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陈毅的名作《赣南游击词》和《诗四首》发表后,诗人臧克家曾评价说:我们知道陈毅同志是革命前辈,同时也是“文学研究会”的早期会员。他参加文艺活动和他参加革命工作差不多是同时的。上马杀敌,下马写诗,将军原本是诗人。
陈毅是革命家中的诗人,也是诗人中的革命家。1901年,陈毅生于四川乐至复兴场张安井村。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23年到北京中法大学文学院学习。青年时代,陈毅曾立下宏图壮志:做一名文学家、诗人,用自己的笔来唤醒人民群众的觉悟,进而反抗黑暗腐朽的社会,同时依靠自己的文才来谋生。他走上革命武装斗争的道路,与毛泽东颇有相似之处。
战时毛泽东诗词的最早读者
早在1928年至1929年初的井冈山斗争时期,陈毅就与毛泽东结下了诗友之谊。那时,井冈山上领导人中懂诗词的人极少,每逢余暇,陈毅就与毛泽东一起谈论诗词或者诵读中国古典诗词。在井冈山时期,陈毅第一次读到了毛泽东的旧体诗词。 1928年8月,红四军内的许多人因难耐井冈山上的长期艰苦生活,附合湖南省委的错误主张,不顾毛泽东的反对,以主力下湘南失利。敌军乘机偷袭井冈山,我军依托黄洋界天险,以一个营的兵力将其打退,保卫了这块最后的根据地。事后,毛泽东写下了《西江月•井冈山》一词,颂扬了“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的胜利。在山上担任军委书记的陈毅,是这首词的最早读者。
看到毛泽东的《西江月•井冈山》这首旧体词将全新的内容与古老的形式结合得如此完美,陈毅倾心折服。时隔30年,陈毅重新朗读此词时,豪情仍不减当年,并为之写了一段200余字的跋文,其中称:读此词令增长志气,可视敌军如草芥。我认为新中国人民应有此气概而且已经有此气概,真可喜可贺。至此词选调之当,遣词之工,描绘之切,乃其余事。
艰苦的战争中共同的追求,对诗词共同的酷爱和执着,使毛泽东与陈毅在一起有了许多共同的语言和兴趣。除了政治上的工作关系外,诗词:又成为他们心灵交流的一个重要媒介。
1929年初,红四军从湘赣边界突围东进,从此结束了井冈山斗争,开始了创立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后来成为中央苏区)的新阶段。同年5月间,当红四军二进闽西,三打龙岩后的一天,毛泽东、朱德、陈毅在闽西特委负责人邓子恢、郭滴人的陪同下从西门桥头步入烟雾弥漫的龙岩城,面对战后的场面毛泽东随口说道,陈毅岂能无诗?只略略沉思片刻,陈毅便应声而出一首:闽赣路千里,春花笑吐红。铁军真是铁,一鼓下汀龙。
1929年12月古田会议结束后,翌年1月毛泽东率领红四军主力从福建古田地区西进,经连城以东,迂回于归化、清流、宁化三县之间,而后翻越武夷山进入赣南。在转战途中,毛泽东写下了《如梦令•元旦》词: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这首小令,篇幅虽短,风格却很有特色,蕴含的情意也很丰富。全词轻快活泼,晓畅如话,富有诗情画意,耐人寻味。词的头两句写法新颖,两字一顿,先用三个地名连缀、并列,造成三个停顿。接着,再用三个主谓语并列,也是三个停顿,这样仅十二个字便形成六个停顿。这种罕见的句法,造成一种急迫的旋律,颇有急行军的氛围,富于诗意地表现了红军在崎岖的山区地带,轻装、神速、隐蔽、迂回行军的特点,并颇有跳跃感和节奏感,表现出毛泽东精湛的诗词艺术技巧。
当时,陈毅也参加了这次行军,对这一首小令词极为喜爱。据他的亲属回忆,陈毅曾告诉过他们,他是毛泽东的《西江月•井冈山》《如梦令•元旦》等作品的最早读者之一。毛泽东当年还曾把这些诗稿相赠,陈毅对此珍藏多年,后来因为南方三年游击战争的环境艰苦卓绝,九死一生,这些手稿才非常可惜地散失掉。虽然毛泽东书赠的《如梦令•元旦》的手稿未能保存下来,陈毅却对其词句熟记在心,以至在l7 年后陈毅率华东野战军辗转于沂蒙山区与国民党军主力巧妙周旋时,还写下了《如梦令,临沂蒙阴道中》一词:临沂、蒙阴、新泰,路转峰回石怪。一片好风光,七十二崮堪爱,堪爱堪爱,蒋贼进攻必败。将这首《如梦令•临沂蒙阴道中》同毛泽东的《如梦令•元旦》相比较,就可看出,陈毅词的第一、二两句是从毛泽东词“宁化、清流、归化,路溢林深苔滑”脱胎而来。毛泽东在词中是以“风展红旗如画”寓情于景,陈毅在词中又是以“蒋贼进攻必败”直抒胸臆。
