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乡门家沟村西口有一棵粗壮高大的大杨树。
  老家的村子,是北乡山区最常见的那种人们集聚的村落。十岁以前的记忆大多和村前小河有关。这条河发源于村子最东面山沟,从我记事时,它已经从山沟流出,沿着村东平整的河滩地,清澈而又欢快地流着。河滩地是我们村难得的良田。

站在野旷的地方,向周围远远的暸望,那一坨被浓密的树木弄的厚重沉黑的地方,必定是一个居住着人烟的村庄,有树有人有村庄。村子里两条窄窄的细巷,挤挤扭扭的生活着全村千十口的父老乡亲。若能上北乡老家,就可看见村子里那鳞次栉比、参差错落的碎瓦房和高高矮矮的褐色土墙石屋,家家门前屋后以及院旮旯角落里,都种着树。

老家人栽树是有着自已的讲究的,一般主要以用材为目的;所以栽榆树、槐树、椿树者较多;当然,还有一些是栽楸、桐、杨树的,杨树槐树桐树容易栽活,而且生长较快,成材后可做门窗用料;个别人家院子里也有枣树杏树苹果树,但却很少有人家里栽种其它水果树的,特别是杮子、桃树呀之类;据说,柿音谐“失子”不吉利,而桃有“逃”音,所以,前不栽桃柿,后不栽桑柳。很少见谁家里栽这几种树。

每当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就会徐徐的冒出炊烟,炊烟在低空袅袅的飘浮着,但炊烟不同于气,本身含有较重的碳成分,在空中一时很难匀散开去,于是,村庄的上空便飘漫了一层深灰的烟霭来。

在村口稍微偏南的地方,有一不大的菏花的小水溏,溏沿的边上就是那棵大大杨树,大杨树东边有一口水井。

这大杨树高约10多米,树干需二人展开双臂方可合抱。老人们说,千年的杨万年的槐,村外杨树哗哗响,村中槐树遮荫凉。那么,村口这棵大杨树到底有多少岁了,我不知道,爹爹也不知道,爷爷也不知道。爷爷说,他的爷爷的爷爷在的时候就有了这大杨树。大杨树的皮皴裂着,就像爷爷粗粝的手。据爷爷说:大杨树在军用地图上标识,部队拉练时在大杨树下写写画画。大杨树从地面往上约有五米高的地方,大杨树就分开杈了,三大主枝粗粗壮壮的分枝,如同虬龙一样,歪歪斜斜的扭动着身子,向西、向东南、东北三个方向探伸了出去,尤其是向东南方向伸出的那枝,先是平平的随即又向上缓慢的翘着,似要腾飞了去,竟然伸出了近十多米长,下边的地面,被蓬蓬勃勃浓密厚实的杨树叶子覆盖了;于是,村口就弄出了一片成亩大的绿荫来!大杨树硕大的树冠,是鸟儿们的家乡,布鸽、老鸹(乌鸦)和喜鹊,它们在大杨树上筑巢栖息,孵卵繁衍;大杨树是这些鸟儿们的领地,极粗极高的树干,是布鸽、老鸹和喜鹊们最安全的防线。

鸟们在大杨树上休闲娱乐时,也会用它们的歌喉唱歌,除了喜鵲的“唧唧喳喳”还算不难听外,猫头鹰和老鸹这两种鸟的歌喉就实在有点让人讨厌了;那时候我们在一起筹谋过多少回,就是想掏上边的鸟窝的鸟蛋或捉幼鸟,但最终都是因为没有攀爬上去而作罢,只能看着大杨树上那一、二十个大大的鸟巢而望巢兴叹。

夏天来了,大杨树底下是最凉快的地方。老人们说,大杨树底下凉快的缘故,是因为这儿有一口井,井里的凉气不断的向上溢出,是阴湿的缘故;也有人说是因为大杨树遮挡阳光的枝叶厚;不论咋说,反正在三伏天,大杨树底下就是凉快!老人们在树下纳凉,还有人搬出自家的躺椅来,躺在躺椅上,眼睛微闭,手中的蒲扇就那么轻轻的摇呀摇,就悄无声息的睡去了。外村路过赶集串亲的都在大杨树下歇歇脚,喝一口甘甜的井水,抽一口家乡旱烟,美滋滋的。

