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回乡的父亲喜欢喝高度老烧。只要做了对胃口的菜,父亲就喜欢喝一盅。他有个习惯,将酒杯倒扣在酒壶上,锡壶歪放在热水里温酒。

每当我看到父亲呷一口酒,嘴一咂摸,好像万般舒坦进了腹中,夹一口菜那满脸幸福的样子,我就很好奇,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心里琢磨着有那么香吗?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就说:“倒一点给你尝尝?”我答应了。

端起酒杯一闻,那味道就让我打了趔趄,试探着抿一小口,立即被呛人的辣气封住了嗓子眼,为了表示自己勇敢,硬生生咽下去了,又苦又辣那滋味至今难忘。看着我皱眉夹眼那难受的样子,父亲哈哈哈地笑,我几乎呛出了跟泪,他却几乎笑出了眼泪,然后招来母亲的一顿埋怨。时至今日,如果不是陪同客人,我是不喝白酒的,喝白酒对我来说如同上刑。 

 父亲喜爱酒的烈性,降伏了这种烈性就如同驾驭烈性大马驰骋沙场那样有一种自豪感。他喝的最多的是莱阳白干,高度的最好。有一年我给他买了一箱“北京醇”,他很高兴,倒上一杯尝尝,喝了一口,父亲就说:“哎呀,这酒太柔了,没有冲头”。当父亲问明价钱时又摇摇头说:“大可惜了,这一瓶能买一打莱阳白干,以后给我买莱阳白干就很好。”

生活中的父亲似乎又不像喝酒那么火辣。在外面与人聊天,常常有人打听我父亲的情况,他们习惯性地问我:“你父亲还当‘连长’吗?你父亲可是个大好人。”以前总以为人家是说客套话,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对父亲有了更深的认识。

父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有很强的韧性,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从来没有过与人争个面红耳赤的时候。做事认真,勇于承担责任,母亲常说我父亲不是那种“能踢能咬”的人。

印象里记得父亲发过一次火。家里有小小的红花纸盒,里面存放的是父亲珍藏的八颗五星、帽徽还有一副绿色的军用背包绳。小五星很精美,我常常偷偷拿出来玩,但每次玩够了,都得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那次是淘气的哥哥把背包绳给剪断了,父亲发现后立刻火冒三丈,那感觉就如同剪了他的心头肉,气得暴跳如雷,差点把家里屋顶给掀翻了。现在想来,那五星、背包绳或许就是他曾经的军旅生活的见证,看到它们就好像是耳边军歌嘹亮,号角吹响,剪断了背包绳就像断了他的军魂。

每年冬天是父亲最忙碌的季节,每天去组织民兵训练打靶。早上很早就出发,自己带着午饭,晚上八点回家,一身灰土,有时还把枪抱回家弄得跟宝贝似的找地方藏好,怕我们给玩坏了,更怕我们给搂了火。母亲又唠叨:“你又不是什么大干部至于那么用心吗,忙得两头不见太阳。”

父亲常常笑着说:“组织上安排的工作咱不能糊弄事,得认真负责。”

征兵季节,父亲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要自己骑车走东村串西村,去征兵对象的七大姑八大姨家走访调查情况。有时正在吃饭的时候,那些想应征入伍的青年后生就会找到家里,表达自己想参军的愿望。父亲总是对他们说:“不要着急,这俩天把身体保护好,千万别感冒了,只要体检合格,我们会力争送你去部队。” 

每送走一批准军人,父亲就显得异常兴奋,回家跟我母亲念叨:这个孩子有文化,出去锻炼一下能有出息;那个孩子出去就给家里减轻负担了,年终可以吃上平均粮。

别人家的父亲出门都会给孩子带礼物,父亲也喜欢给我们带礼物。他的礼物特别,有时会是一只蝈蝈,但更多的时候是从兜里掏出一把一把的子弹壳,大的小的,铜的铁的,弹壳前端有皱褶的。也是从那个时候我知道这有皱褶的叫空爆弹。

我参军入伍,离开家的时候父亲没有出门送我。服役时,父亲也从没有到部队看过我,常常给我写信。

信的开头印在我脑海里。

鹤儿知悉:我与你母亲身体健康,家中一切尚好,不必挂念。

每一封信的开头总是这样,不论家里有没有事情。

当多年后我回家后才发现,家里又盖了一套新房子,挖基填土都是父亲母亲俩人一点一点干的。

我的父亲一辈了没穿过西装,陪伴他的始终是一身碧绿的军装,风纪扣扣的严实。那顶解放帽市场上己经买不到了,不知洗过多少遍了,微微泛白,但出门时总忘不了规规矩矩戴在头上。

或许是因为当过兵缘故吧,总感觉军装是最合体的。 

有一年在大连某商场,偶然发现一顶黑色鸭舌帽,便想起父亲头上泛白的解放帽早该退役了,于是毫不犹豫的买下。

父亲看到我给他的帽子,试戴了几回,笑着说:“质地不错,就是感觉我戴着别扭。”我就开玩笑说:“您现在是民兵,对着装没有硬性规定,总比您戴那顶都发白的解放帽好吧。“

在我们的劝说下,帽子是别别扭扭地戴上了,但那身军装依然穿在身上。 

父亲喜欢军装,,军绿似乎已经融入血液里渗到骨子里,他觉得军装板正,穿起来规矩。绿色军装好几套,穿旧了的也不舍得扔,新的就叠的整整齐齐的放着不舍得穿。军装划了道口子,他是坚决不让缝补丁的,要用同色的线有规矩的编一编。别人穿西装穿夹克好看,他说那是人家身材适合,我穿不来。

为如他所愿我便送给他一套马裤尼。父亲穿上后对着镜子,扣好风纪扣,前后转身,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只要是走亲访友,参加婚礼父亲都穿着它,腰杆倍直,精神十足,显得很年轻。

解放帽是不般配了,大檐帽又不适合戴,我就送他一顶军用栽绒帽,冬天就算是披挂整齐了。 

父亲离开我们十二年了,走的时候穿着那身军装。我常常梦见天上的父亲穿着那身军装,腰杆笔挺,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审视着我脚步的方向和头顶上的八一军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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