1934年,中央红军主力离开根据地长征,带伤的陈毅奉命留下来坚持南方游击战争。在赣南山林中度过的这三年生活,是陈毅一生中最艰苦的阶段。在敌人时常搜山、清剿和实施封锁的严酷日子里,陈毅仍以豪迈的气概,写下了著名的《赣南游击词》等诗篇。有一次,面对搜山敌军纵起的大火包围,陈毅自虑不得脱,就此写下了后来脍炙人口的诗篇: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召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梅岭三章》中的这首诗,可谓是危急关头的“绝命”诗,充满着一种英雄豪放的气魄。面对死亡这一人生最难过的关口,陈毅以其博大的胸怀、高尚的情操,自问“断头今日意如何?”他还自称到了阴曹地府,也仍然要组织集合起已牺牲了战友和旧日部属,组成十万大军,怒斩手执屠刀、貌似强大、逞凶一时的“阎罗”。胸中视死如归的正气,通过此诗跃然纸上,如同有千钧万磅之霹雳,给人以巨大的心灵震撼。
上马杀敌,下马写诗
1948年1月7日,陈毅来到了陕北米脂县杨家沟,毛泽东前来迎接陈毅。两人握着手,一个说陕北,一个道山东。当陈毅说到莱芜和孟良崮两仗的胜利时,毛泽东笑着对陈毅说,又写诗了吧?你打了胜仗总是要写诗的。 陈毅听罢,接着便朗诵起他写的《莱芜大捷》诗:淄博莱芜战血红,我军又猎泰山东。百千万众擒群虎,七十二崮志伟功。鲁中霁雪明飞帜,渤海洪波唱大风。堪笑顽酋成面缚,叩头请罪詈元凶。毛泽东听罢,连说:“好诗,好诗!”
随后,在毛泽东招待他的饭桌上,陈毅又直言不讳地述说了途经晋绥解放区时所见的一些“查成份”和搞过火斗争的情况。毛泽东听完后引起很多思索,这为他随即起草的一系列纠“左”的政策性文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材料。在中国革命战争的动荡而又紧张的年代中,毛泽东同陈毅始终是以战友、诗友的态度坦诚相见。在有不同看法时,陈毅还以其爽直的习惯愿意直言,这更属难能可贵。
1957年的国庆节之夜,毛泽东和陈毅在天安门城楼上看焰火相逢时,又谈起了诗。对陈毅这几年发表的旧体诗,毛泽东大加称赞,认为“有诗味”,同时还特别提到“你会写自由诗”。得到毛泽东的鼓励,陈毅更激发了创作新诗的热情,并提出了一项“三条腿走路”的诗创作意见,即旧体、新体、民歌三种形式并举。
1957 年11月8日,陈毅在给著名语言学家王力的一封信中就阐述了这种看法。他说:我主张写旧体也写新体,也写民歌。三条腿走路,走的人多了自然会开一条新的诗歌道路。写旧体最难摆脱书生气,沾上这个气便是骸骨迷恋;写新诗与中国诗传统脱节,容易流为洋八股;向民歌学习,这是一条较好的道路,就是说强调感情真挚,说人民的民歌也讲究一些音韵音节,事实上是综合古典诗歌与新诗及旧民歌,来一次新的创造。
根据这种创作原则,在诗词创作的过程中,陈毅追求诗词的大众化、通俗化,还写过一些类似顺口溜式的诗作,如针对国际形势所写的:你也守中立,我也守中立,他也守中立,侵略被孤立。你有原子弹,我有原子弹,他有原子弹,协议不放弹。陈毅在新诗创作上的努力,继承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强调白话文体的传统,并尝试着对旧诗词进行创新改造。郭沫若曾赋诗称赞陈毅道:“天南一柱百战身,将军本色是诗人。”
诗友对话论创作
毛泽东在晚年曾对一位陪读人员说过样的话:陈毅的诗豪放奔腾,有的地方像我。陈毅有侠气,爽直。陈毅的诗风接近毛泽东,除了性情有许多相似之处,另一个原因在于他在几十年的生涯中追随自己认定的这位领袖,在相处时受其熏染,有不少诗词本身就是步毛泽东诗词原韵而写,或是吟诵时有感而发。
