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六、七、八十年代的乡村,村连村之间的乡土路上,每隔几天就会看到八九个人,在日头地儿一个接一个艰难的走着。他们背着木架,上面捆绑铺盖衣服,挂着暖水瓶和生活杂物,还搁置着鼓锣琴弦乐器,少说也有五十多斤。排头的领路人,右手拿一根两米多长的光滑结实竹竿在向前探路,左手一根同样的竹竿伸向身后,后面的人抓住竹竿,同样把自己手中的竹竿伸向身后面,一个接一个,相互照顾别走散掉队。乡下人粗话不好听,说是瞎子赶集牵毛驴——不松手。他们真是双眼失明看不见的瞎子,统称他们是“盲艺人曲艺队”。由县文化馆负责对盲人曲艺队进行培训,教他们吹拉说唱曲艺节目,选定盲艺人高手为领队,下乡走村串户说唱文艺曲目,宣传社会主义美好生活。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艰难摸索奔走。每到一村,演出、说唱、生活起居由村妥善安排。
  小时候听妈妈说,他们是有组织的,叫“盲救会”。长大些才知道,“盲救会”是“盲人救国会”的简称。抗战期间,胶东各地普遍成立各种“抗日救国会”,有“职救会”、“青救会”、“妇救会”、“盲救会”等。不过,解放后他们肯定改名称了,可人们还是习惯称呼他们“盲救会”。妈妈还告诉我,见了他们不能叫瞎子,要叫先生,这叫“守着矮人不能说矬(错)话”,是对他们最起码的尊重。“盲救会”到村里来的时候,一般是四五个人为一伙。他们一个个背着“瞎子背”——一种木制的L型架子,简单的铺盖搁在架子腿上,绳套绕过铺盖套着双肩,简洁、利索,还挺科学。长长的乐器袋、圆圆的书鼓什么的,挂在“瞎子背”的侧面。他们盲杖戳地,一个接一个地默默行走,总是那么认真而严肃。每逢这种时候,孩子们都会跑出村外好远去迎接他们,还会扯着他们的盲杖,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队部。
  俺爹是村宣传书记,人家都叫他刘政委,没想到他从盲艺人曲艺队成立到九十年代初解散,俺爹和瞎子说书打了有三十年的交道,人家又说哩,瞎子找政委——亲人来相会。
  盲人好不容易来到村头,就有眼尖的熊孩子看见了,高兴蹦跶大声嘘呼﹕“来瞎了,来瞎了……”那年代,乡下没有电,更没有什么娱乐节目,唯一能有电影队下乡,半年连月看不到一场。盲人曲艺队来村,大人、小孩子怎能不高兴呢。熊孩子口无把门的,一口一个瞎子叫。大人听见拍下来一个耳光,说少出怪款儿,叫先生听了抠瞎你双眼,收你当小徒弟。熊孩子一时吓唬住了,围着前后乱七八糟转,叫瞎子的熊孩子不见了,远远地看。俺们乡下大人偷偷背后也叫他们瞎子,当着他们的面叫盲人或者说是先生,称他们为“盲救会”说唱队。俺爹爹婆婆妈妈教给我;瞎子眼看不见,心里明镜似的。不能乱唧唧叫瞎子,天打雷轰,叫先生好听。村里人家听俺爹的,对盲人很热心,从不当盲人面叫那个不好听的字眼。
  村头不歇息,老了不结实。乡下人都这么戏说。盲艺人也是过了村头歇歇脚,放下木架伸伸酸痛的腰,活动一下手脚。早有热心人拿来刚从深井打上巴凉的水,在河边柳荫下摆下龙门阵,说说笑笑十分亲切。有的人偷偷拉年纪大的盲人一边,给他点瓜果梨枣的,求他给自己算算命。盲人自古会算命,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师傅留给他们一门手艺,也好混囗饭吃。村有个毛头小伙,八仙桌子抬媳妇——少轿(教),张口闭口叫瞎子给他算算,领头的说话了,小伙子好命,不吃人饭不受庄稼人苦,要去城里拿公家碗吃公家饭。村人大笑,小伙自喜。事后,小伙犯了事,进了县大牢,拿了公家碗,吃了公家饭。神了,盲人摇摇头说,瞎扒瞎扒。
  歇过喝足,木架上肩,过了小河就是大队部,一天的吃饱饭住宿说唱都在那个地方。心急的人早跑到队部通风报信去,大多数人在等看瞎子过河瞧热闹。河不宽水也浅,六月天气掉河里只图一乐呵呵,冬季会有人领盲人过河的。领头的向后伸出竹竿,一个接一个走向队部。冷铁打锤子——晚了。领头的掉河里,刚好淹没了鞋,只见他摇摇头一言不发脚儿不停,后头的一个个也掉到水里面淹了鞋,没有一个说什么,也没有抱怨。看热闹的看到了热闹,真的有意思,瞎子过河——嗤牙不说都有数。在队部俺爹忙着排饭,村里面叫“管瞎饭”。家家有份,一家一顿。户户有责,轮回来管。在等送饭的闲暇时,围观看热闹的人让先生先润润嗓子,露一小手,唱一段小曲。盲人先生多有才,手打快板,嘴中现编现唱一小段﹕主席教导记心头,宣传任务村村有,盲人队伍雄赳赳,跨河来到门家沟。老刘政委胜亲人,安排住宿吃饱饭,盲人眼瞎心不瞎,今晚唱个大明天……这一段唱俺爹的,我小时很有印象。
  日头刚刚落山,“管瞎饭”的人家送饭来了,基本都是一个玉米饼,一小碗咸菜丝,一壶热水,一些地瓜干,多管饱少管饿。好的人家提一瓦瓮——水热汤面,真叫盲人高兴几天。盲人也会说笑死人的话:瞎汉瞎汉,能吃不能干。饭放下,水盛好,菜放一边,面汤烫,盲人拿筷在手,准确无误夹菜喝汤,比睁着眼睛的好使,真让人服气。八十年代好了,村里有了食堂,还是俺爹负责,盲救会的盲艺人半个月来一次,为了吃点好的。全乡二十六个大小自然村,盲救会来俺村最频,俺村人最厚道,俺爹最亲人。
  月牙升起来了,平常安静的山村热闹起来了。盲人开始宣传了。锣鼓敲响了,丰收调,太平鼓,急急风,吸引了老老小小围着盲人一圈一圈,一层一层。锣鼓笙箫笛管胡琴技艺超强,口唱手拉脚动轮换吹奏弹打,所有节目《王登云休妻》、《借年》、《兄妹开荒》很受喜欢。当然,最受欢迎的是“瞎子调”,用这种曲调演唱的《馋老婆》、《七错》等节目,简直把人的肚皮都笑破了。盲救会打鼓说书,带给小山村一个快乐的夜晚。夜深了,人们才慢慢散去,回味无穷。

  后来,电视开始走进了农民家庭生活,“瞎子说唱”——这朵农村文艺舞台上的小花,就悄无声息地凋落了。

  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山村来了“盲救会”,留下了我童年的美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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