得昏了过去。还是那个男的把我背回家的。”月牙接着说,“他在一所小学做民办教师。我经常到他那借书看。他有许多好书。《童年》、《在人间》、《野火春风斗古城》、还有一个叫”安什么生“的童话。好看不得了。我很喜欢他。他知道许多世上的事情。”

  我吃惊地看着月牙。觉得她比我懂得事情多。

  又到了我们地震测报值班的日子。我和月牙来到了黑瓦寺。这次。我少了往日的害怕。象往常一样,我们在研究着那口古井。然后我和月牙爬到了老槐树上。在树上能看见整个小镇的风光。依稀记得,那个黄昏灰蒙蒙的,远处传来阵阵狗叫,还有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忽然,我们看到月牙的妈妈和公社里给我们作过政治报告的李什么书记从东边的一间屋里钻了出来,月牙妈妈的头上还粘着草。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黑瓦寺。

  月牙紧咬着嘴唇,使劲摇着那棵老槐树。眼里含泪珠说,“迟早,我要把他们杀掉!在家丢脸不说,还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我看了看月牙,仿佛懂得了什么事。

  我们走出了黑瓦寺,谁都没有说话。

  “嘿,你们在这!昨天,小黑柱爬上黑塔塔顶,他说有许多鸟窝呢。走,到塔顶上掏鸟窝去。”几个同学正朝我们走来。

  “不行不行,我们今天值班测报呢。”我说。

  “那月牙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两帮他们拿鸟蛋。”一个女同学说。

  就这样,他们一起向黑塔方向走去。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左右,天刚刚黑,我在测报室里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叫“不得了啦,有人从黑塔顶上摔死了!不得了啦!

   我跑到了门外,看见几个大人抬着一具尸体走过来,竟然是月牙!

  我站在门口失声痛哭,好久好久!

  这时,黑柱光着上身坐到了我身旁,“我们叫月牙不要上去,她非要上,结果不小心蹬塌了一块砖,就摔下来了。”

  “回家吧,柱子。”我说。

  “不,我的新衬衣还盖在月牙身上。要是没了,我爸爸会打我的。”柱子说。

  我抬头仰望幽蓝的夜空,月牙正挂在黑瓦寺上空的西天上,惨淡地发着微弱的光。再过一会,它就要落了。

  那夜,黑瓦寺的天空没有了月牙,我望了一夜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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