1957年,毛泽东收集自己的18首旧体诗词交由《诗刊》创刊号发表,又第一次以书信的形式公开表示了对诗歌创作的原则性意见:“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此时,正在养病的陈毅也陆续收集了20年前的旧作《赣南游击词》《诗四首》(即《梅岭三章》和《赠同志》)加以整理,发表于《解放军文艺》。
1962年5月,为了纪念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0周年,《人民文学》又特意发表毛泽东作于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词六首》。陈毅作为当年红军的领导人之一,是这些诗词所反映的重大事件的目击者和参加者。陈毅随后就以当年斗争的亲历者和诗人的身份,大力宣扬毛泽东的这六首诗词并加以解释。
同年5月,陈毅与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有关人员作过一次长谈,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内容论及毛泽东诗词。谈到毛泽东的《词六首》时,陈毅以这段历史亲历者的资格指出了郭沫若释文中的一处地理上的讹误。陈毅不但介绍《词六首》的写作背景,而且还当场吟诵了毛泽东的另一首创作于不同历史时期的词作。陈毅还以诗友的身份讨论毛泽东诗词的艺术风格,说有一位老词人认为毛泽东诗词的意境、气势、眼界都了不起,只是不太会韵律。他对这位老先生说,从李白写《菩萨蛮》才有词,古代任何一个词人写同样一个词牌,韵律也不一致,不能让格律束缚思想,艺术要创新。
周恩来深知毛泽东与陈毅在诗词创作上的不同之处,曾说过:“我们的领导人中,陈毅同志喜欢写诗,写得很快,是多产作家,是捷才。毛主席则不同,他要孕育得很成熟才写出来,写得少,而气魄雄伟、诗意盎然。当然,陈毅同志的诗也很有诗意。我们不能要求毛主席一天一首诗,也不必干涉陈毅同志,叫他少写。”
1963年末至1964年初,陈毅陪同周恩来出访亚非欧14个国家。同年底,陈毅又访问了亚洲6个国家。在两次日程安排很紧张的出访过程中,陈毅“偶然得暇便长吟”,写了许多诗词,却很少公开发表。
1964年12月,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期间,毛泽东曾问陈毅,最近怎么看不到你写的诗发表呢?陈毅见毛泽东如此关注自己的诗作,便回答说:一年来,我走访了近20个国家,随手写了十几篇诗,现在还没有定稿,等改好之后,我想呈送主席,请主席大笔斧正,不知行不行?毛泽东听罢,欣然允诺。
1965年7月21日,在时隔大半年之后,毛泽东复信陈毅,同时对《六国之行》的第一首作了修改,并加了一个题目——《西行》:万里西行急,乘风御太空。不因鹏翼展,哪得鸟途通。海酿千钟酒,山栽万仞葱。风雷驱大地,是处有亲朋。据陈毅之子陈昊苏说,此诗中间两联“是毛主席的神来之笔”,此诗可以称为毛、陈二人的共同创作,是他们联袂合作的结晶。毛泽东这次写给陈毅的信,专门谈论诗的创作问题,并对诗歌的创作和中国诗歌的前景发表了不少启人深思的见解。
毛泽东对诗歌创作,极为慎重。对一些旧体诗不愿意公开发表,也一直不愿意多谈关于诗歌创作问题。而在这封信中,毛泽东则破了例,他和陈毅专门就诗歌的创作问题作了长谈,从中表现出他们之间诗交之深厚。陈毅对毛泽东的这封信极为珍爱,他不仅经常翻阅,而且在晚年重病期间每次住院都要带在身边。在病房里,陈毅的家人才第一次看到了毛泽东写的这封信。陈毅曾想抽出时间把自己的诗词进行修改加工,整理定稿,却未能实现。他嘱咐夫人张茜,要按照毛主席谈诗的信的精神去办,即在遵守古典诗词的格律上对各首律诗作必要的修饰。作为一位元帅诗人,在陈毅的一生中,对毛泽东的诗词是十分推崇和珍爱的。毛泽东作为陈毅的战友和诗友,也时常关注着陈毅的诗作。毛泽东和陈毅在诗词上的唱和,不仅可以看到诗人艺术风格的互相影响,也能领会到二人在革命斗争中结下的情谊深厚。(二师分会供稿,作者徐焰,为国防大学著名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