每天早上,人们担着水桶,在大杨树下的井里挑水,一个接着一个;挑水的人多,来的晚的人就在井台下等,在等待的那会功夫,他们就扎堆谝了起来,说三逍四,七荤八素,自家的收成,儿女的婚亊,家长里短,谁家媳妇好看,自己在外面的所闻所见……大杨树底下,就是村子里新闻以及各种花边消息的发布平台。

秋天里,大杨树的叶子渐渐的变成了黄色的,金色的叶片挂满了大杨树,风儿来了,大杨树的叶子就会发出“嘎啦啦”的响声。那时我们把杨树叶子叫“嘎啦叶儿”呢。到了深秋冬初的时侯,这黄色的大杨树叶子就被西北风一片片摘下,随意的扔在了树下,于是,大杨树下就落了一层厚厚巴掌大的嘎啦叶儿。

这时小伙伴们就弄个扫帚棍,一尺来长的,一头用小刀削成个斜马茬,一头弄个小窟窿,在小窟窿里穿上一条长长的绳子,绳子多是妈妈用来纳鞋底的麻绳儿,然后就在大杨树底下穿“嗄啦叶”。边穿边唱着自编的童谣:

刮大风,捡扬叶,

穿呀穿,一串串。

小二姐你串叶干什么?

管我串串干什么,

家里有个小女婿,

烧热火炕做伴儿

……

穿呀穿,不一会儿,那长麻绳就穿成了一长串,那串长长的“嗄啦叶”在小伙伴的拉动下,就像一条碗口粗的蟒蛇,随着他们的走动不停的在身后的地上蠕动。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杨树叶子叫做“嗄啦叶”,现在想想或许就是因为杨树叶在风中碰撞摩擦的哗哗声音。

老家逢四遇九有集,一大早,爷爷就在大杨树底支起了油糕锅子。河上庄的凉粉来了,解家沟村的炸面鱼来了,榆科顶的酥糕千层饼,巨屋的豆腐脑也都来了,乡下小吃沿大杨树摆开。爷爷的油糕锅子最亮眼,一大块白色的布,四角用长棍子一撑,帐子就搭起来了,一口尺六型的黑铁锅,黑红黑红的花生油入锅,在红红的碳火烤炙下,如一锅黑色的泉,汨汨的泡泡翻着滚,爷爷捏油糕的样子美的很,他一边和客人们打着招呼,捏油糕的活却没有停,那稀软稀软的油糕面和糖馅,就像爷爷手里的耍活子一样,十分灵巧的就变成了油糕,被下进了油锅里;爷爷炸的油糕个大、皮薄、包的糖多,吃到嘴里酥脆甜香,是远近闻名的把式,外人乡都说:赶门家沟大集,吃老范红油糕。

爷爷的油糕炸的好,爷爷的人缘好,心底善良。几个小伙伴就围着爷爷的油糕锅子,不停地转啊转的晃悠着,看着捞出来的热油糕,个个馋的像猫一样,黑子就把中指弯曲着放进嘴里,一会儿,那涎水就顺着他的手流到胳膊肘弯了;看着小伙伴们馋的那样,爷爷就停下手里的活,假装着生气的说,来来来,一人一个,拿上给我滚远点!

我们赶紧凑上去接着爷爷给的油糕,一扭屁股,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有,就一缕烟的耍去了;看着我们跑远了,爷爷脸上绽开了笑说,“这些驴巴巴崽的小玩意”!虽说是在骂,可那表情那语气分明含有一丝浓浓的爱。那一天,有多少赶集和亲戚都是奔着爷爷的油糕来的呢。

每年清明前后,村上的人,就在大杨树伸出去的斜枝上缚秋千,两条状若手臂的大竹绳索,从横斜的杨树枝上垂了下来,下边是一条长板凳面做的踏板,站在秋迁板上,若没有人助力送秋,一般小力气的人是没法秋得动的(就是荡不起来)。

村人们把这种秋千叫“三月三秋千”。秋千缚好了,小伙子们荡的最高,大姐姐们也争着要荡,秋千就慢慢荡悠了起来,越荡越高……秋千摆动的风掀起了她们的衣服,白白的肚皮,一闪就又被遮盖了去,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也随着秋千的荡悠,从大杨树下回响在村口的上空。

