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见到老牛的时候,他已是躺在太平间里一具冰冷的尸体了。身上盖着雪白的床单,正如他的一生,纯洁而没有污点。瘦削的面庞不复是月初的模样,毛发也较先前白了许多。他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虽然经过整容,脸上的伤痕依旧存在。一双没有闭合的眼睛,露着哀怨与无奈。微启的双唇似乎在向我诉说:“我讨厌住高楼!”

    他讨厌住高楼,这是众所周知的,但谁又能想到他会因此而自杀呢?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几个月前与他的一次见面。那时,我们刚刚听说青青草原将被征用,并将建成为世界上最高规格的游乐场。当时,他就显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来了。

    “这还只是个传说呢。”我对他说。
    “有传说,就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了。”他已是十分的不安。

    后来,这成了事实,青青草原到处是快乐的声音。

    “我可以乘电梯了,上上下下地享受,肯定很舒服。”那是鸡在说。

    “我要住最顶层,然后从上面跳下来,挑战自己的极限。”这是猫的声音。

    鸭子似乎也不示弱:“我的祖先是会飞的,我也想从最高层跳下来,展开双翅,享受从来不曾有过的飞的感觉。”

    …………

    当动物们极度地兴奋着的时候,老牛却躲在一旁,默默垂泪。

    “你怎么了?”
    “没了牛棚,我住哪儿?”他嗫嚅着。

    “你真傻!牛棚都那么旧了,还恋恋不舍呢。没了牛棚,动物王国自然会有高楼大厦让你住呀!”我笑了。

    “高楼大厦,我可住不惯。每天爬上爬下,你看我这笨重的身体,能承受几次爬了?”
    “你可以申请住底层。再说,不还有电梯吗?”
    “那我吃什么?”

    “国家会给拆迁补偿,给你工作,然后你就可以吃大米饭,吃新鲜蔬菜。”我揶揄他,“瞧你傻的!”
    “可我习惯吃青草。”他晃着头,无力地摇着尾巴,走了开去。

    慢慢地,青青草原的草坪被铲平了,堆上了沙子、石子和水泥;低矮的住房也被拆了。然而,事实并不像动物们想象的那般美好。原先承诺说,拆迁户可以分配工作,可以分到低于市价的商品房的,最终都没兑现,更没有大米饭和新鲜蔬菜。有几位不想搬的,国王便叫来凶猛的豺狼虎豹作打手,他们也只好忍气吞声地住进了天堂公寓。

    拆迁之初,青青草原管理处也曾许下诺言:拆迁之后,将满足各个动物的需要,像老牛等身躯庞大、年老体弱的自然是安排在低层的。谁知,一步登天,上了十八层。电梯固然有,却是三天两头坏的;而且,过小,老牛根本无法将身体放进去。其实,即便可以,也必然承受不了老牛的重量。所以,物业部门在老牛这些大型动物搬进来之后,便郑重地告诫他们:为了全体业主的安全,请务必走楼梯。

    每天从十八层下来,走到离家几十里外的山边去吃草,然后又走回去,爬上十八层,没几天,老牛就病了。

    “十八层的窗外,看见的是一排排的大烟囱:圆的,方的;高的,矮的;粗的,细的;红的,绿的……简直就是一家烟囱博物馆了。假如烟囱不是每时每刻都排出浑浊、腐臭的烟雾,那倒是挺美的风景。在烟囱的缝隙里,是一片大海;再远处,有一片青山。山上定然有嫩嫩的青草,嚼起来,定然是香甜可口的。累了,可以欣赏草地上盛开的各色野花;热了,可以享受山涧里流淌着的清澈泉水……而且,那里不用上下楼梯。想着以前的自由、快乐,我真想去死。”他曾多次这么对我说。

    “好死不如赖活,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我们的青青草原没了,我们的清新空气没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他埋怨着。

    “我们的国王……”

    “你别说了!”他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那是腐败者的国王,不是我们的!”

    “你可别想不开。虽然没有青青草原,但我们还不至于饿死;虽然没有新鲜空气,但我们还不至于窒息。国家并没有把我们带到绝路上去呀?”
     他不再和我说话,我也回了家。但没想到,一个月都不到,他竟然自杀了。我似乎看到他打开窗户,吃力地爬上窗台,然后闭上眼,让自己从窗台上滑了下去。风声在耳边回响。在风声中,在亮得耀眼的阳光中,他闻到了妻子发梢的幽香,听到了儿女甜蜜的呢喃,看到了变成游乐场之前的青青草原。在草原上,他与妻子,躺在草坪上;儿女在身边,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嚼着嫩草……

    老牛死了,在这样的世上,我不知道我是否也会像他一样自绝于人民,我不能肯定。但是,模模糊糊地,我想我大概还不至于吧?我有自己的窝,也有稳定的工作,比畜牲的生活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倍了,我干嘛要和自己过不去呢?你说是吧?不过,我是老牛唯一可以说上几句话的朋友,我得处理他的后事。墓碑上就刻他的座右铭好了:

    不管你住多高,最终还是要回到地面的。

                         ——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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