大杨树底下常常就是村人的戏场子。谁家添孙子,是要给孙子收拾满月的,谁家老人过寿,谁家又在办丧亊,这些添丁去口的大亊,都会叫场吕剧戏或者叫上邻村自乐班来热闹热闹的。唱戏的台子就在大杨树底下的空场上,自乐班唱曲子的那些艺人们,也在大杨树下,把两张八仙桌一拼,四周摆上六条长板凳,戏就开唱了;周围听戏的,除了本村人,还有附近邻村的,围的水泄不通,用我们北乡老家的俗语说,那就是“挤死婆娘踏死娃,媳妇姑娘爬墙头”的场面。

最美的还是夏季有月的夜晚。明晃晃的一轮满月,如一只玉色的盘子,月光就柔柔的泻了下来,撒了一地的银色的白;天上的星星忽闪忽闪的眨巴着眼睛,密密麻麻的繁星拥挤成一条斜斜的河瀚就从头顶而过;那流萤飞舞着,池塘里蛙声一片;大妈大婶们在大杨树下有的纺线线,纺线车随着抽出的细线儿,就“吱吱咛咛”低吟浅唱了;有的借着月光搓棉花捻子;伯伯叔叔老爷爷们则在一起抽烟,在一起说闲传;老乡们一个小板凳儿,一张芦蓆片儿,一铺麦秸草莲就惬意的把劳累打发的一干二净;撒欢的还是我们那些孩子们,围着圆子乱窜,大声的嚷闹喊叫着、奔跑着、撵打着、嬉耍个不停。我们玩的名堂很多,有顶仗、藏猫猫、挤油,骑马打仗等等,可热闹可高兴了。

大杨树还是我们村的神树。谁家孩子夜里哭闹,没法儿,就写一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念上一百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的纸条咒贴在大杨树上,孩子就不哭了。别的村子都是贴在石墙上或电线杆子上,我们村贴墙上不管用,但只要挪个地方贴在大杨树上,灵验的很。村里长辈们说,有这大杨树在,咱村上平安,还愿的红布挂满了大树枝,迎风飘动,煞是好看。

那年我上市里工作,父亲把我送到村口大杨树下说,娃呀!好好干,家里就不用你操心了!并用手示意我走吧!别误了车。可我从他那昏浊的眼睛里,依然能读懂他对儿子眷眷不舍的心思;我背着行李,走一截,就回头看一看,脚底下很沉重,觉得有什么在羁绊着我的双腿;我看见父亲还在大杨树底下直楞楞的站着看着我,我突然发现父亲的背有点略略的驼,上身向前微微的倾着,看见这些我的鼻子酸了,喉咙立马觉得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两股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就不由自主的挂在了腮帮子上;我再也不忍回头去看他,赶紧迈开步子,似乎是在逃离一样离开了老家,离开了父亲,离开了给我乐趣,给我童年的画幅増添艳丽色彩的大杨树。

九月风正凉,杨树叶哗哗响。我感觉村口那棵大杨树,不就是一代一代的老辈人的化身么。他们一代又一代在这里坚守着,却希望儿女们能有点出息,能过上比自己好一点的生活么!

还是后来才听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关于大杨树的传说。

约在公元十四世纪的下半叶,明洪武年间,我们村的祖辈张家在这里屯垦土地占山落户和泥筑屋,俗称为占山户。现在的村子西去约一里处,便是祖辈们最初居住的村庄。后来由于那儿地势低洼潮湿,盐碱较重,老辈们就商量着要选个新的庄址重新建村,于是,村子就重新选择而建,旧址现人依旧叫西坡张家。

自从新村建成,老辈人就在东西口吃水井旁植了这棵杨树。六百多年来,它就一直在这里,见证着乡亲们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存的苦难与欢乐!

岁月让大杨树与村民们有了感情。说起大杨树,村里的老人没少激动。现在每当我想起老家,就会想起大杨树,想起父亲那佝偻的身影和慈祥善良的面容。大杨树啊!就是故乡在我心头的符号,就是父亲在我心中永远抹不掉的慈祥面孔!

杨树叶哗哗响。大杨树在北乡老家门家沟村口,粗壮叶茂。古老的大杨树是村宝,是村的灵魂。古老的大杨树满身沧桑,枯骨朽枝,村人视为村宝,细心呵护。听说村口大杨树今年出奇的茂盛,绿叶油油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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